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倩疼得哇哇大叫:「疼疼疼疼疼!媽媽!我哪兒不害臊啦!」
金愛華火冒三丈,直接往她後腦勺啪啪地招呼了幾下:「還嘴硬!銘夕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你能和他一起出門嗎?還過夜!還一個房!你阿涵阿姨說銘夕出門都沒法兒自己上廁所的!你知不知道啊!」
龐倩抱著腦袋躲她:「我知道的!」
金愛華大驚失色:「你知道?!你知道你還和他一起去!那我問你,你和顧銘夕在上海,你有沒有幫他把過尿?」
龐倩悶頭不響,金愛華又給她吃了個爆栗:「問你話啊!」
龐水生被客廳的動靜吸引,慢悠悠地踱了出來,說:「倩倩剛回來呢,飯都剛吃完,你怎麼又罵她了?」
金愛華拍著桌子說:「你自己問問你的寶貝女兒!銘夕都十五歲的大小伙子了!他們倆出門在外,銘夕是怎麼上的廁所!」
龐水生疑惑地望向了龐倩,龐倩猶豫了一下,說:「顧銘夕可以自己上廁所的!我也就是幫了他……一回……而已。」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因為發現自己的父母都瞪大了眼睛。
龐倩垂死掙扎:「這沒什麼吧,真的就一回啊,小時候我不是每天都和顧銘夕一起洗澡的麼,兩個人老是摸來摸去的……」
金愛華、龐水生:「……」
李涵收完衣服回到臥室,對顧國祥說:「隔壁是怎麼了,倩倩不是剛回來麼,愛華怎麼又在打她了,倩倩哭得真響啊。」
顧國祥沒有理她,人靠在床上,捧著一本書看得入迷。
李涵折好衣服放去衣櫃,去洗了個澡,穿著一件吊帶睡衣回到了臥室。
她躺到顧國祥身邊,拿著電視遙控漫無目的地調了幾個台後,有些羞澀地說:「國祥,我今天……是那個的日子。」
顧國祥眼睛都沒有從書上移開,隨口問:「什麼那個的日子?」
「就是排卵期。」李涵垂下眼睛,身體貼到了顧國祥身上,「我們好久沒做了,今天試一下,好不好?」
顧國祥沉默了一會兒,放下了書,又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樑,說:「阿涵,我今天有點累了。」
李涵很失望,畢竟排卵期,一個月經週期裡也就這麼一兩天。錯過了這一次,又要等一個月了。但是,她不會忤逆顧國祥。
李涵「嗯」了一聲,遙控器關了電視,下床給顧國祥端來一杯牛奶,說:「我先睡了,你要是覺得累,把牛奶喝了,也早點睡吧。」
她躺到了床上,背對著顧國祥側身而臥。一會兒後,身後傳來了他喝牛奶的聲音,然後他關了檯燈,也躺了下來。
顧國祥從身後抱住了李涵,李涵一直沒吭聲,她太瞭解顧國祥了,知道他是有話要對她說。
果然,顧國祥沉默了一陣子後就開了口:「記得我和你說過的林衛斌麼,我在上海的朋友,認識十年了。」
「記得。」李涵說。
「他今天給我打電話,不停地向我道歉。」
「為什麼呀?」
「昨天,我拜託他幫銘夕和倩倩安排住宿,今天中午,他帶著老婆孩子請銘夕和倩倩吃午飯,結果飯桌上鬧得不太愉快。」
顧國祥的語調一直很平穩,李涵也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問:「怎麼回事啊?」
「林衛斌說,他的女兒,十一歲,被我們銘夕嚇到了,小孩子不懂事,所以說了些過分的話。」
李涵:「……」
「阿涵,我在上海有挺多朋友的,我每次去出差,他們都排著隊地請我吃飯。他們喊我顧總工,給我送煙,送酒,甚至還有人送錢。吃飯的時候,大家有時會聊到各自的子女,有人就問我,顧總工,你孩子多大呀?兒子女兒啊?我就說,是個兒子,念初中了。他們會說,什麼時候把兒子帶到上海來玩嘛,E市離上海那麼近。我就只能說,小孩子學習忙,跑不開。我兒子年年都考年級第一的,寒暑假還要學畫畫。他們就說,年級第一呀,那顧公子將來一定是個人才啊。」
李涵:「……」
「現在,林衛斌知道了銘夕的情況,不用多久,我上海很多朋友都會知道了。他們會怎麼說呢?他們會不會覺得我在吹牛啊?顧國祥的兒子連手都沒有,還畫畫?還考年級第一?」
說到這裡,顧國祥低低地笑了起來,「阿涵啊,我經常會想,上一次,你肚裡的那個寶寶要是留下來就好了,那到現在,他都該四、五個月大了吧。」
李涵早已經淚流滿面,但是死死地咬著牙關沒出聲,顧國祥歎了一口氣,鬆開了手,說:「不說了,睡吧。」
九月開學,顧銘夕和龐倩升上初三。就算源飛中學再糟糕,處於快班的他們,學習還是變得緊張起來。
這一年的年底,是世紀之交。十二月三十一號,龐水生帶著妻女去父母家吃飯,回來的時候一路上都是鞭炮焰火聲。
龐倩不愛放煙花,她有點怕火,還特別討厭煙花爆竹燃盡後的火藥味。屋子外面辟里啪啦震天響,龐倩抱著一盒巧克力敲開了顧銘夕家的門。
顧銘夕在房裡做作業,龐倩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剝了一顆巧克力塞進他嘴裡後,她坐在了他的床沿上,晃蕩著兩隻腳。顧銘夕回過頭來看她,臉上掛著淺淡的笑。龐倩笑瞇瞇地問:「好不好吃?我小叔叔去國外旅遊帶回來的。」
「挺好吃的。」顧銘夕站起來,在床沿邊和她並肩而坐,「你找我有事嗎?」
龐倩生氣地瞪眼:「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呀!」
「真兇,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去外面吃晚飯了麼?」顧銘夕說,「我以為你來找我是有事。」
龐倩「哼」了一聲,嘟著嘴說:「真沒什麼事,就是過來玩會兒,哎,你有新的漫畫嗎?」
「有,我前些天偷偷買了幾本金田一。」顧銘夕坐到寫字檯前的椅子上,彎下腰,伸長腿去抽屜的隔板下面尋找,好不容易才用腳趾夾出一本漫畫來。他又重複了幾次,一共取出了四本漫畫。
龐倩樂死了:「你怎麼和我一樣藏來藏去的,咿……都是灰塵。」
「沒辦法啊,被我媽媽發現肯定是要沒收的。」顧銘夕又坐回龐倩身邊,龐倩剝了兩顆巧克力,自己吃一顆,又喂顧銘夕吃一顆,她翻起漫畫來,說:「這本我沒看過哎,借我看看。」
「行,但你別給我弄丟了。」
「我什麼時候給你弄丟過?」
「你弄丟我四本漫畫了!一本《浪客劍心》,兩本《幽游白書》,一本《獵人》!」
龐倩疑惑地看著他:「我弄丟的?」
「當然!」顧銘夕一邊吃巧克力,一邊說,「我補都補不到!」
「小氣哎,我也有借你看漫畫啊,我還請你吃巧克力呢!」龐倩撇撇嘴,「顧銘夕你真小氣,今天過新年,你還來和我算舊賬,大不了以後我買了還你唄。」
面對她的耍賴,顧銘夕永遠都只有乾瞪眼的份。
一會兒後,龐倩已經脫了鞋子趴在顧銘夕床上了。她吃著巧克力,翻著漫畫,身後兩隻腳不停地晃啊晃。
顧銘夕就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突然想到一件事,說:「龐龐,你知道嗎?城西的新宿舍快造好了。」
「咦?」龐倩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一下子就爬了起來,問,「真的嗎?」
「嗯。」顧銘夕愉快地點點頭,兩隻腳也踩到了床面上,下巴抵著膝蓋,說,「我爸爸說的,不會有假。說房子現在已經在做後期了,大概明年七月份就能交房,然後快的話,年底就能搬進去了。」
「哇!那就是說,只要我考上一中,過個半年我就能住新房子了?還是帶電梯的?」
看她那麼高興,顧銘夕也覺得開心,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對,半年就行。」
「太棒了!」龐倩仰面躺在了顧銘夕的床上,抱著他的枕頭打滾,「就是不知道,咱倆還能不能做鄰居。」
顧銘夕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住一個小區已經很好啦,如果非要住隔壁,那就只能讓我爸爸想想辦法了。」
「太好了!」龐倩開心極了,如今的她成績十分穩定,雖然考廣程、九中沒啥希望,但正常發揮的話,考個一中還是沒啥問題的。
顧銘夕抿了抿唇,趁熱打鐵地說:「龐龐,如果我們還是住一個小區,我覺得,我還是考一中比較好。」
龐倩一愣,坐起來看他。
顧銘夕看著她,眼神沒有躲閃,說:「前些天,我媽媽帶我去過廣程中學了,她給那邊負責招生的老師看了我的成績單,但是,那些人勸我不要報廣程。」
龐倩:「為什麼呀?那九中呢?」
「九中也是一樣,我也去過了,但他們都不要我。」顧銘夕溫和地笑著,「我和我媽媽說,我想考一中,因為你也考一中,我媽媽就答應過些天帶我去一中見見老師,問一問。」
龐倩著急地問:「那要是一中也不答應呢?」
「不答應,我也沒辦法。」顧銘夕垂下眼眸,側過頭看著自己肩下空癟的衣袖,「但我想,總有一家學校願意收我的吧,我又不會給他們添麻煩,對吧?」
龐倩麻木地點點頭,不知該怎麼安慰顧銘夕,想了半天後,說:「顧銘夕,你加油。到時候你去一中見老師,就說,你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會一起考進來,學校可以幫你們分一個班,那個人可以和你做同桌,幫助你的日常學習和生活,不用麻煩其他同學的。」
顧銘夕愣愣地看著她,嘴角抽抽,有些不確定地問:「你說的……不會是謝益吧?」
「神經病啊!我怎麼會叫謝益去幫你啊!」龐倩伸手去擰了把他的腰,拍拍胸脯說,「我說的是我呀!笨蛋!」
顧銘夕被她掐疼了,臉上卻笑得十分開懷。
他們就這麼愉快地約定了中考要報考哪個學校。
或許是時來運轉,一中的招生老師在看過顧銘夕的成績單、並看他現場演示用腳寫字、翻書、穿衣等生活技能後,表示願意接納他。於是,初三下填志願時,龐倩和顧銘夕都填了E市一中。龐倩並沒有特別關心謝益報哪裡,畢竟,謝益要是填廣程,填九中,或是填二中三中五中,龐倩都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
不過,當她得知謝益如他所說的那樣報考了E市一中,她心裡還是挺高興的。
中考在2000年六月舉行,六月底時,成績發放,龐倩和顧銘夕都考得很理想。尤其是顧銘夕,他不僅考了源飛中學的第一,還是轄區內幾所初中的第一。
七月初,各個高中的錄取分數線公佈,龐倩順利地考上了一中,她打過查詢電話後,迫不及待地跑去隔壁,抓著顧銘夕的准考證號,幫他也打了一遍查詢電話。
顧銘夕哭笑不得:「我成績比你高好不好,你都考上了,我能考不上?」
「別吵。」龐倩仔細地聽著電話裡的提示音,最後歡喜地笑起來,「顧銘夕顧銘夕,咱倆都考上一中啦!」
顧銘夕也很高興,說:「我們應該慶祝一下,我請你去吃麥當勞吧!」
「先別忙著吃!」龐倩樂呵呵地說,「我先去問我爸爸,我真的考上重高了,他是不是應該遵守承諾呀!啊啊,顧銘夕,我好開心啊,到年底,我們在新房子又能做鄰居了呢!」
顧銘夕連連點頭:「等你爸爸給了你確切消息,我請你去吃大餐!」
但是,他一直沒有等來龐倩的消息,暑假裡,龐倩三天都沒有蹤影。
顧銘夕去501敲門時,金愛華給他開門,說:「銘夕,我們家有點事,你先別找倩倩玩,過幾天我讓她去找你。」
顧銘夕很擔心龐倩,但是金愛華都這麼說了,他能怎麼辦呢?只能悻悻然地回了家。問問李涵,她似乎知道些什麼,但就是不肯說。
顧銘夕再見到龐倩時,已經是知道錄取消息後的一個禮拜。
龐倩來他家,他的父母都去上班了。龐倩在顧銘夕面前呆呆地坐了好久,顧銘夕也沒催問她,只是安靜地陪著她。最後,龐倩說:「顧銘夕,你能不能陪我去一個地方。」
他們走了好遠好遠的路,問了很多路人,才找到了一趟公交車。
車上沒有空調,悶熱得像一個罐頭,顧銘夕汗如雨下,龐倩卻坐在他身邊,傻愣愣地像個木頭人一樣。
沿途風景從繁華到荒涼,甚至還出現了幾塊田畈地。顧銘夕驚訝地看著車窗外,公交車晃晃悠悠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到總站,顧銘夕和龐倩下了車,觸目所及,一片空曠。
天上的太陽明晃晃地烤著大地,顧銘夕的嘴唇都幹得起了皮,他瞇起眼睛看看四周,又側著臉,下巴蹭了蹭肩頭,抹掉了一些汗,回頭看龐倩,說:「找人問個路吧,我也沒來過。」
龐倩點點頭,兩個孩子在路上走了十分鐘,才見到了一個建築工人打扮的男人,顧銘夕上去問了路,慶幸沒有走錯。
他們沿著男人指示的方向找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正在施工中的、極為開闊的廠房。而廠房邊上,則有幾幢施工完畢的高層建築,淺米色的外牆,咖啡色的窗台,設計得極有質感,嶄新的房子在陽光下清晰得就像廣告上的效果圖,那一扇扇玻璃閃著光,晃花了龐倩的眼睛。
顧銘夕和龐倩站在這幾幢建築的樓下,一起仰頭看,看了一會兒後,龐倩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顧銘夕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不停地勸著她,哄著她,問她怎麼了,哪裡不開心,龐倩就是不回答,只是大聲地哭泣。
她足足哭了十分鐘,才漸漸停下來,用手背抹掉眼淚,轉頭看顧銘夕,顧銘夕滿身滿臉的汗,神情擔憂而焦急,見龐倩終於冷靜下來,他鬆了一口氣,說:「龐龐,你不要哭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和我講。」
「顧銘夕。」龐倩抽抽噎噎地看著他,眼睛腫得像兩個桃子,「你爸爸有沒有和你說過,金屬材料公司搬了新廠房後,要改制了。」
「改制?」顧銘夕搖頭,「我不知道啊。」
「我也沒聽我爸爸說過,他們瞞了我好久。」龐倩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眼淚像斷線珠子一般地落下來,「顧銘夕,我爸爸下崗了,前幾個月就下崗了,他和媽媽怕影響我中考,一直都沒和我說。現在我考完了,他們才告訴我。所以……」
在顧銘夕越來越沉鬱的眼神裡,她說:「所以,顧銘夕,咱們再也做不了鄰居了。」
E市主城區的西北部被稱為城西,是市政府新開發的工業園區,原本在市區裡的大型工廠陸續都搬到了這裡。工廠多了,人就多,人多了,配套的住宅區、醫院、學校、公園、商場都得跟上。只是現在,這裡依舊荒涼,還沒有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