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巧巧這麼問,龐倩反倒答不出來了,說:「反正,和他在一起一點都不無聊就是了。」
這時,謝益走到了她們身邊:「你倆不練球,還聊天,偷懶呢!」
龐倩說:「沒有檯子啊。」
「沒有檯子和我說,我幫你安排呀。」謝益打球打得一身汗,臉上滿是運動之後的紅暈,對龐倩說,「螃蟹,你可是我徒弟,師父我會罩著你的。」
龐倩嘻嘻地笑了,手指在衣擺那兒扭啊扭。
教練在遠處喊了一聲謝益,謝益小跑著就去了。他十六歲了,真正是個青蔥少年,個子比顧銘夕都要高,一張臉如美玉般細膩精緻,五官無可挑剔,身材又好,簡直就是集齊了上天對一個人的所有恩寵。
龐倩的視線追隨著謝益的身影,直到他跟著教練走去了球館外才收回。鄭巧巧看了她一會兒,問:「謝益和你又是什麼關係?」
「我和他一個小學,一個初中的。」龐倩臉一紅,急忙解釋,「初中是同班,我一直坐他前面的。」
「喔,螃蟹——」因為謝益叫龐倩為螃蟹,隊裡的人就都跟著他喊螃蟹了。鄭巧巧說,「你是不是喜歡謝益?」
謝益——他是龐倩從小到大認識的所有男生裡最特別的一個,是偶像,是王子,是明星。少女龐倩對謝益不敢抱有幻想,雖然她看了許多關於灰姑娘和王子的動漫故事,但還沒有不切實際到認為謝益會喜歡上她這樣的地步。
對於鄭巧巧的問題,龐倩當然是不會承認的,她裝著聽到了一件好笑的事般,哈哈哈地笑個不停,說:「是啊是啊,我是喜歡謝益啊,全乒乓球隊的女生都喜歡謝益好吧!」
練完球,龐倩收拾了書包走去場邊。顧銘夕依舊坐在那裡,垂著腦袋,腿上攤著一本英語書。龐倩走到他身邊才驚訝地發現,顧銘夕居然睡著了。
球館裡很是熱鬧喧囂,很多人扣了好球還會大聲地喊叫,但就在這樣的環境下,顧銘夕睡著了。
龐倩伸手搭上了他的肩,顧銘夕身子一顫,猛地抬起頭來,腿上的書掉到了地上,龐倩將之拾起,看著他小夢初醒般的迷茫表情,問:「你晚上在做賊啊?在這兒都睡得著。」
顧銘夕也不管邊上人的眼光,右腳抬到眼前,用腳背抹了抹眼睛,說:「昨晚就睡了四個小時,太睏了。」
「四個小時?!」龐倩驚呆了,「你在幹嗎呀?」
「做一份卷子,太難了,一不留神做完都一點多了。」
「顧銘夕你越來越沒救了。今晚我不去你那兒了,你早點睡覺吧。」
「不行。」顧銘夕抬頭看她,眼神不容置疑,「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
龐倩說:「就一天沒關係的,我看你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她幫顧銘夕把書塞進書包裡,又將書包背到他肩上,幫他把運動衣的衣袖拽出來,整理得服帖一些。
顧銘夕還是搖頭:「不行。」
「為什麼呀?」
「龐龐,我就快搬家了。」他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聲音低低地說著,「晚上你來吧,今天的作業有些難的,我不給你講,我怕你不會做。」
他很倔強,龐倩完全沒轍。
兩個人走到校門口時,一輛自行車從他們身邊快速地掠過,那是一輛專業賽車級別的自行車,車把很低,謝益彎著腰伏在車上,回頭朝龐倩和顧銘夕揮手:「拜拜!」
這時是十月中旬,氣溫低了許多,但謝益身上卻穿著短袖,他把外套繫在腰上,騎行時,臀部偶爾會抬離自行車,那車的速度真快,龐倩還沒來得及說聲拜拜,謝益就像陣風似的沒影了。
她不會再像初一時那樣,在顧銘夕面前說「謝益太酷了」,她只是癡癡地望著那個少年消失了的街道拐角,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走吧,顧銘夕。」
回去的公車上,他們有座位。顧銘夕說自己睡一會兒,龐倩訓練累了,也把腦袋靠在他肩上,閉上了眼睛。
她一點兒也沒覺得這樣的舉動有什麼不妥,公交車開啊開,她很快就在顧銘夕的肩頭睡著了。而顧銘夕,卻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看著車窗外晚高峰的繁忙街道,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面上透著疲憊的神情。顧銘夕知道,自己和他們也是一樣。
這的確有些可悲,但生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有多少人能像謝益那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尤其是他,顧銘夕,他這輩子最大的目標,其實就是讓自己能夠像大多數人一樣地生活。
謝益是特別的那一個,但顧銘夕一點也不想特別。
期中考試時,龐倩的成績有了些微的進步,考了全班倒數第六。
謝益知道了她的分數,說這個成績在(8)班應該是中等偏下一點點,絕對不至於墊底。龐倩又去問了鄭巧巧,鄭巧巧也說,龐倩的分數要是在(5)班,就是中等水平。
龐倩更加肯定,她會被分到可怕的(2)班,就是因為顧銘夕。
顧銘夕考了年級第三。對於這個名次,他嘴上不說,但是龐倩知道他有些失望。顧銘夕已經很拚命,但依舊沒有超越肖郁靜和吳旻。
肖郁靜在(2)班就像是個異類,她並不冷漠,臉上一直掛著微笑,待人接物客氣而有禮貌。但是在班裡,顯然她的人緣並不太好。
龐倩覺得,男生疏遠她,是因為她成績實在太好,給了他們很大的壓力。而女生疏遠她,就更簡單了,肖郁靜家境不錯,衣服雖然穿得簡單,但仔細看都是商場裡不錯的牌子,加上她長得秀氣,還有那逆天的成績和渾身散發出的高冷氣場,誰吃得消和她一塊兒玩啊。
肖郁靜似乎很無所謂,每天都是獨來獨往,除了同桌,她也不怎麼和別人說話,成天就是埋頭在座位上不知在幹啥。
有一次龐倩裝作不經意地經過她身邊,悄悄看了眼她在做的事,直接被嚇死。
肖郁靜居然在看一本英語原版小說。
龐倩對顧銘夕說到這件事時,都快要哭了:「(2)班太可怕,都是外星人!我要換班啊啊啊!」
十一月底時,龐倩發現隔壁的502似乎忙碌起來了,每天都有很多人上門來,直到有一天,龐倩看到,有師傅把隔壁的空調拆走了。
她去顧銘夕家裡做作業時,發現他的房裡凌亂了許多。顧銘夕告訴她,他快要搬家了,正在整理東西。
顧國祥一家正式搬走是在十二月上旬的一個週末上午。
因為顧國祥的職務關係,他要搬家,廠裡有的是人來幫忙。一輛金屬公司運貨的箱式卡車停在樓下,廠裡的職工一撥一撥地上樓來,幫著把一些需要繼續用的傢俱、家電搬下去,還有李涵整理出來的一箱箱衣物用品。
外面吵吵鬧鬧了一個早上,龐倩卻只是悶在被窩裡睡覺,這幾天有冷空氣,外面好冷啊,還是被窩裡暖和。
龐水生也去隔壁幫忙了,金愛華進來叫龐倩:「倩倩,銘夕找你。」
龐倩把頭縮到了被子裡:「跟他說我在睡覺。」
「都幾點了你還不起來,銘夕要搬走了,你不去和他說說話?」
「有什麼好說的,天天在學校見著呢!」龐倩就是不把頭露出來,「煩死了,我要睡覺!」
到中午的時候,隔壁突然就安靜下來了,龐水生搬著個大紙箱到了龐倩房裡:「還沒起?!」他把紙箱擺在地上,「喏,銘夕說這些東西都送給你,說都是你喜歡的。」
龐倩一下子就坐了起來:「顧銘夕呢?」
「都下去啦,車子快開了吧。」
龐倩掀開被子就下了床,穿著棉毛衫褲奔到了主臥的陽台上。
她打開窗,趴在欄杆邊,冷風一下子就刺痛了她的臉頰。她看著樓下那輛龐大的卡車,幾個人正在最後裝車。她還看到了顧銘夕,一個工人正在幫他上車——卡車的載人車廂很高,需要拉著扶手才能上,顧銘夕被別人托著腰送上了車,坐在車窗邊,他突然抬頭向五樓望來。
龐倩也不知怎麼想的,一下子就蹲了下來,藏在了欄杆後。
然後,樓下就響起了卡車巨大的引擎發動聲。由近及遠,龐倩終於站了起來,看著那輛載著顧銘夕的車駛離了金材大院。
她呆呆地看了許久,龐水生拿著外套去給她披上時,發現自己的女兒早已淚流滿面。
顧銘夕留給龐倩的一箱子東西,大部分都是舊的。
龐倩坐在紙箱邊,把東西一樣一樣地往外拿。箱子裡最多的就是漫畫書,成套成套的漫畫,八成新,都是龐倩初中裡喜歡的作品。當時她沒錢買,顧銘夕就買下了,對她說想看了就去他家拿。現在,他搬走了,就把這些漫畫送給了她。
還有一個隨身CD機,松下的牌子,龐倩知道這非常貴,李涵買來時花了近兩千塊。龐倩知道顧銘夕為什麼會把這台CD機送給她,因為從這台機子買來至今,大部分時間裡,都是龐倩在聽。
和CD機放在一起的,還有十幾張流行歌手的專輯,這些也都是龐倩喜歡的歌手,她記起自己和顧銘夕一起逛音像店時,總是會拿起一張專輯說:「顧銘夕,這張的主打歌很好聽哎!我在電台聽過很多遍。」
顧銘夕就說:「是嗎?那我買回去聽聽看。」
龐倩會厚著臉皮說:「你聽完了借我也聽一下。」
顧銘夕會撇開頭,說:「不借。」
「你真小氣!」
最後,他當然不會小氣。
而最後的最後,這些龐倩喜歡的專輯,他都留給了她。
另外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比如特別精緻的小沙漏、水晶蘋果、日漫手辦,還有一本厚厚的速寫本。
速寫本裡全是龐倩喜歡的日漫人物,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顧銘夕幫她臨摹漫畫前,需要打草稿。而這本速寫本,就是他的草稿本。
「真是把我這兒當垃圾堆了。」龐倩嘴裡這麼說,鼻子卻又酸了起來。她把箱子裡最後一樣東西拿出來,是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塊乒乓球拍。
「總算還有一樣新東西。」龐倩把球拍拿出來,握在手裡揮了一下,嘴角微微地翹了起來。
在乒乓球隊訓練時,謝益看到了她手裡的拍。
「哇哦,你什麼時候買的?」謝益把龐倩的球拍拿在手裡仔細看,還拿了個球顛了幾下。球拍的底板是原木色的,看著並不起眼,上面貼著紅色的膠。
龐倩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回答道:「別人送我的。」
謝益說:「你這塊拍子得有大幾百,對初學者來說很不錯了。」
月零花錢為六十塊的龐倩同學嚇壞了:「大、大幾百?!」
「對,起碼八百,甚至可能上千。」謝益把拍子上的Logo指給她看,「斯蒂卡,瑞典的牌子,貴是貴一點,用起來還是不錯的。」
「怎麼會要那麼貴?」龐倩瞪大眼睛,「我在超市看到紅雙喜的拍子,只要三十塊!這有啥兩樣啊!」
謝益的手指彈一下她腦門兒,「地攤上手錶十塊錢一塊的都有,商場裡的手錶都成千上萬的,不都是看個時間,你說有啥兩樣?」
龐倩正色回答:「我的確覺得沒啥兩樣。」
謝益笑死了:「說不過你,好好練球,別浪費了拍子,還辜負送你拍子的人。」
他的話才說完,龐倩的視線就習慣性地向場邊望去了,可是這一次,她沒有再看到那個人。
她這才記起,顧銘夕搬家了,放學後他已經獨自離開,不再來球館裡等她了。
顧銘夕新家所在的小區叫金材新苑,它在E市一中的西面,而金材大院則在一中的東面。
這就意味著,放了學,龐倩和顧銘夕一起走出校門,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再也不會同路了。
晚上回到家,龐倩對於這塊大幾百的球拍久久不能釋懷,偷偷地給顧銘夕家打電話,電話是顧國祥接的,聽到是龐倩,語氣就不太好,但還是叫來了顧銘夕。
一陣電話交接聲後,顧銘夕清逸的聲音傳了過來,語氣裡透著欣喜:「龐龐?」
「嗯,是我。」龐倩的聲音悶悶的。
「是碰到不會做的題了嗎?哪一科?你跟我說。」
「不是……」龐倩咬著嘴唇和他說實話,聲音低低的,「我就是找你聊聊天。」
「啊?」顧銘夕很驚訝,隨即也壓低了聲音,「你怎麼了?」
龐倩對顧銘夕抱怨起來:「今天謝益告訴我,你送我那塊球拍好貴的,你幹嗎要給我買這麼貴的球拍啊?你爸爸媽媽知不知道的?要是被我爸爸知道我拿了你這麼貴的禮物,他肯定要罵我的。」
「你就是因為這件事給我打電話?」顧銘夕慢悠悠地說,「你放心,他們不知道的,這是我用零花錢買的,我平時用錢不多,時間長了就存了一點。」
龐倩心裡還是很不好意思,又說:「還有,你搬家就搬家嘛,把這麼多東西都留給我做什麼?還有那台CD機,你媽媽難道不會發現它不見了嗎?」
「我一個人出門,聽歌也不方便的。」顧銘夕的聲音裡帶著笑,「以後有機會和你一起出門,你把它帶上,我們像以前一樣,一人聽一個耳塞啊。」
龐倩一下子不知該怎麼說了,顧銘夕聽她不說話,問:「怎麼,我送你那些東西,你不喜歡嗎?雖然都是舊的,但是……其實也都是被你弄舊的。」
「胡說!」龐倩懊惱地叫起來,「對了顧銘夕,我還沒問你呢!那幾大本新概念英語,數理化題庫,你送我這些是什麼意思嘛!」
日子慢悠悠地過去,當街邊的法國梧桐只剩下了光光的樹枝,E市進入了寒冬,金材大院有更多的人家陸陸續續地搬去了金材新苑。
龐倩開始騎自行車上下學,去車棚裡拿車時,她明顯地感覺到,車子的數量越來越少了。
傳達室的曾老頭還是像以前那樣坐在房門口抽煙,架著煤餅爐煮東西,一條叫旺旺的小狗乖順地趴在他的腳邊。龐倩騎車回來時,會與他打招呼:「曾爺爺!」
曾老頭就笑呵呵地說:「小胖胖,銘夕搬走了,就剩你一個人啦。」
除了宿舍的搬遷,工廠的搬遷也開始進行。城西的新廠房已經投入使用,面積要比市區的舊廠房大許多,設施也更先進,還配了一幢高規格的辦公大樓。
只是,這一切都和龐倩的小家庭無關了。
龐水生經顧國祥介紹,去了一傢俬企上班,還是從事電焊工作,工資的確要比以前高,但工作強度也變得很大,三天兩頭要加班,還沒有加班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