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西南角照進一間有黑色落地玻璃的會議室。會議室外面秋風和煦，一片明媚。晦暗的會議室裡，卻氣氛沉重，讓人喘不出氣來。
西川省330研究所裡正在召開緊急會議，所長袁天任沉痛地宣佈了首席工程師孫德志於一天前，不幸突發心肌炎猝死。
正當參會人員對孫德志之死深切哀悼之時，副所長楊春當場表示對結論的質疑：孫德志知不知道自己有心肌炎？頭一天晚上，楊春還碰見孫德志在外面一家酒店宴請朋友，正喝著酒呢，生龍活虎的樣子，怎麼可能說沒就沒了？
袁天任解釋道：“公安分局的法醫，鑒定結論還沒有出……從醫院診斷來看，是突發急性心肌炎死亡。”
孫德志負責的工程部，情緒最為激動，他平日待人友善，對年輕人多有提攜，他忽然離世，大家頓時議論紛紛。
突然有人站起身來，問道：“那孫總負責的‘深海’密碼研發，怎麼辦？”發問的，是330所孫德志部門的一位年輕人，叫羅宇，剛來330所不久。
袁天任被問得一愣，他原本沒有打算在這個公開場合談論這個事情。孫德志臨死之前，負責的是一套代號名叫“深海”的密碼系統研發，這套密碼系統已經進入驗收階段，其成果涉密等級非常之高，孫德志專人在負責。
現在孫德志猝死，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袁天任面臨的重大問題是，必須要把這個成果找到。昨天，他已經第一時間安排了人手，悄悄地翻遍了孫德志計算機裡所有的信息，卻一無所獲。孫德志的死亡，公安分局已經來調查過，結合當時送診的醫院結論，初步認定是心肌炎，排除非正常死亡。
袁天任是老共產黨員了，覺悟和警惕性很高，雖然孫德志排除非正常死亡，可是這套密碼系統卻離奇失蹤了。這套密碼系統關係有多重大，他是知道的，如果出了事，任何人都擔待不起。
袁天任定了定神，回答羅宇，也是回答在場所有人：“德志負責的研發工作，是最高機密，我會妥善處理好後續問題，請大家放心。”
袁天任已經把責任攬自己身上了，要是找不到孫德志留下的研發成果，這可如何是好。羅宇的問題，讓袁天任已經失去了在會場上的所有耐心，他有些坐立不安，忽然電話振動起來。這可真是個救命電話，他等了很久了。
“今天的會就到這兒。”袁天任宣佈散會。他走出門外，接起了電話，羅宇和楊春在後面聽見他很急切地打著電話，表達要與電話那頭的人緊急見面。
“我已經在你的辦公室了。”電話那頭回答道。
袁天任的辦公室在研究所主樓的最頂層，那間30平見方的辦公室坐北朝南，很是氣派。這個辦公室顯示著他是這裡的主人，這裡，指的是330所。330所是國家最核心的軍事科研所之一，很多科研成果直接服務於國家核心軍事力量。歷任國家領導，都很重視330所，作為這裡的主要領導，袁天任的辦公室自然掛滿了各位國家領導人接見他的照片。這可不是靠裙帶和人脈能夠得著的位置，能在這裡當掌門人，可見袁天任的能耐有多大。這不光得有科研能力，還得有應付一切問題的管理能力。
辦公室裡一張大大的辦公桌，桌上只放著他常用的筆和書籍，簡潔無比，倒是辦公桌背後的書牆，很有氣勢。一面寬闊的書牆，擺滿了厚厚的書籍。袁天任喜歡站在書牆面前思考問題，彷彿書中就有世間所有問題的答案。那個時代過來的知識分子，多半都保持著捧著磚頭般書籍閱讀的習慣。
李正陽到的時候，袁天任還在開會，他也不避嫌，領著霍敏和陸晨就坐了進去。袁天任的辦公室裡還有一張別緻的茶桌。
陸晨看著一堆厚厚的書，頭都發麻。霍敏饒有興趣地欣賞袁天任辦公室掛在牆上的攝影作品。他忽然有了特別的發現，他看了看李正陽，李正陽也明白了他的心思。
片刻之後，袁天任推開了門。“老李……”他神態極力保持鎮定，可見到李正陽的時候，依然掩不住一絲激動。
“老袁，怎麼啦？”
袁天任看了一眼霍敏和陸晨。
“沒事，自己人。”李正陽立刻會意，然後給袁天任介紹兩位年輕人。
袁天任招呼三人圍著茶桌坐下，開始慢慢給三位泡茶。
李正陽先開口問道：“怎麼，有麻煩了？”
袁天任說道：“要是沒麻煩，我敢勞煩你嗎？”
二人的語氣，顯然熟識已久。
“你要是找上我，一定是大麻煩。”李正陽道，他手一揮，示意陸晨起身去關門。陸晨關上了袁天任的辦公室門。那門有點沉，隔音效果不錯。這位居於高位又高度涉密的領導幹部，想必有很多秘密需要隔離。
袁天任理了理頭緒，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你聽說過‘深海’嗎？”
李正陽是國安局偵察處長，負責的就是軍工科研單位的反間諜保衛，這個代號，是有所耳聞的。
“我知道。”
“‘深海’是一套軍事通訊密碼系統。”
“密碼……系統？”
“密碼系統，就是一個算法程式。”
袁天任見霍敏等人面露疑惑，他簡單講道：“這裡有兩個簡單的概念，我們把密碼的表現形式，叫作‘密碼元素’，而包含密碼元素在內的所有解密方式、算法，叫作一整套‘密碼系統’。舉個例子，傳統的摩斯電碼，它的符號是‘滴’和‘噠’，‘滴’和‘噠’就是兩個密碼元素，用這兩個密碼元素，可以拍發出代表不同數字的訊號，比如阿拉伯數字‘1’，用摩斯電碼拍出就是‘滴’，阿拉伯數字‘2’，用摩斯電碼拍出就是‘滴滴’……接報員接到密碼符號之後，將它譯成數字，然後再到事先約定好的漢字母本裡去找這些數字對應的漢字，從而譯出明文……這個收發密碼、解密翻譯的過程，我們把它叫作‘密碼系統’。”
陸晨問道：“那這套‘深海’和軍事有什麼關係？”
袁天任講道：“自從人類有了軍隊，就有了密碼，密碼的使用和人類文字一樣古老。每個國家的軍事系統，都必須使用自己的密碼系統，以防止被別國竊密。中國古老的兵書《六韜》就記載了‘陰文’，用於隱蔽傳遞軍事指令，也就是密碼的雛形。再者，商周時期，姜太公用不同長度的魚竿長度來向周武王傳遞‘擒賊首’‘撤退’‘全勝’等信息，最後發展出來的君王調動軍隊的‘虎符’也是密碼，君王和將領各持一半，合在一塊兒才能調動軍隊。而最著名的‘凱撒密碼’也是凱撒大帝用於差遣信使向軍隊傳遞作戰指令而發明的，敵人截獲凱撒的指令後，根本看不懂他要向軍隊說什麼，而他的指揮官一接到這個指令，就能馬上作出反應。從一戰、二戰來看，打贏戰爭，不光是靠軍事硬實力，密碼戰場也會起到決定作用。現代戰爭，就是密碼戰，這套‘深海’就是我們國家投入將近10億資金，我們330所用了將近20年，開發的一套反軍事竊密密碼系統。‘深海’密碼將廣泛應用於我國的軍事領域，進行情報傳遞、命令發送。簡單來說，它就像是我們國家軍事上的一套超級暗語，只要經過‘深海’系統加密過的軍事密電，即便是被敵人截獲，也無法解碼破譯。”
李正陽點了一根煙：“這‘深海’極其重要啊。各國間諜情報機關，恐怕早就盯上‘深海’系統了。”
“間諜？”陸晨和霍敏立馬就來了精神，對於入職國安局一直處於閒置地位的年輕人來說，正處在求戰心切，渴望真刀真槍，和敵人幹一場的時候。
李正陽歎口氣：“‘間諜’恐怕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了，只要有國家存在，就有間諜，他們像影子一樣，說不定就在你的身邊。”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似有深意地看著袁天任。
“‘深海’是中國幾代科學家的心血。”袁天任淡淡地說道。他平淡的語氣裡，卻讓人感覺到一種震撼。
李正陽抽著煙，忽然他聽見一旁的霍敏說道：“袁所長，看來‘深海’丟了，是嗎？”
他這麼一問，袁天任半晌沒說出話來：“你怎麼知道……”
霍敏看了看李正陽，李正陽點點頭，示意他說。
“袁所長，你愁眉緊縮，氣勢低沉，兩個眼圈很黑，從昨天孫德志死亡開始，你根本就沒有合眼睡覺，孫德志既然排除了非正常死亡，你還如此焦慮，想必……”他頓了一頓，說出了自己的推理，“想必‘深海’也隨著孫德志的去世，丟失了。”
李正陽一笑：“我這小兄弟，說對了嗎？”
袁天任歎了口氣：“對，‘深海’密碼系統是裝載在一個密鑰裡的，密鑰不見了，意味著‘深海’密碼系統洩密了。”
“密鑰是什麼？”陸晨問。
袁天任道：“密鑰就像是一套密碼系統的鑰匙，使用密鑰可以將明文變成密文，將信息加密，而解開加密，也必須用密鑰。比如凱撒密碼明文是將26個字母向後加三位，A變成D，B變成E，依次類推，這樣他要說的話就成了一堆混亂的字母，敵人截獲了信使也看不懂，而他的指揮官事先約定，知曉‘+3位’這一關鍵信息，那麼在收到亂碼之後，將D還原成為A，E還原成為B，就得到了凱撒的真實指令。而這個‘+3’，就叫作‘密鑰’，它可以把明文鎖上，也可以把密文解開。而現代的算法，遠遠比‘+3’更複雜，電腦計算，可以設計出一個非常複雜的算法，來打亂、攪拌明文，這套算法就叫密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密鑰就是密碼系統。而‘深海’密碼系統，最核心、最關鍵的，就是這個可以使用超級暗語，對軍事信息進行加密、解密的密鑰！”
李正陽緩緩道：“那麼現在問題來了，如果‘深海’密鑰丟失，和孫德志有關，這恐怕就不那麼簡單了。”
袁天任有些沮喪，聲音也低沉下來：“老李，我懷疑，有人竊密……”
陸晨問道：“‘深海’密鑰丟失，難道你們沒有備份嗎？”
袁天任苦笑一聲：“‘深海’密鑰如果到了別人手裡，我們備份有什麼用？難道我們還能沿用它？別人已經掌握了的東西，還能叫密碼嗎？”
李正陽沉吟片刻，道：“你這算是正式向我報案是嗎？”如果可能涉及間諜竊密，這個案子就不應當由公安機關管轄，而是國安局反間諜部門管轄。
袁天任說道：“‘深海’關係重大，這套密碼系統的密碼算法是裝載在一個密鑰優盤裡的。這個加密算法的密鑰是孫德志保管的……如果出了事，330所尚有一個補救措施。”
“是什麼？”
“它的應急銷毀程序卻是在我這裡。我已經啟動了銷毀程序，24小時內，不光那枚加密密鑰上的‘深海’密碼，所有涉及‘深海’的密碼備份程序，將會全部清除……”
李正陽一驚：“那，就是說10億科研資金、20年心血毀於一旦！你怎麼可以擅自……”
袁天任紅著眼：“你以為我想這樣嗎？我是330所的掌門人，我必須要負這個責任！‘深海’是向下兼容的密碼系統，就算在未來的軍事通訊中不啟用它，從它的算法裡，也可以推斷出當前我們國家的軍事通訊密碼算法！落入別國手裡，將嚴重危及我國軍事安全！這是紀律！一旦密鑰失蹤，必須立刻啟動銷毀程序。”
“啊！”李正陽一聲驚呼，事態的嚴重，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從私人情感上來說，李正陽更擔憂袁天任的個人責任，玩忽職守？過失洩密？孫德志案查清之前，該怎麼定性？
袁天任是他見過最優秀的科學家之一，也是一名最精幹的領導幹部，這樣的人才，居然遇到了這樣的局面，洩密事件可能會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包括牢獄之災，他和330所的許多人，是否都會牽連其中？
袁天任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局面？如果孫德志的加密密鑰被間諜獲取了，那麼作為保管應急程序的袁天任，似乎只有壯士斷腕一條路。
“老袁，你這個‘止損’，力度可真夠大啊。”
袁天任哽咽了起來：“你以為我想這樣？我的父親嘔心瀝血，是累死在研發台上的，我的兩個哥哥，也為了這個事業，奉獻了一生。我是軍人世家，我按下銷毀程序啟動鍵的時候，我需要多大勇氣，你知道嗎！”
袁天任這位強人，幾乎被眼前的局勢打垮了。
驀地，霍敏問道：“我確認一下，這個密鑰裡‘深海’密碼系統，能不能被複製？”
袁天任搖頭：“不能，密鑰和裝在密鑰裡的密碼系統一旦分開，就不能啟動解密算法。”
“也就是說，就算是敵人拿到了這個密鑰，也不可能通過網絡，或者遠程的手法把這個密鑰裡的密碼系統傳出去，而只能把這個密鑰本身送出去，才算完成竊密活動，對嗎？”霍敏問。
“對。”
現在擺在面前的局面是，“深海”極有可能被竊密，如果外國間諜拿到“深海”，那麼不僅重大的科研資金和人力投入都將付諸東流，而且還有可能危及現有的軍用密碼系統，袁天任已經果斷採取了銷毀措施，24小時之內，“深海”的所有信息將自動銷毀，敵人無從破譯，我方也無法使用，這自然是一個兩敗俱傷的保全方法。
那麼，還有沒有更好的出路？辦公室裡很安靜，聽得見窗外銀杏葉簌簌而落的聲音。
霍敏忽然站了起來，他看了看手錶：“不是說，還有24小時嗎？”
他的聲音並不大，他用他慣常的篤定、沉穩的語氣，大膽提出假設：“如果，我在這個時間裡，找回這個密鑰，是不是可以挽回一切？”他的意思很清楚，既然密鑰裡裝載的密碼系統不能和密鑰分離使用，那麼追回密鑰，也就意味著攔截了洩密。
是不是在24個小時內追回這個密鑰，就可以中止這個自毀程序？答案其實不用問，霍敏心裡已經知道。對於袁天任這樣的強人來說，自毀程序是一道底線，遇到緊急情況，他會做最壞打算，可是也絕對會做最大努力。這也是他找來李正陽的原因！24小時，大海裡去撈針。
霍敏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沒給人一絲絲不知天高地厚的自負，他身後就像是有光。多年後的袁天任，回想起當日這個不起眼的年輕人，依舊會發出陣陣感慨：國安局果然是藏龍臥虎的地方。他感慨，這樣的國家，正是因為有國安局這樣的中流砥柱，才能屹立自強。袁天任所不知道的是，這個不起眼的小年輕，從那以後，逐漸嶄露頭角，成為國安局的一顆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