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到柴房把秦大娘和李如生的屍體安置好,回來匆匆洗了個澡,還沒回到裡屋就聽到一陣不急不慢的敲門聲,開門一看,薛汝成正站在門口,一張老臉板得連皺紋都拉平了。
甭管薛汝成頂著個什麼樣的臉,在案子一團亂麻,蕭瑾瑜還不得不臥床休息的時候,見到這樣一個能頂事的人來,楚楚心裡頓時一熱,「先生好!」
「娘娘,」薛汝成低了低頭,「老夫找王爺說幾句話。」
「王爺就在裡屋歇著呢!」
薛汝成進來的時候,蕭瑾瑜正皺著眉頭閉目躺著,楚楚喚了蕭瑾瑜兩聲,蕭瑾瑜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楚楚剛要湊近看看,薛汝成擺了擺手,坐到床邊把手伸進被子裡,剛搭上蕭瑾瑜的脈,就見蕭瑾瑜嘴唇微啟,微弱又急切地說了句什麼。
薛汝成兩條眉毛一塊兒往裡湊了湊,印堂微微發黑,「王爺,此事需從長計議。」
楚楚沒聽清蕭瑾瑜的話,看著薛汝成這副嚴肅鄭重的神情,忙問,「先生,王爺說什麼啦?」
「王爺說……他只跟老夫生孩子。」
楚楚一愣,湊上去摸了下蕭瑾瑜的額頭,手剛觸到那片滾燙,趕緊道,「先生,王爺發燒說胡話……您可別當真!」
薛汝成微微點頭,「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楚楚不懂這兩句是啥意思,但看見薛汝成點頭,知道說的不是什麼壞事,也忙跟著連連點頭。
薛汝成小心地把手撤出來,仔細地掖好被子,抬頭看到蕭瑾瑜枕邊的那疊紙頁,眉頭緊了緊,剛伸出手去,楚楚已經一把抓到了自己手上,小臉微紅,吐了吐舌頭,「我今天還沒幫王爺收拾屋子呢……他一忙起來,老是把東西扔得滿屋子都是!」
「娘娘辛苦了……」
楚楚把那疊紙頁抱在胸前,笑得甜甜的,「先生也辛苦啦!」
薛汝成緩緩站起來,「王爺還按舊方子服藥就好,老夫晚些時候再來叨擾……王爺若是醒了,還請娘娘代為轉告,請王爺無論如何萬萬速結此案,否則必生事端。」
「我記住啦!」
第二天日近正午,蕭瑾瑜才在骨節裡綿延的疼痛中昏昏醒來,外面天還陰著,吃多少藥,揉多少遍藥酒也是徒勞。
可身邊這人還在執著而小心地幫他揉著。
「楚楚……」
楚楚抬起頭來朝他暖融融地笑了一下,又低下頭去認真地揉著他腫得變形的膝蓋,「王爺,你醒啦?」
蕭瑾瑜微垂睫毛,輕蹙眉頭看著自己瘦得皮包骨的雙腿,「楚楚,別管它了……」
「就快揉好啦。」楚楚頭也不抬地揉著,「薛太師說了,讓你一定馬上結案,你肯定又得忙了,我給你揉揉,一會兒你坐起來能舒服一點兒。」
蕭瑾瑜微怔,「薛太師來過了?」
「昨天晚上來的,你發燒說胡話,非要跟他生孩子,把他給嚇跑啦!」
蕭瑾瑜臉上一陣發燙,頓時漫開一片紅雲,「是嗎……」
「是呢!薛太師說,讓你一定趕緊結案,否則就要出事了。」
蕭瑾瑜眉心微緊,「還說什麼了?」
楚楚又往手上倒了點兒藥酒,不輕不重地揉上蕭瑾瑜蒼白的腳踝,「也沒說什麼了……對啦,」楚楚嘴唇輕抿,抬起頭來看向蕭瑾瑜,小心地道,「薛太師想拿你枕頭邊上的那疊紙,你以前說過,你身邊的紙不管帶字還是不帶字,只要沒你的准許誰都不能看,我就給你藏到枕頭底下啦。」
「謝謝……」
「早晨的時候大哥也回來啦,你要的東西他都給你拿來了,就放在桌上。」
蕭瑾瑜側過頭去,看到屋中間桌上那摞一扎高的卷宗,「好……」
楚楚給他揉完藥酒,仔細地幫他洗漱乾淨,換好衣服,攙他坐到輪椅上,不忘在他腰後墊上一個鬆軟的靠墊,把筆墨紙硯都給他擺放好,倒給他一杯溫熱的清水放到手邊,才跑出去給他煎藥熬粥。
蕭瑾瑜看著楚楚把這一切幹得井然有序,任何一個插手幫忙的空都沒留給他,嘴角清淺的笑意不禁微微發苦。
他娶她,本意並非如此……
可如今她若不在,他還能活幾日?
剛剛把放在最上面的卷宗盒子拿下來打開,苦笑還沒隱去,房門突然被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
吳江頷首站在房門口,臉色鐵青,「王爺,王小花死了。」
蕭瑾瑜一愕,「在哪兒?」
「就在隔壁……他房裡。」
「我去看看……」
蕭瑾瑜兩手剛觸到輪椅的輪子,突然聽見一陣齊刷刷的隊列行進聲向他房間這邊靠近,還沒聽出蹊蹺,齊刷刷的腳步聲已停,一人邁進房中。
吳江迅速按刀回身,看到進門那人時身子一僵,利落屈膝下拜,「末將拜見皇上!」
蕭瑾瑜眉心微沉,看著一向笑不離臉的皇上眉頭緊鎖地走進來,頷首見禮,「皇上。」
「吳江……朕跟七皇叔談點事。」
「是。」
吳江起身退出去,關上房門,皇上才把拎在手裡的那個食盒擱到桌上,打開,取出厚厚的一疊折子,蕭瑾瑜打眼看過去,至少三十本,擱在最上面的是張沾血的白布。
皇上坐也不坐,緊皺眉頭深深看著神色淡然的蕭瑾瑜,伸手抖開那張白布,「七皇叔,這是朕登基來第一回有人告御狀……告你私設刑堂,誤斷冤案,縱容手下,草菅人命。」
蕭瑾瑜這才看出來,這張沾血的白布是份寫得歪七扭八的血書,字跡很稚嫩,句法簡單粗糙,像是學字不久的孩子寫的。
想起昨晚景翊的話,想起薛汝成讓楚楚轉告的話,蕭瑾瑜眉心微緊,「可是李如生的妻兒告我?」
「還有他爹!」
蕭瑾瑜微愕,「他離開貢院了?」
「你問朕朕問誰啊!」皇上「砰」地把血書往桌上一拍,「七歲的孩子寫血書,八十歲的老人滾釘板,那個瞎眼的婦人在宮門口把腦袋都快磕裂了,你跟朕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蕭瑾瑜靜靜看向那摞折子,「想必諸位大人已經代臣解釋過了……皇上心中也有裁決了。」
聽著蕭瑾瑜不帶一絲情緒的聲音,皇上一怔,一靜,長長歎出口氣,從桌下拉出凳子往上一坐,擺擺手,「朕被朝堂上那群老東西鬧了一早晨,腦子裡跟進了豬油似的,七皇叔莫怪……」
蕭瑾瑜把手邊那杯溫水推到皇上面前,「茶葉都給薛太師了,皇上湊合一下吧。」
皇上端起杯子悶了一口,「七皇叔……這摞折子參的不光是這事兒,還翻出一大把陳芝麻爛谷子來。」
蕭瑾瑜笑意微冷。
「也有一件是新事兒……」皇上又狠狠悶了一口清水,「今天早朝兵部尚書當堂參你,說你多次私會突厥王子阿史那蘇烏,並私放其離開我營。」
蕭瑾瑜輕輕點頭,「臣前後共與阿史那蘇烏見過三次面,兩次放他離開我營……此事臣在回京途中已向皇上如實奏報。」
皇上眉宇間凝起鮮有的嚴肅,「問題是,你說第一次放阿史那蘇烏和都離離營的時候,帳裡除了兩個從御林軍裡調去的侍衛,就只有七皇嬸了……兵部如何知道此事?」
蕭瑾瑜一愕。
皇上聲音微沉,「七皇叔,於公於私,都要先委屈你一陣了。」
蕭瑾瑜緩緩點頭,「應該。」
「朕著人盡量打點好牢中一切,七皇叔可有什麼要求?」
「不必麻煩……」蕭瑾瑜淡如清水地看了眼桌上的案卷盒子,「容臣把李如生一案的東西帶走就好。」
皇上緊了緊眉頭,「這案子已經移交大理寺,朕點了景翊來查……有首輔大人的面子在,那群老東西沒什麼話說。」
蕭瑾瑜無聲輕歎,抬手合上案卷盒子,「謝皇上。」
「那七皇嬸……」
蕭瑾瑜薄如劍身的嘴唇微抿,「她是這案子的仵作……景翊還用得著她。」
「七皇叔可要收拾什麼?」
「不必了……就帶著那箱藥吧。」
「朕讓人進來幫你拿。」
「謝皇上。」
皇上來的時候就精心安排過,悄無聲息地來,又帶著蕭瑾瑜悄無聲地走,沒驚動貢院中任何一個不必要的人。
從貢院到關押王公貴族專用的天牢,蕭瑾瑜一言未發,也不知道皇上一直走在前面的轎子什麼時候轉道離開的,到天牢門口下轎的時候已只剩四個宮中侍衛。四個侍衛把蕭瑾瑜送進那間整潔寬敞的牢房,擱下蕭瑾瑜的藥箱,一拜而退。
蕭瑾瑜不是第一次來天牢,卻是第一次要在天牢裡過日子,看著這間整潔寬敞卻照樣潮濕陰暗的牢房,蕭瑾瑜平靜得像是坐在王府書房裡一樣。
皇上的意思他聽得很明白,於公,皇上要安穩人心,於私,皇上要保他性命。
他知道自己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是這個時候,因為這樣的事。
牢中潮氣比外面陰雨天的時候還要重,陰寒如隆冬,蕭瑾瑜剛想打開藥箱翻出點兒止疼的藥來,就聽到牢門處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動靜。
「安王爺。」
蕭瑾瑜轉頭看過去,看清鐵柵門外那張百褶包子臉的時候,心裡一沉,臉上依舊靜如冰封,「譚大人。」
一陣鑰匙擰動銅鎖的刺耳聲響之後,門上鐵鏈被「嘩啦啦」地扯下來,鐵柵門「吱呀」一開,譚章挺著愈發渾圓的肚子抬頭邁進門來,瞇著眼睛笑意濃郁地打量著蕭瑾瑜。
「不敢當,不敢當……安王爺,別來無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