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抬頭挺胸地從吳琛身邊走過去,挽起袖子帶上白布手套,蹲下身子伸手揭開了蓋在第一具屍體身上的白布,看著屍體清清亮亮地道,「這個人張嘴瞪眼,頸前面有交叉的勒痕,勒痕淺而淡薄,往左右兩側偏前的方向使勁兒,是被勒死的。這人就死在醫帳的病床上,醫帳裡有人親眼看見他是用自己的褲腰帶把自己勒死的,被人發現的時候還沒嚥氣,但是已經晚了,死的時候是子時剛過。」
楚楚一邊說一邊在光溜溜的屍體上比劃著,蕭瑾瑜眉心微蹙,眾人的臉色隱隱發白,楚楚的一張小臉卻因為興奮泛起了紅暈,乾脆利索地掀了第二張白布。
「這個人兩眼凸出,兩手握拳,身上有白皰。」楚楚說著摸出一把剪子,「嚓嚓」幾下剪開了屍體胸口上原本仔細縫合好的一道創口,伸手扒開了屍體的胸膛,指著裡面滿得快要溢出來的零碎道,「剖驗發現,這人的胃裡和氣管裡都有水,肺上有血點兒,是淹死的。」
蕭瑾瑜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中午那碗熱騰騰的羊雜湯,胃裡不禁一陣抽搐,她只說上堂的時候需要看著屍體說,可也沒說是這麼個看法……
眾人的臉色已經白得可以向蕭瑾瑜看齊了,幾個大夫跪在地上埋頭直打哆嗦,薛茗的一張大紅臉也白成了石灰色,都離乾脆縮進了阿史那蘇烏的懷裡死活不肯出來,害的阿史那蘇烏一張臉又黑又白。
楚楚仔細地合起了那道口子,繼續清清亮亮地道,「據冷捕頭說,他是洗澡的時候腦袋扎進澡盆裡淹死的,因為當時有幾個人就在他帳裡等著找他談事情,一直等在他帳裡,所以能確定他是自己把自己淹死的。他是晚上亥時死的,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了小半個時辰了。」
眾人還沒在剛才的血肉模糊中緩過勁兒來,楚楚又利落地揭開了第三張白布。
「這個人全身焦黑,四肢蜷曲緊縮,外皮上有凝固了的油脂,裡面的肉都熟透了,各種內臟也燜熟了八九成……」
午飯吃了滿滿一盤子烤羊肉的阿史那蘇烏頓時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心裡一遍遍地咒罵著自己年少無知時過於旺盛的求知慾,吃飽了撐的學他娘的什麼漢文,這會兒活該聽得這麼清楚明白……
楚楚小心地扒開焦屍身上那道從喉嚨一直延伸到小腹的剖口,從上到下地指過去,「……屍體口鼻,喉嚨,氣管和肺裡都有煙灰,說明他是被燒死的。冷捕頭也證明,他死的時候很多人都看見他是喊著娘自己衝進火裡活活燒死的。」
薛茗慘白著一張臉,緊張地看向景翊,景翊正低著頭飛快地記錄著楚楚說的每一個字,比起各種屍體,被蕭瑾瑜勒令返工重做卷宗還是可怕得多……看著面不改色的美人,薛茗臉上一陣發燒,心裡一陣慚愧,趕忙立直了脊背冷下了臉,硬著頭皮直視焦屍,還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這一個……」楚楚掀了最後一張白布,「他是自己把肚子剖開,割壞了幾個內臟,失血過多死的,我趕到的時候他還沒嚥氣,兩隻手還插在自己肚子裡來回撥拉呢。」
看著楚楚扒開薛欽的肚子,一樣一樣指出裡面各種零碎上的刀口,一時間眾人直覺得頭皮發麻肚皮發冷,阿史那蘇烏默默把視線投到了對面冷沛山的身上,才發現冷沛山正青著臉色紅著眼圈默默盯著自己,頓時有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錯覺。
楚楚抿抿嘴唇,「他們都是自殺的,但都不是他們自已願意自殺的。」
阿史那蘇烏聽得額頭微黑,漢人說的夫妻相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吧,這倆人連說話繞彎子的彎法都是一樣的……
景翊看著自己寫下的話,想到過兩天皇上看到這些句子時候的臉色,默默歎了口氣。
「他們都是中毒了,中了洋金花的毒,腦子迷糊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在眾人消化這句話的空當,楚楚掏出針線,迅速把薛欽大開的肚膛縫好,利落地把薛欽從擔架上翻了過來,背面朝上,露出了薛欽背上一道長長的刀傷。
阿史那蘇烏眉頭微挑,他記得這道傷,這傷還是他用彎刀親手砍的。
楚楚指著刀傷周圍的幾個膿瘡,「這四個人生前都長了惡瘡,毒就是通過敷藥下在這些瘡上的。」
蕭瑾瑜淡淡地看向已經被楚楚這輪剖屍嚇懵了的吳琛,「吳琛……據本王查證,這四人治惡瘡都是由你負責配藥敷藥的,你可還記得所用的是哪個方子?」
吳琛看著橫在自己面前的四具屍體,臉色慘白,「不……不記得了。」
「軍營裡治惡瘡的方子就那麼幾個……想起來了嗎?」
「沒有……」
「這些方子裡都有一味屎殼郎,要不是你手腳不利索,讓其中一隻不慎沾到毒藥,陰差陽錯差點兒害死一個賭屎殼郎的傷兵,我也不會這麼快就查到你身上……想起來了嗎?」
「沒……沒有。」
蕭瑾瑜牽起一絲冷笑,「楚楚,你告訴他。」
「是!他們用的方子是把活屎殼郎泡在蜜湯裡淹死,然後燒成末,放在醋裡攪合勻敷在瘡上。我驗屍的時候就聞見一股很淡的醋味,」楚楚氣鼓鼓地瞪著吳琛,摸出一把小刀來,「你要是不承認,我就挖一個瘡下來,放在火上烤烤給你聞,肯定還能聞見!」
吳琛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不……不用了,我……我想起來,想起來了……」
蕭瑾瑜淺淺冷笑,「還想起來什麼了,說吧。」
吳琛抿起發白髮干的嘴唇,溫和的眉頭沉了下來,看向四具屍體的目光也從恐懼變成了冷厲,「我想起來……這四個人都是混蛋,賤骨頭,狗娘養的!」
沒等薛茗和冷沛山跳起來,蕭瑾瑜把手邊的驚堂木重重拍在案上,「說人話。」
吳琛冷笑,「他們幹的不是人事,讓我怎麼用人話說他們?」
冷沛山鐵青著臉,「你他媽……」
「冷將軍!」蕭瑾瑜一眼瞪過去,一字一句道,「擾亂公堂者,立斬。」
冷沛山捏著拳頭咬住了牙,一雙虎目狠狠瞪著一臉冷笑的吳琛,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身上剜下一塊肉來。
「冷將軍,」吳琛勾著嘴角看向冷沛山,「你還是瞪大眼睛好好看看你這幾個寶貝將軍吧,你拿他們當兒子,他們可是拿你當傻子呢……你肯定不知道,你這幾員猛將早就是突厥家的看門狗了。」
薛茗一怔,冷沛山臉色倏地一沉,「胡扯八道!」
蕭瑾瑜沒再瞪向冷沛山,只是看著吳琛蹙緊了眉頭。
吳琛滿目嘲弄地冷笑著,「你只知道他們花錢到涼州驛寄家書,你就沒查查,那些家書都寄到哪兒去了?」看著冷沛山錯愕的神情,吳琛笑得更冷了,「我看冷將軍連涼州驛的驛丞被人換過都不知道吧?」說著看向薛茗,「刺史薛大人?」
「不可能!」薛茗臉色陰沉一片,拍案而起,「本官自上任起每十日必去一次涼州驛,涼州驛驛丞每日必向刺史衙門呈遞公文,逢軍情緊急時一日五報十報也是正常,每道軍情急報皆準確無誤發至京師,從未有誤,本官見他比見自己親爹次數還多,他是真是假本官還看不出來嗎!」
吳琛靜靜定定地聽薛茗吼完,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幾分,「薛大人當然看不出來,因為在您上任之前這人就已經被人暗中換掉了。」
薛茗身子一僵,錯愕地盯著這個眉目溫和的青年人,「你……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多著呢……薛大人,我還可以告訴你,驛丞在把那些軍情急報準確無誤發至京師的同時,也把自己抄下來的那份準確無誤地發給突厥人了。」
吳琛玩味地看著臉色青白交雜的冷沛山,「冷將軍,看在你管我吃管我住的份兒上,我索性告訴你,你要是不信我這些話,就在這四個賊子的屋裡搜搜,要是搜見什麼家信,就拿水潑濕了再看看……看完你就知道,憑你的領兵經驗,憑你手裡的兵馬數量,怎麼就啃不下突厥這塊賤骨頭了。你跟他們商量怎麼打,他們可轉頭就跟突厥人商量去了!」
冷沛山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胸口,有封家信就在他鎧甲裡放著……
「我要是在他們死前告訴你,這會兒躺在堂上的肯定就是我了。」
蕭瑾瑜眉心緊成了一個川字,「你到底為什麼殺他們?」
吳琛嘲弄地笑著,圍著自己的嘴唇慢慢添了個圈,「向安王爺學習,為民除害啊……您說,為軍營剷除這樣的賣國求榮之徒,該判個什麼罪才好?」
蕭瑾瑜臉色陰寒,「吳琛……你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吳琛像是聽到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笑得直不起腰來,捂著肚子笑了好一陣子,才抬起了頭來,「我還以為安王爺已經把我祖宗八輩都查清楚了呢……安王爺,您實在太嫩了點兒,還是回京再向您那位恩師多學兩年吧,省得保不住他老人家的兒子,還丟盡了他老人家的臉皮子!」
吳琛說完就盯著阿史那蘇烏放聲笑起來,剛笑了三聲,突然噴出一口血來,趴在地上大幅抽搐,侍衛剛要上前,一直沒出聲的阿史那蘇烏突然沉著臉色喝了一聲,「別碰他!」
侍衛一滯,吳琛已經七竅流血斷氣了。
阿史那蘇烏在眾人的愕然的目光中緩緩站起身來,「他在嘴唇上塗毒了,劇毒……別直接碰他的身子,拿繩子拴著腳拖出去,找個沒人的地方燒了吧,免得禍害活人。」
冷沛山這才回過神來,「砰」的一拳擂在手邊的方桌上,「阿史那蘇烏!你他媽不用在這兒裝模作樣!」
阿史那蘇烏扯開黏在自己懷裡的都離,靜靜定定地看向同樣靜靜看著他的蕭瑾瑜,「安王爺,我要說這事兒跟我屁大的關係都沒有,你信嗎?」
蕭瑾瑜沒答,向堂下掃了一眼,眉心緩緩舒開,沉聲道,「來人,把屍體都抬下去……落下帳簾,冷將軍,薛大人,蘇烏王子留下,其他人都退下……楚楚,先把都離帶到寢帳去。」
「是。」
待眾人散去,帳簾落下,帳中燃起了燈,橙黃的光線並沒把冷沛山和薛茗的臉色映得柔和起來,看那兩人的臉色,要不是蕭瑾瑜在這兒,他倆一定會撲上去把阿史那蘇烏撕成碎片。
蕭瑾瑜掩口輕咳了兩聲,才緩緩開口,「蘇烏王子,我記得你已有四五年沒與我軍打過仗了。」
阿史那蘇烏點點頭,「蕭玦被調到走之後覺得打著沒意思,就去西邊打吐谷渾去了,這幾年一直是我大哥阿史那圖羅的軍隊在跟你們打。」
「那你為何突然回來?」
阿史那蘇烏濃密輕蹙,「我大哥在有一場仗裡受了點傷,損了不少兵馬,我父汗大怒,把他撤回來把我換上了。」阿史那蘇烏靜定地看向冷沛山,「這事兒冷將軍應該很清楚。」
冷沛山狠瞪他一眼,冷哼了一聲,沒說話。
「冷將軍,你打了大半輩子的仗,心裡應該有數……」阿史那蘇烏一字一聲,「這四個將軍要是幫著我的,我現在已經能打到你們皇上家門口了。」
冷沛山緊咬著牙,一聲沒出。
阿史那蘇烏看向蕭瑾瑜,「安王爺,這要是我的人,昨天你讓人給我送信,請我今天出面幫忙的事兒,我也沒必要答應你……還就帶著都離一個人來。」說著轉頭看向一臉陰沉的薛茗,「薛大人,你在涼州當刺史當了快十年了吧,按剛才那個人說的,換驛丞那會兒我最多也就十三歲,我那會兒要是就有這樣的心眼兒了,現在也不至於還在這兒跟冷將軍耗著。」
薛茗看向蕭瑾瑜,蕭瑾瑜一張臉上靜得不見任何波瀾。
「蘇烏王子……」蕭瑾瑜淡淡地道,「得罪之處還望見諒,請回吧。」
阿史那蘇烏轉頭就走,走到帳簾邊上停了一停,「安王爺,你還是早點離營吧,案子結了,也該打仗了。」
「好。」
看著阿史那蘇烏掀開帳簾大步走出去,薛茗沉著臉色看向微微蹙起眉頭的蕭瑾瑜,「安王爺,他說你就信?」
「如果突厥那邊搗鬼的真是阿史那蘇烏,遲早能把他抓回來……如今無憑無據,若貿然拿他,激怒突厥汗王重兵壓境,縱是冷將軍的兵馬頂得住,邊境的百姓可受得住?」蕭瑾瑜眉心緊了緊,「打仗的事我不清楚,我只知一點,外敵好御,內鬼難抓……薛大人,你最好立即帶人去涼州驛看看。」
薛茗一怔,一驚,匆匆出帳。
蕭瑾瑜看向臉色青黑如鐵的冷沛山,「冷將軍不必自責……此事主謀者是個心思縝密且手眼通天的人,若不是因為什麼非下手不可的理由,恐怕再有十年你我也未必可知。」
冷沛山突然聽出點兒味來,錯愕地看向蕭瑾瑜,「王爺……你說,這主謀的,是咱們朝廷的人?」
蕭瑾瑜輕輕點頭,臉色微沉,「冷將軍,你可知這四人中洋金花毒為何會自殺,為何會選這四種不同死法自殺?」
「請王爺明示。」
「我讓小月查了這四人的背景,程昱,五年前原配妻子遭強暴,在家中自縊身亡,張鵬,三年前家鄉大水,全家溺死,鍾祥,四年前家中失火,老母親葬身火海,薛欽……他夫人千里迢迢來涼州陪他,給他懷了個孩子,生產的時候因為難產母子都沒留住……據說他有一次醉酒的時候罵老天爺不長眼,說這麼危險的活兒為什麼不讓爺們兒干……」
看著冷沛山恍然的神情,蕭瑾瑜沉聲道,「洋金花毒產生的幻覺實際上是放大的渴望,若不是有這樣的背景,他們或許不是如今這樣的死法……也或許中毒後的反應根本就不是自殺。吳琛選洋金花毒,一定對他們的過去瞭如指掌。」
冷沛山擰起劍眉,「這些事兒都不是什麼秘密,突厥人連咱們驛站的驛丞都能換,查出這些事兒來應該也不難。」
蕭瑾瑜輕輕搖頭,「這些事他們或許能查,但驛丞不是他們想換就能換的,還換得這麼恰到好處,前涼州刺史離任與薛茗上任之間最多只差了一兩日,還有蕭玦突然由涼州調到南疆,阿史那蘇烏緊接著就轉頭去打吐谷渾,你與阿史那圖羅久持不下,突然就大勝了一場,突厥馬上就換來了阿史那蘇烏……都太巧了。」蕭瑾瑜看著臉色微白的冷沛山,「冷將軍,你儘管專心打仗,薛茗必會將涼州驛的事安排妥當……我必須馬上返京,你千萬記得,謹防小人。」
「是……安王爺保重。」
蕭瑾瑜回到營裡的時候,楚楚已經洗漱更衣完畢,還把兩人的行李都收拾好了,正坐在桌邊等他。
「楚楚……」
「王爺,」楚楚迎過去把蕭瑾瑜冷得發僵的手捧到懷裡暖著,小心翼翼地看著他青白的臉色,「侍衛大哥說咱們馬上就得走。」
蕭瑾瑜輕輕點頭。
「王爺,那個兇手……到底是什麼人呀?」
「我會查清楚……」蕭瑾瑜把楚楚往身邊攬了攬,一根繃緊的弦在楚楚滿是關切的目光中漸漸鬆了下來,幾乎凍僵的身子上也有了暖意,「這個案子破了,你功勞最大……回去我替你向皇上請功。」
「才不是呢!我要是第一次驗屍就仔細驗好了,你肯定早就破案了,沒準薛欽就不會死了……」楚楚抿抿嘴唇,「他是賣國投敵的壞人,可他也是你師父的孩子……」
「案子就是案子,死者就是死者,兇手就是兇手……」蕭瑾瑜輕輕撫上楚楚的眉眼,「要是有一天我成了死者,你也一樣會剖開驗我,驗得一清二楚……對不對?」
楚楚緊緊摟住蕭瑾瑜的脖子,「不對!」
蕭瑾瑜淺淺苦笑,順著她的脊背,「你是仵作……」
「我是你的娘子!」
「好,好……」
「王爺……」楚楚把頭埋在蕭瑾瑜的側頸,「你別嚇唬我,我害怕……」
「對不起……不說了。」
楚楚一下子抬起頭來,眨著亮閃閃地眼睛看著蕭瑾瑜,「對不起就完啦?」
蕭瑾瑜哭笑不得,「楚楚……」
楚楚撅起了小嘴,「唔……」
「先上車……好不好?」
「那……雙份兒!」
「好……」
「說好啦,雙份兒烤羊腿,這回不能賴皮啦!」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