景翊不笑的時候有種不同往常的嚴肅認真,楚楚隔著一層眼淚望著他,「景大哥,王爺是去幹什麼了啊,都已經一晚上了……」
不知道他這一天吃沒吃飯,晚上睡沒睡覺,胃是不是又疼了,風濕是不是又犯了……
他要是在山裡病起來了,也沒人給他端杯熱水,沒人替他拿藥,沒人幫他揉揉……
從京城出來之後,跟他就沒分開過這麼長時間,現在他一個人……
楚楚急得五臟六腑都要燒著了,又想他想得心揪成一團,卻就是一點兒法子都沒有。
景翊被她這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看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他還從沒對著一個女人這麼詞窮過。
還沒想好該怎麼開口,屋裡倏地刮進一股冷風,負責守山洞的侍衛臉色凝重地站到了屋裡,看見景翊也在屋裡,愣了一愣。
這一愣的工夫,楚楚已經抓住了他的胳膊。
侍衛是一個人回來的,可楚楚還是抱著那麼一絲絲的希望。
「侍衛大哥,你找著王爺了嗎?」
被楚楚滿是期待的目光望著,侍衛頷首低聲道,「山上查遍了,王爺沒上去過……我在沿途街巷裡也找過,王爺沒留任何標記。」
侍衛這話讓景翊突然一醒,「楚楚,你剛才跟我說,秦大叔說王爺上山了……哪個秦大叔?」
聽到侍衛說沒有,楚楚心就冷了半截,景翊問話,她也答得漫不經心了,「就是……就是秦氏醫館的秦大叔……」
景翊眉梢微揚,「他是個大夫?」
楚楚點點頭,心不在焉地道,「都喊他秦郎中。」
「他名字叫什麼?」
「秦業……建功立業的業,我聽他是這樣跟人說的。」
這名字……好像見過,剛見過,就在桌上那堆卷宗裡見過。
景翊閃回桌邊一通狂翻亂找,終於拎出一頁紙來。
看著景翊那一臉罕見的嚴肅,侍衛皺了皺眉頭,沉聲道,「這人……初一那天老五跟王爺報告吳郡王府情況的時候提過,三十那天晚上就是這個秦業幫吳郡王跟一個女子交歡來著……」
景翊錯愕地抬起頭來,「那女人叫什麼?」
「那會兒老五還沒查,王爺就什麼都不讓查了,只讓盯著。」
景翊看著手裡的紙頁擰起眉頭,「你們有沒有查過一個叫繡娘的?」
侍衛搖搖頭,楚楚卻被這個名字一下子扯回神兒來,忙道,「我知道一個繡娘!就在吳郡王府見著的,王爺也見著了……」楚楚突然眼睛一亮,「王爺會不會是去吳郡王那兒了呀!」景翊還沒張嘴,楚楚眼神又暗了下來,低頭抿了抿嘴唇,聲音裡滿是失落,「不對……王爺說過,不會再去看他了……」
想起初二那天蕭瑾瑜進衙門時候的臉色,景翊從紙頁中抬起目光看向楚楚,「楚楚,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吳郡王是怎麼氣王爺的?」
楚楚點點頭,那樣說王爺的話,她這輩子都忘不了。
「你把原話跟我說一遍。」
楚楚低頭咬著嘴唇不出聲。
只要是說王爺不好的話,她都一個字也不願意說,何況是那樣的話……
「楚楚,你不說,我就沒法幫他。」
楚楚頓時一喜,「你已經知道他去哪兒啦?」
「你說了我才知道。」
楚楚趕忙把那天的事兒一字不落地講給景翊,從看到繡娘是怎麼伺候蕭玦的,一直咬著牙說到蕭玦是怎麼把蕭瑾瑜氣走的。
侍衛聽得耳根子發燙,景翊卻默默倒吸冷氣,脊樑骨上竄過一陣冰涼。
他以為蕭瑾瑜是讓他回來救駕的,可這會兒這麼聽著……
楚楚剛說完,景翊就兩手扶住楚楚的肩膀,微躬身子,隔著噙在楚楚眼睛裡的一汪水盯住她黑亮的瞳仁,一字一句地正色道,「楚楚,王爺之前有沒有親口對你說過,他一定會娶你?」
楚楚滿心滿腦子都是蕭瑾瑜的安危,突然被景翊這麼一問,楚楚愣了一下,才使勁兒點了點頭,「都已經請皇上改聖旨了,正月初九就成親!」
改聖旨事兒景翊當然知道,折子還是他親手送到皇上面前的,皇上剛看到折子封皮的時候腦門兒上一下子驚出一層細汗,展開折子之後細汗就成了黑線。
象徵著當朝最高級機密的折本子裡就寫了一句話。
臣奏請改婚期於龍紀五年正月初九。
蕭瑾瑜簡明扼要,皇上更重點突出,二話不說提起硃筆在「改」字上打了個圈兒,又讓景翊把折子帶回來了。
按道理講,這事兒就算是板上釘釘的了,但景翊想問的跟聖旨上寫的是兩碼事。
「不是聖旨……」景翊又認認真真地問了一遍,「是他有沒有跟你說,親口跟你說,他要娶你?」
楚楚仔細想了想,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景翊心裡剛剛一沉,就聽楚楚小聲地補道,「他就只在喝醉的時候說過,就是年三十那天晚上……還說了好多好多遍……」
楚楚低著頭抿了抿嘴唇,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知道,那些都是醉話,不能算數……可我就是想早點兒當他的娘子……」
景翊淺淺舒了口氣,他還有親口答應的事兒沒做到,那就好。
景翊拍拍楚楚的肩膀,「放心吧,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就數著醉話最算數了。」
楚楚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真的?」
景翊很認真地點點頭,抬頭沉聲對侍衛道,「這兒的事我來辦,你幫我到蘇州刺史那兒接個人。」
「什麼人?」
「王爺請來的人,我來得著急,先拜託給蘇州刺史了……」景翊前移了兩步貼近侍衛耳邊快速低聲耳語了一句,「王爺的性命就靠那個人了。」
楚楚什麼都沒聽見,侍衛可聽得真真切切,錯愕地看向景翊,但景翊從神情到語調都不像是逗他玩兒的,「好……我盡快回來。」
侍衛話音未落就從屋裡閃出去了,趕在楚楚回過神兒來再追問蕭瑾瑜下落的之前,景翊問道,「楚楚,王爺離開縣衙之前在幹什麼?」
景翊一說他管這裡的事兒,楚楚看他的眼神兒都變了,答他的話也答得毫不猶豫,「看屍體。」說罷還生怕說得不夠仔細,又趕緊補道,「他說要看屍體上的十字花,我就給他拿來一條腿……我拿著給他看的,離得遠遠的,沒讓他碰著屍體!」
想到屍體,想到停屍房,楚楚使勁兒拍了下腦門兒,「我怎麼忘了報官了呀!求鄭縣令派人去找,肯定快!」
「也是個法子……這樣,你叫鄭縣令來,我給他下令,他一定全力去找。」
「好!謝謝景大哥!」
景翊把桌上所有案卷收進箱子裡之後就在屋裡等著,本以為鄭有德得是被楚楚連拖帶拽跑來的,結果還沒見楚楚,就先衝進來一個兩人抬的擔架,鄭有德就跪在擔架上,睡衣外面裹著穿得亂七八糟的官服,腦袋上纏著紗布,腿上綁著木板,擔架一落地就開始猛磕頭。
「下官有罪!下官有罪!下官有罪……」
景翊只當是楚楚一急把什麼都跟他說了,才把他活生生嚇成這麼個模樣,趕緊道,「沒事兒沒事兒……將功補過還來得及,來得及……」
鄭有德都快哭了,「來不及了,都燒乾淨了……」
這句著實把景翊嚇得不輕,「什麼燒乾淨了?」
「豬,豬圈,都燒乾淨了……」
景翊腦子一陣犯暈,看在他狼狽成這樣的份兒上,耐著性子問了一句,「為什麼燒啊?」
鄭有德一邊磕頭一邊貨真價實地痛哭流涕,「下官一時糊塗,受那個京城來的賣茶葉的蠱惑,把豬和豬圈都燒了,妄圖逃過懲處,實在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啊……」
楚楚一說景翊找他,這套說辭就在心裡打好草稿了。
景翊聽得一頭霧水一臉黑線,倒是把一樣聽明白了,雖然他倆說的壓根是兩碼子事兒,但鄭有德說的事兒是跟蕭瑾瑜有關的,「你從頭到尾說一邊,說實話,我就准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是是是……」
鄭有德從發現屍體,到發現豬屍體,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到燒豬屍體,景翊皺著眉頭打斷他,「那個賣茶葉的……他讓你連豬帶圈一塊兒燒了,是為了不讓我知道?」
「對對對對……此人實在居心叵測,罪大惡極!」
鄭有德話音還沒落,就聽門口傳來一個氣喘吁吁也氣急敗壞的聲音。
「才不是呢!」
楚楚懷裡抱著個黑色的大布包跑進來,氣鼓鼓地看著鄭有德,「才不是這樣呢,他那麼說是怕你不肯聽,騙你的!那兩頭豬是吃了有毒的屍體被毒死的,他說了你不信,他怕毒物離廚房太近,不燒乾淨會害人,才那麼騙你讓你快點兒把毒物燒乾淨的!」
景翊微愕,「楚楚……那中毒的屍體,從骨頭上是不是看不出來?」
鄭有德忙道,「何止從骨頭上看不出啊……下官見過那塊屍體連皮帶肉的模樣,也是白花花的,一點兒都不像中毒啊……」
楚楚氣得跺腳,「我是仵作,我說了才算!」
中了毒卻看不出中毒的屍體,毒性還強到讓蕭瑾瑜耍著心眼兒騙鄭有德立馬燒乾淨才放心,景翊腦子裡一下子閃過一個名字,脊背一僵。
他算是徹底明白蕭瑾瑜唱的是哪一出了。
他也徹底明白,蕭瑾瑜叫他回來不是為了救場,而是為了配戲的。
搞到這份兒上了,他不演都不成了。
景翊默默深吸了口氣,「鄭有德……那個賣茶葉的不見了,你能帶多少人就帶多少人,全紫竹縣範圍內找,務必把他給我找出來。」
鄭有德一下子來了精神,「是!下官這就去發官榜,全縣通緝,一定盡快把他緝拿歸案!」
景翊差點兒給他跪下,「誰讓你抓人了……找人,找著了就請回來,找不著你就別回來了,懂了吧?」
「是是是是……」
楚楚忙道,「我也去!」
「你就在縣衙裡等著,免得他突然回來連口熱水都沒的喝……你順便把那一百多具屍體的屍單全理好,等他回來就要結案了。」
楚楚不能不承認景翊說的有理,低下頭不吭聲了,一低頭間看見自己手裡抱著的黑布包,才一下子想起來,「景大哥,我把他出門之前看過的那塊屍體拿來了,你看看吧!」
鄭有德手一軟差點兒趴到擔架上,景翊差點兒跳上房梁,「不用不用不用……你好好看看就行,你好好看看……我,我出去一趟,找找線索,找找線索……」
「你要是找著他,一定快點兒讓他回來!」
「一定,一定……」
景翊從衙門出來就直奔了吳郡王府,吳郡王府的院門還鋪躺在地上,景翊還是從牆頭無聲無息地掠了進去,鬼影一樣地閃進小樓,找到蕭玦的房間。
蕭玦在清淺的睡夢中突然覺得身子騰空了起來,僅剩的半截有知覺的身子清楚地感覺到被人抱在懷裡,耳邊冷風呼呼而過,刮得他久不見天日的皮膚一陣陣發疼。蕭玦驚愕之下睜開眼睛,周圍景物因為前行速度太快兒一片模糊,只能看清那個把他連人帶被子一塊兒抱出來的人。
「景翊……」
「你還記得我就成。」
蕭玦被忽上忽下的快速移動晃得一陣陣頭暈,雖然緊裹著被子,還是被冷風嗆得咳起來,「你……咳咳……咳咳……你幹什麼……咳咳……」
「找個能說話的地方,跟你談點兒事兒。」
景翊腳下速度又快了些,一陣急速向上,等到他停下來的時候,蕭玦已經面無人色,挨在他懷裡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看著抱在手上的這個虛弱得像初生嬰兒一樣的人,想起幾年前那個單手三招就能奪下吳江佩刀的少年將軍,景翊心裡也泛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就地坐下,小心地放他躺到自己腿上,給他把被子裹緊,隔著被子輕撫他的胸口幫他順氣。
蕭玦稍稍喘過氣來,就冷厲地瞪向景翊,「把手拿開……」
景翊拿開了撫在他胸口的右手,卻報復地用左手胡亂揉了幾下他的腦袋,把他齊整的頭髮揉了個亂七八糟,輕勾嘴角看著氣得直翻白眼的蕭玦,「這就生氣了啊?不是你氣安王爺的時候了?」
蕭玦整張臉僵了一下,慘白的嘴唇抿成一條線,擰頭看向另一邊,才注意到周圍全然陌生的環境,「這是……這是什麼地方?」
「鳳凰山的山頂啊,離你家這麼近都沒上來過?」
蕭玦轉過臉來重新瞪住景翊,「到來這兒幹什麼……」
「想跟你商量件事兒,你家說話不大方便。」
蕭玦冷然一笑,滿目嫌惡地看著自己被包裹得嚴嚴實實,躺得像死人一樣直挺挺的身子,「有你這樣商量事的嗎……」
「事兒有點兒急,你先將就將就吧,大不了下回讓你把我抱出來……」景翊無視掉蕭玦狠狠對他翻的白眼,「我先問你,你知不知道安王爺派了人盯著你?」
「盯我的人還少嗎……」
「也就是說你知道……」景翊輕皺眉頭,「那你年三十晚上跟繡娘搞的那一出,就是為了引他來見你?」
蕭玦合上眼睛沒吭聲。
「你引他來,再氣他走,就是不想讓他摻合你的事兒?」
聽出景翊聲音裡的一絲埋怨,蕭玦皺著眉頭睜開眼睛,「你是真傻還是裝愣……三年前他為什麼出事……要不是我跟他走得太近,那些賤人怎麼會用他作餌……明明跟他八竿子打不著,還差點兒害得他……」話說到一半,蕭玦猛然醒過神來,目光一利,「他是不是出事了……」
景翊苦笑著沒答,蕭玦的手從裹緊的被子裡掙了出來,努力卻無力地揪著景翊的衣襟,「你說……」
景翊輕而易舉地把他冰冷的手抓了下來,塞回被子裡,才道,「不算出事兒……我要是沒會錯意,他這會兒應該是為你殺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