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龐水生買下新房子的時候,在遙遠的北方,顧銘夕卻在考慮賣掉房子。
李涵的肝癌復發以後,又開始進行新一輪的化療和放療,準備在春節後進行第二次肝腫瘤切除手術。
痛苦的化療和癌症復發的事實重重地打擊了李涵的治療積極性,她的精神受了重創,身體狀況也是每況愈下。她的頭髮掉得厲害,面色枯黃,眼神渾濁,肚子卻很脹。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因為疼痛,甚至會忍不住叫出聲來,顧銘夕跪在她身邊,輕聲地安慰著她,陪她說話,熬過一夜又一夜。
治療的費用就像流水一樣地出去,每個月光自費就要用掉三、四萬塊錢。顧銘夕壓力很大,他不再聽取李純和李牧的意見,他們的耳根子特別軟,聽到什麼藥好,就給李涵吃,聽到哪個醫生醫術好,就要給李涵轉去看。顧銘夕發現家裡剩下的錢根本支撐不了這樣盲目的治療方式,於是果斷地掌控了經濟大權。
李牧和李純對此頗有微詞,他們覺得顧銘夕沒有盡力給李涵看病,把錢看得太重,大概是害怕看病用光錢。
李純說:「銘夕,你就一個媽媽,你就算是砸鍋賣鐵也要給她治病,你怕什麼?你媽媽還有一套房子呢,房子也值三十萬啊。」
李牧說:「再說了,錢不夠你也能找你爸爸幫忙啊,問你爸爸要個二十萬應該不難吧,他那種頭兒,人家托他辦點事都是幾萬幾萬送的呢。」
顧銘夕還沒有開口,李涵已經說話了:「我的房子是不會賣的,那房子是我留給銘夕的,如果哪天看病錢不夠了要賣房,我就先從樓上跳下去。」
顧銘夕臉色驟變:「媽!」
李涵歎一口氣,哀哀地看著他:「媽媽沒有用,沒有其他東西留給你,也就只剩這一套房子了。如果哪一天媽媽沒了,你要是連房子都沒有,你該怎麼辦啊?」
其實,顧銘夕是真的考慮過賣房的,家裡的開銷實在太大了,將近一年下來,錢已經用得差不多,如果不賣房,他實在也想不出辦法如何繼續維繫母親的治療。但是房子寫的是李涵的名字,他做不了主。
李牧一家子人都搬進了新房,意味著顧銘夕和李涵終於可以住回他們的新家。只是,他們誰都沒有體會到喬遷之喜,李涵每天都是在床上休養,顧銘夕為了照顧她,在她身邊打地鋪。
有一天晚上,李涵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久都沒有睡著,顧銘夕坐了起來,輕聲問:「媽媽,你怎麼樣?要不要喝點水?」
「不用。」李涵有氣無力地回答,覺得自己呼吸都很困難,緩了一會兒氣後,問,「銘夕,咱們的錢還剩多少?」
顧銘夕默了片刻,回答:「不多了。」
「你舅舅這裡的錢估計拿不回來了,他也不是不肯還,他實在是沒錢,咱們也不要逼他了。」李涵苦笑道,「你爸爸那裡,你也不要再去問他要錢了,我和他都散了,他沒這個義務幫我的。」
顧銘夕說:「媽,你不要擔心這個,我會想辦法的,我也認得幾個朋友,可以向他們借錢。」
李涵搖頭:「借的錢總歸要還的,你那個姓沙的朋友,已經借了你五萬塊了吧?這都不是白拿的啊,你以後用什麼去還?」
她說的是實話,顧銘夕不吭聲了,一會兒後,他咬了咬牙:「媽媽,實在沒辦法,咱們把房子賣了吧。」
「不行。」李涵口氣很堅決,聲音卻是虛弱的,「銘夕,媽媽知道自己的病,這個病,不管怎麼治都是活不長的,我沒有放棄,也是為了你。你沒有胳膊,媽媽實在不放心留下你一個人在這世上,能多陪你幾年,花點錢也是值得的。但是,如果要動到這個房子,那我肯定不要再治了。」
「媽……」顧銘夕跪坐在床邊,低下頭,臉頰貼在了李涵的手上,母親的手掌柔軟又溫暖,一下一下摩挲著他的臉頰,他說,「你不在了,我剩下一個房子有什麼用,媽,只要你在,我們倆就算去睡大街都沒關係的。」
「傻小子。」李涵笑了,手指敲了敲顧銘夕的腦門兒,語氣裡滿是寵溺。
沉默了一陣後,李涵又開了口:「銘夕。」
顧銘夕抬起頭:「我在,媽媽。」
李涵悠悠地開口:「你告訴媽媽,你心裡,有沒有怪我?」
顧銘夕心中隱隱知道母親指的是什麼,答:「沒有。」
「我知道你心裡肯定是有些怪我的,你是我兒子啊,我還會不知道你麼。」李涵又伸手撫上他的臉頰,「銘夕,你答應媽媽,到了九月,你回學校去上課,好嗎?」
顧銘夕搖了搖頭:「媽媽,我真的不想去了,那是浪費時間。」
「那你連文憑都沒有了。」李涵歎氣,「你將來能做什麼工作呢?你還怎麼……再回去找倩倩呢?」
「我不會回去找她了。」顧銘夕平靜地說,「我和她道過別了,她現在過得很好,以後大概會讀研,或者找一份工作,薪水會很高。」
「那你呢?」李涵問,「你將來怎麼辦呢?銘夕,你有考慮過嗎?」
顧銘夕想了想,點頭:「我有想過的,媽媽,等你身體好一些,我會試著去賺錢。」
春節以後,顧銘夕又陪著李涵去了S市,住回了那間醫院旁的小出租屋。
他開始精打細算地過日子,買菜時懂得貨比三家、討價還價。他每週會請房東大媽陪他去一趟超市,買一些日用品,盡挑打折的買,最後用雙肩包背回來。至於比較重的米和油,顧銘夕就在小區裡買,會有人送貨上門。
他好久好久沒買衣服了,有幾件深色的衣服都洗得褪了色,他也不在乎,洗乾淨了就穿。他甚至還從李涵這兒學會了用腳穿針引線縫扣子,衣服要是不小心脫了線,顧銘夕也能自己將它縫好。
有時候,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曾經,他雖然不算是生活白癡,但對家務的確是不擅長的。從小到大,他一直就只是讀書、畫畫,他的家境算是小康,從來沒有為生計發過愁,顧銘夕沒有想過,自己這樣一副殘缺的身體,有一天還能扛起一個家庭所有的責任。
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母親老了,他長大了,不管他的身體如何殘疾,他都是個兒子,是個男人。男人要承擔的東西本就應該比女人多,他已經依靠了母親二十多年,現在,是母親依靠他的時候了。顧銘夕想,他的確應該好好規劃下自己的人生,思考一下未來,不光是為了母親,也是為了自己。
李涵做過第二次肝腫瘤切除手術後,恢復良好,黃伶俐趕過來照顧她,說待二十天後,李純會來替她。顧銘夕稍微空了一些,他每天去街上轉一下,買一份S市的晚報,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單位在招工。
顧銘夕想過自己能做什麼,他會畫畫,會用電腦,本來他的英語也是很不錯的,但是一年多沒碰英語,已經生疏了許多。
顧銘夕給幾家中意的單位打電話,有幾家知道了他是高中文憑,婉拒了,有幾家約他去面試,他提前說了自己的身體情況,立刻就被對方拒絕了。
就連一家招話務員的公司,都不需要他去面試,顧銘夕說:「我雖然沒有手,但是接打電話是沒有問題的,我用腳做事很熟練了,生活可以自理,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結果,人家直接把電話掛了。
以前唸書的時候,顧銘夕就被很多學校拒絕過,民辦初中、重高、大學,甚至是一開始要念求知小學時,學校都不願意收他。
當時,七歲的顧銘夕在校長辦公室裡席地而坐,周圍圍了六、七個老師。李涵把一個鉛筆盒、一本本子放在他面前的地上,顧銘夕用稚嫩的小腳笨拙地打開了鉛筆盒,腳趾夾出一支鉛筆放到一邊,他左腳按著本子,右腳一頁一頁地翻動頁面,抬頭說:「老師,我能用腳翻書的。」
然後,他又用右腳夾起鉛筆,左腳腳趾幫著調整了一下位置,低下頭就在本子上寫起了字。
「老師,我會用腳寫字,我能寫很多很多字了,這是我的名字。」他寫下「顧銘夕」三個字,字寫得挺工整,就是個頭比較大,他驕傲地對校長說,「我還會擦橡皮,用尺子畫線,老師,你們讓我讀書吧,我會好好學習的。」
校長問:「那你會自己吃飯嗎?」
顧銘夕連連點頭:「會的會的,我自己吃得可好了。」
「那你能自己上廁所嗎?」
顧銘夕臉紅了:「我脫不了褲子。」但是很快,他似乎想到了辦法,大聲說,「老師,我可以不喝水的,不喝水就可以不尿尿了!」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的時候,龐倩和龐水生等在走廊上,他們是一起來面試的。六歲的龐倩看到顧銘夕就歡天喜地地蹦到他身邊,拉拉他的空袖子,問:「顧銘夕,老師同意你來讀書了嗎?」
顧銘夕有些得意地回答:「當然同意了!」
顧銘夕去了人才市場,他發現,自己在每一個招工單位前面駐足時,如果他在看展板上的公司介紹,面試者的視線就會往他身上掃。但是當他看完了展板,想要向面試者咨詢問題時,他們又立刻把視線移開了,好像一點兒也沒注意到面前站著一個人。
顧銘夕試著向一家單位的面試者要應聘表填寫,那人猶豫了一下後,遞了一張空白表格過來,顧銘夕脫了人字拖,抬起右腳想去接,那人一下子就把手收回去了,有些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你填了也是浪費時間,我們不招殘疾人。」
走出人才市場,有一座工字型的人行天橋,這裡位於S市市中心,天橋上路面很寬闊,人流量非常大。顧銘夕背著雙肩包默默地走過天橋,發現天橋上有許多小販,還有一些賣藝者。拉二胡的老人是個盲人,彈吉他賣唱的男人是個小兒麻痺症患者。還有一個賣草編小動物的小販,坐著看不出異樣,但是身邊有一副腋拐。
顧銘夕在邊上足足站了兩個小時,回去以後,他心裡漸漸冒出了一個想法。
一個匪夷所思、卻令他想要嘗試的想法。
後來的三天,他每天都去那天橋上蹲點,細心地觀察著那些小販的生意狀況,還有行人往賣藝者的錢罐裡投錢的情況。顧銘夕心裡的想法變得越發具體,又過了幾天,他對李涵和黃伶俐說,他找到工作了,想去試試看。
第二天,天橋上多了一個年輕的男孩,剃著短短的頭髮,身形消瘦,膚色偏深,他穿著乾淨的襯衫和休閒褲,腳上夾著人字拖,席地而坐。他的雙肩下是兩截空蕩蕩的袖管,腳邊有一個大背包,裡面裝著他帶來的東西。
顧銘夕坐在那個賣草編小動物的男人旁邊,垂著眼眸,若無其事地用腳把包裡的東西一樣一樣地取出來鋪在地上,A3水彩紙、顏料、調色盤、裝著水的可樂瓶、畫筆,還有四、五張樣稿。
邊上的男人一邊用草葉編著小兔子,一邊問他:「高壓電打的呀?」
「嗯。」顧銘夕點點頭。
「幾年了?」
「十五年。」
「你會畫畫?」
「嗯。」
「以前在哪兒混的呀?」
顧銘夕隨口說:「以前在Z城。」
「那肯定是這裡好啊,S市是省會嘛,這兒人多,大方,給錢爽快。」
顧銘夕沉吟了一下,扭頭說:「我是賣畫,不是要飯。」
「拉倒吧,大家都是殘疾人,別死要面子了,面子能當飯吃嗎?」那男人哈哈大笑,「你都這樣子了,就往這兒一坐,隨便畫坨屎人家就願意給錢,一天賺個兩百塊絕對不成問題,碰到有大款,直接掏你一張紅的。」
顧銘夕下巴繃得緊緊的,眼神凜冽,嚴肅地重申:「我是賣畫,不是要飯。」
回家以後,李涵問顧銘夕:「你找到什麼工作了?」
顧銘夕說:「網吧的網管。」
「你能做麼?」
「能的,媽媽。」顧銘夕笑著說,「老闆人好,只要我做白班,中午還能回來吃飯,工資也是日結的。」
李涵說:「哦……那倒真是一個好人。」
顧銘夕由此開始了他的「上班」生涯,每天早出晚歸,中間回醫院陪母親吃午飯。
坐在天橋上,一開始,他肯定是不習慣的,心裡很緊張,但更多的是一份窘迫。他甚至都不怎麼抬頭看人,只是右腳夾著筆,一張接著一張地畫。他的面前是行人們來來去去的雙腳,偶爾有人在他面前駐足,他不安地抬頭看一眼對方,立刻又低下了頭去。
第一天的上午,他沒有賣出一張畫,賣草編動物的男人姓成,大家都叫他成大炮。成大炮忍不住說顧銘夕:「小顧,你太害羞了,這樣子怎麼掙得到錢,咱們不偷不搶的,靠手藝吃飯,你難為情個啥?有人來看,你得招呼人家啊。」
顧銘夕問:「怎麼招呼?」
「就說,大哥,大姐,買張畫吧,錢你看著給,帶回家給小孩兒看。」
顧銘夕皺眉:「錢看著給?」
「廢話,不然呢?你以為人家到你這兒來買畫,還真的是看中你的畫啊?」成大炮把剛編好的一隻草青蛙丟給顧銘夕,「得了,一會兒有人來,我幫你招呼。」
下午時,有一個年輕的媽媽帶著小女兒經過天橋,小姑娘被成大炮編出來的小動物吸引了,蹲在他面前興致勃勃地看著。年輕媽媽也不趕時間,就讓成大炮給女兒編個小兔子。付錢以後,成大炮指著邊上的顧銘夕說:「我編著需要五分鐘,你們先看看那小兄弟的畫,小伙子挺不容易的,畫得蠻好。」
顧銘夕已經畫出了好幾張水粉畫,大部分都是小動物和植物,造型誇張,色彩絢爛,年輕媽媽看到他肩下空垂的袖管,問:「這畫怎麼賣啊?」
顧銘夕實在說不出「你看著給」這樣的話,抬頭看著她,低聲說:「小張的五塊,大張的十塊。」
「那我買一張吧。」年輕媽媽掏了一張五塊錢遞給顧銘夕,顧銘夕右腳夾著筆,只能抬起左腳來接,他很小心地不讓腳趾碰到她的手,年輕媽媽喊自己的女兒:「寶貝,去哥哥那兒挑一張畫吧。」
小姑娘很開心地跑到了顧銘夕面前,挑中了一張小松鼠,她對著顧銘夕咧開嘴咯咯地笑:「哥哥,這只松鼠好可愛啊!」
顧銘夕也笑了:「你喜歡就好。」
這是顧銘夕的第一筆生意,自從開了張,他逐漸有了些信心,碰到有人過來,他也會試著招呼他們了。
其實,他心裡是有數的,成大炮說的沒錯,人家會停下來,並不是因為他畫得多好,而是,他們看他是個殘疾人,覺得他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