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不由得就是一怔,她定睛看了桂含沁一眼,又掃了許鳳佳方向一道眼風,抿了抿唇,倒是落落大方地道,「沒什麼,世兄別介意。」
想了想,又不禁加上一句,「雖說是問得刻薄了些,不過一句話嘛,算了,不和你計較。」
許鳳佳似乎輕哼了一聲,這邊桂含春已經輕聲喝道,「含沁——你還沒給世伯母、世兄行禮呢。」
一邊說,他一邊對王氏報以歉意笑,似乎對桂含沁莽撞散漫深感無奈,卻又拿他沒法。
王氏自然不會挑這幾個少將軍禮,她興味十足地看著這對兄弟之間對話,聽桂含春這樣一說,只是擺了擺手笑道,「哎喲,不要緊,多大事兒。說起來,還是我們三妞不懂事,給你們添麻煩了。」
桂含沁一邊行過禮叫了世伯母,一邊又笑嘻嘻地說,「不麻煩,不麻煩,要不是三世妹這一跤,我還不知道許六哥有這樣好武藝,能夠冰面上自如來去。」
他沖許鳳佳擠了擠眼睛,許鳳佳本來被善桐看得沒有好氣,經過含沁這麼胡攪蠻纏一番,也不禁露出笑意,沒好氣地道,「說武藝,誰能和你們桂家幾兄弟比?我這點輕身工夫那是班門弄斧,藏拙還來不及呢。」』
他雖然渾身都是不經意京城子弟傲氣,但和桂含沁說話時,倒是一點都沒有帶出來,兩人對著嘲笑了那麼一兩句,還是桂含春有些無奈地出面制止,持重道,「當著老夫人、世伯母面呢——」
人老了老了,就愛和這樣逗趣小輩說話,何況桂含沁和老太太還有遠親。老太太被逗得合不攏嘴,連聲道,「好風趣小崽子。」
王氏卻是抿唇一笑,誇獎桂含春,「我看著少將軍也真穩重。」
善桐又乘著長輩們不注意,劃著臉去羞許鳳佳,除了善檀還一本正經地和三個少將軍互相見禮,屋內三個人,竟是都各有各忙,氣氛一下就軟和下來,沒了剛見面生澀,倒多了幾分圍爐夜話一般溫馨。
這眾人剛見面,互相見禮雖然煩瑣,但也是必行之禮,善桐見善檀行禮過了,也就上前和許鳳佳互相見禮,正兒八經地道,「小女楊三妞,見過世兄。」
當時女子閨名,按理當然是不該隨便透露出來。不過一般也就自稱個三娘子,或是楊三,三妞這樣鄉土氣味濃重說法,也只有鄉野村姑會用。善桐這樣一說,分明是報復許鳳佳喊她野丫頭,許鳳佳眼底火光一閃,要說什麼卻又忍住了,他悻悻然地回了半禮,便不再搭理善桐。善桐又給桂含春、桂含沁兄弟見禮,桂含春眼底含著笑意,居然也難得地誇了她一句,「三世妹真是口舌便給。」
這話和善桐話一樣,味道很深,善桐倒是聽出來了,心中對桂含春「老成持重」觀感,立刻打了個折扣,心底道,「沒想到你也是個嘴皮子刻薄,哼,三個少將軍,沒一個好東西!」
桂含沁還是那似乎笑瞇瞇,又似乎沒睡醒,對善桐請安他倒是回得中規中矩,這樣互相見禮完了,眾人又不免和兩個軍官行禮——這才知道一個姓蕭一個姓夏,身上都有五品功名。
這一次兩個老帥可是下血本了,雖說軍官陞官,這些年戰事不斷,是養出了一群軍中貴,但正五品軍官,陪著這幾個豪門世族少爺們一道進楊家村來,這樣大聲勢,所求要小也難。
老太太面上還笑著,心中卻極速地掂量起了老帥們胃口和宗房家底。
雖說兒子那邊要照應,不能讓他差事太難辦,不能身為內眷反而給兒子丟份子。但族裡情分也要顧,這麼多年老親了,去年收成不好,明年開春好些人家種糧還不知道有沒有呢。族庫要是傾其所有,來年如何接濟窮苦族人?別說族庫其實就是宗房自己私庫,這有得還才叫借,萬一兵敗了可真不叫借了,那就叫肉包子打狗……宗房總不至於能全從族庫裡出血。糧是肯定要給,怎麼給給多少,族內各房人如何分擔,實是讓人頭疼。
實不行,說不得也得開開口,提一提慕容家了……唉,其實桂家剛和慕容家結親呢,這麼鮮親家,他們又哪裡想不到——是了,從甘肅過來是先到楊家村再進天水順路……
老太太出神,王氏雖然心事也重,卻也自然而然地接過了待客擔子,同善檀一道一長一短地問過了甘肅情況。許鳳佳和桂含沁倒都沒說什麼,十有**,都是桂含春出面作答——雖然善桐覺得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很顯然,這一位少將軍,可是三位少年裡沉穩一個了。
「今年冬天還勉強過得去,我們收成不好,北戎收成就不好了,進冬時來犯兩次,都被打退了。我們要追出去,路也不好走,他們要打進來沒有辦法。」今日桂含春打扮得也頗為光鮮,一身玄色團花曳撒,倒顯得他有了幾分富貴氣,雖然這富貴氣裡又透了徹骨誠懇,並不如許鳳佳那樣漫不經心中透出了矜貴,但他唇畔含笑,認認真真望著王氏、善檀樣子,倒格外讓人放心,叫人心底明白,這位少年郎辦事確是妥當。「因此進了冬沒有多少事,兵士們也可以分散開來操練操練,整頓整頓。」
「就是沒想到路居然壞了!」老夫人回過神來,不禁就皺起了眉頭。「這事可難辦得很,知道是怎麼壞嗎?」
桂含春還沒說話,許鳳佳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今年進了冬天雪多,進臘月之前天氣忽然一暖,反常得和小陽春一樣。雪一化就壞了,道路崩裂,又一冷全都上凍,現一時半會恐怕也修不好。」
他看了桂含春一眼,若無其事地道,「榆林大倉補給現下還是充足,就是要修路也不知花多少時間,京城到定西一線又有好幾處地方和甘肅一樣路都壞了,到了明年開春還修不好……恐怕大傢伙就得斷糧了。」
都說世家子弟,三代看吃四代看穿,其實是不是大門大戶出身,第一就看談吐。別看許鳳佳這矜貴傲慢感覺環繞週身似乎揮之不去,一旦說起正事,立刻是一臉嚴肅,說話條理清晰,潛台詞含而不露卻又分明易懂,十幾歲少年能把話說得這樣清楚得體,其實不多。
王氏不禁心裡就歎了口氣:家裡這幾個孩子,也就是梧哥幾年以後,可以有這樣談吐了。如果榆哥……
她一下收住了這不該有念頭,略帶焦慮地蹙起了眉尖,也把眼神調轉向了婆婆。
談話至此,其實已經觸及核心。老太太不知道借糧專員們胃口有多大,借糧人卻也不可能對楊家村底細一清二楚。要得太多,那就把楊家得罪得太狠了,兩邊結怨至少對於桂家西北行事毫無好處——許家小四房大爺那裡也不好交待;要得太少顯然又難以滿足老帥們需要。所以不但老太太想要知道對方肚皮有多大,這一群人,自然也想要知道楊家村這鍋飯裡,到底有多少米粒兒。
現擺著老太太是村裡老人,又是二老爺親娘,也因此,這三位少將軍這邊才安頓下來,那邊火急火燎地就帶了人來拜會老太太,為自然是探一探老人家口風了。
老太太心念電轉,一時間竟難得地犯了難,幾個數字之間斟酌難下,咬了咬牙,索性就問許鳳佳,「打開天窗說亮話,少將軍,這一次你們過來,心裡是預算了多少呢?」
她掃了屋內眾人一眼,又道,「這裡都是自己人,說話不必忌諱,我老婆子年紀大了你也不必迴避,要覺得不方便說出口,就附耳密語一兩句,也讓老太婆心裡有個數兒。」
許鳳佳先看了兩個中年軍官一眼,又和桂家兄弟交換了幾個眼神,他摸著下巴還沒有說話,桂含春卻從容一笑,欣然道,「老夫人真是爽,如此明人不說暗話——」
他便果然起身踱到老太太身邊,附耳低聲說了幾句話。
老太太臉色驟變,幾乎連想都不曾想,她斬釘截鐵地道,「這個數字,絕不可行!」
屋內氣氛似乎一下就僵冷了起來,王氏反射性地看了女兒一眼,見善桐一臉懵懂,知道她也沒有聽著。便一心一意地望著婆婆,許鳳佳調整了坐姿,這個少年將軍已經沉下臉來,似乎並未習慣這樣不留情面拒絕,此時身子前傾——竟活像一頭年輕豹子,有了擇人欲噬氣魄。就連桂含沁都一下睜大了眼,迷迷登登地望著老太太,沉吟著沒有說話。
桂含春卻是一臉沉穩,他似乎一點都沒有動怒意思,眼神甚至一直沒有離開老太太眼睛,就這樣誠懇地盯著老太太道,「老夫人,這數字大了些,我們也是知道。可將士們保衛正是大秦疆土,說得難聽些,定西到鳳翔就是八百里路,延安到鳳翔近。士兵吃不飽肚子鬧了嘩變,怕不是他們擄掠百姓——我們桂家和許家兵,還不至於這麼下作。」
說到此處,他不經意地頓了一頓,見老太太微微色變,又懇切地道,「怕是北戎我們自己亂起來時候乘虛而入,那幫蠻子,老夫人您也是知道……當年闖進來燒殺擄掠——」
「夠了!」老太太面色有些發白,她咬著牙道,「我老太婆活得久,見識過北戎厲害,還輪不到你們小娃娃講故事一樣講給我聽!」
畢竟是久居人上說一不二慣了,老人家情緒激盪之下,對著這幾個身份不比二老爺低少年將軍,居然也用了這樣語氣。
眾人都尚未說話時,善檀已經歉然道,「先祖父正是沒於邊亂……」
桂含春忙一疊聲致歉,老太太胸口起伏不定,卻是半晌都沒有說話。屋內氣氛一時陷入僵局,許鳳佳咬著下唇沉思不語,神色越見嚴厲,似乎思緒已經飛出了眼前。桂含沁輪著眼珠子,看了看兩個軍官,又看了看老太太,他忽然問善桐。
「哎,三妞,昨兒你身後那一位年輕公子,也是你們家世兄嗎?」
善桐氣鼓鼓地白了桂含沁一眼,雖然惱他自來熟地就叫了自己小名,卻還是回道,「那是諸家大少爺,也是昨兒剛到。我不認識他,只是見到了招呼一下。」
「噢,原來是諸家世兄。」桂含沁拍了拍腦門子,回身就和許鳳佳拉起家常,「哎,說起來,諸家來這怕也是借糧,許六哥,咱們可得提防起來,別讓諸家獅子大開口硬是搶先分走一份去。」
許鳳佳還未說話,老太太倒是忍不住開口了,「怎麼,他來村子裡,還真是借糧來?我原以為是,可又……說起來也是甘肅有數大戶——」
「今年收成不好,甘肅治安亂,諸家是遭馬賊了。」許鳳佳低沉地道,「十幾綹鬍子匯合一起,諸家村雖沒死人,可糧食幾乎也被淘換了。聽說是連種糧都沒有全保住……」
他神色嚴肅,語氣沉重,這一番話說得善桐倒發起了抖——她從來未曾想到,這馬賊進犯一事,居然會真發生自己身邊。
桂含沁又笑嘻嘻地道,「哎,二哥,都說這一次是多虧了諸大少爺出面斡旋,才沒出人命來著。不想這一次還是他出面張羅借糧,英雄出少年誒——他雖沒功名,可把你和咱許六哥比下去啦!」
桂含春穩穩當當地擺了擺手,「諸世兄一心要考武進士,這才不曾入伍,否則以他身份,江南謀個職位卻也不難。他志向高潔,我們如何能比。」
客氣完了,才又橫含沁一眼,低聲道,「你別老東拉西扯插科打諢,仔細回去不給你飯吃。」
他雖然穩重大方,但對含沁卻似乎很是無奈,連這威脅,都透了三分無力。桂含沁扮了個鬼臉,卻似乎一點都不把兄長威脅放心上,他迎著老太太黑臉,又看了兩個千戶一眼,欣然道,「世外姨祖母,您別瞪我,您瞪得我心慌——嘿嘿,許六哥,您也該揭盅啦,免得外姨祖母要用眼神呀,活吃了我。」
他憊懶無賴到這個地步,幾乎和溫三爺有得一拼,偏偏年紀小嘴又甜,不過剛和老太太認了親,東拉西扯就是一個外姨祖母叫起來,叫人有火也發不出。老太太哼了一聲沒有好氣,只是冷冷地望向了許鳳佳。
許鳳佳略作躊躇,便向前壓了壓身子,鄭重地道,「世家大族之間互相照拂,本是常理,尤其四姨夫雖然人江南,但多次來信叮囑,請我們照拂族人。鳳佳受到諸家村一事震動,此來還帶了二十親兵,以為貴族守衛門戶之用——」
他話還沒有說完,老夫人已經動容,「難道是平國公威震天下,可以以一當百三百親衛?」
這位身份尊貴許少將軍面上掠過了一縷笑意,他傲然道,「正是親衛中人。」
只是這一句話,便有無限鐵血,噴薄而出。
老夫人一拍桌子,斷然道,「這筆買賣,我看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