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母親讓自己幫助姐姐,領了這一樁祖母身邊差事起,善桐就留了心思,知道母親心底對一切都有了盤算。可當時她想來,母親面臨重重困境,竟似乎是一點出路都找不出來。姐姐婚事,祖母歡心,善榆、善梧之間關係……個個幾乎都是死結,姐姐婚事其實已經算是容易處分問題。善桐多次自忖,都覺得以自己見識,實是無法想出該如何應對這重重難題。
可母親眼下儼然是就用自己佈置,對這個問題做了好回答。
多年心結,確一朝難解,但母親和祖母之間又沒有解不開生死大仇。水滴石穿,若又能夠抓住機會,這個結,也還是可以解得開。
只要祖母喜愛,只要祖母能和母親站一起,姐姐婚事又算什麼?祖母本事有多大,善桐影影綽綽心裡也是有數,她甚至依稀記得,祖母和桂家族裡哪一位族人也有過交情,算得上是親戚……當年老人家西北經商也算是有些名氣,交遊廣闊,哪裡是二房這樣初來乍到人家可以比擬。要聯繫到桂太太,把大姐紹介過去,母親這裡恐怕是個難題,祖母手上,不過是一袋水煙工夫。
可要得到祖母喜愛,卻沒有那麼容易。不說別,姐姐千好萬好,幾乎挑不出毛病人,就因為頭回請安沒打扮好,就得了不是,祖母跟前幾乎抬不起頭來,費心機到了現,才得了一兩個好臉色。多年心結,只憑著慇勤小心就這樣解開祖母心底不舒服——世上哪有這樣美事!
善桐一邊想,一邊又忍不住看了祖母一眼。此時她心底幾乎已經可以肯定,祖母之所以第一眼就不喜歡大姐,恐怕就是因為她是母親一手帶大,言行舉止,很有母親風範。
祖母這個人,真是什麼都好,就是太記仇了點……
可就是此時此刻,這個記仇祖母,竟對母親叫了一聲好。現正多少有些尷尬地對母親露出了笑臉……就別說自己,連三叔、四叔,三嬸、四嬸,都是一臉訝異。
善桐看眼底,心裡有數了:母親和祖母這點心結,一家人面上不說,心底卻都是明白。
她心底一下又冒出了一個冷冷聲音,好像一朵冰冷浪花撲臉頰上,留下了一道鹹腥痕跡:三嬸或者不論,以四嬸性子,只怕是早就等著看母親笑話兒了。
善桐看了蕭氏一眼,忽然又覺得自己很有些不對,四嬸明明就眼前,自己腦中卻還轉著這並不恭敬想法……
可就內心深處,小姑娘也明白,以四嬸為人,連三嬸出身,只因為娘家有錢,都和她處成那樣。只怕她是巴不得母親吃癟,以便能讓她看看二房熱鬧。畢竟……畢竟四嬸這個人就是這樣嘛!
也就是因為四嬸這樣小氣,才給了母親可趁之機,什麼事都得有個比較,要不是四嬸,哪裡襯得出母親好呀?尤其這件事上,四嬸小氣,尤其是母親好陪襯了。
自打善桐記事以來,十三房海鵬嬸就往小五房裡走動得勤,說也古怪,祖母對她臉色總是特別慈和,也總特別給海鵬嬸臉面。從前她以為祖母是看鄰居份上,也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可如今回頭這樣一想:只怕是海鵬嬸這孤苦處境,勾動了老人家心腸,讓老人家想到自己當年境況。一樣是丈夫身體不好,一樣是要被貪財勢利族人親戚們來擠兌,只是小五房有四個兒子,十三房卻只有一個女兒……
看透了這一點,眼下局勢,頓時是一目瞭然。
確,姑且不論他是否能和小五房對抗,宗房老四十三房過繼事上忌憚小五房,是沒有道理。小五房男丁雖然不少,但幾乎個個都是嫡子,大堂哥善檀不說了,那是嫡長孫,絕無過繼出去可能;二堂哥善榕,是大伯母帶身邊長大嫡次子,據說寵得不得了,又遠外地,怎可能拿他過繼;三堂哥善柏是三房獨子,自己大哥善榆也是二房嫡長子,五堂哥善桂是四房獨子,六哥善楠、七哥善梧雖然都是庶子,但母親肯定是從沒有過繼念頭,按照家裡境況,也根本用不著過繼。任誰對十三房萬貫家財有想法,都不會是小五房。
除非……除非小五房老太太,是憐惜著十三房,是真想要為十三房出個頭,管一管這閒事。
就是因為對祖母性子瞭如指掌,善桐才幾乎是本能地執拗認定,祖母確是想要為十三房出頭。老人家這一輩子介意就是『不能讓從前恩人,以為我們出人頭地了,就換了做派』,可見得當年往事,對她有多大影響力。如今海鵬嬸遭遇,又怎麼能不讓她想到從前自己?
可雖然祖母一向是說一不二,但與宗房鬧生分也不是說著玩,老人家太獨斷專行,也難免遭到兒子、兒媳婦埋怨。尤其四嬸又是這樣自掃門前雪小氣性子,祖母行事,也不得不顧慮到小輩們態度……
就是因為有了這麼多彎彎繞繞內,祖母行事才會這樣出人意表。自己十三房和善溫對上,非但沒有受到責怪,反而得祖母歡心。大姐扇了善溫一巴掌,祖母神色也是大見緩和,甚至祖祠裡,祖母是借題發揮,隱隱地說出了『佔著理就不怕出頭』這樣話來。這話是說給十六房叔婆聽之餘,只怕也有幾分是說給宗房四叔聽吧。
只要思緒通暢,曾經百思不得其解問題,幾乎是一個接一個地善桐面前解出了自己答案。善桐差一點就要長長地呻吟起來——她總算是明白大姐為什麼作風丕變,為什麼要掌摑善溫了。
母親和大姐,只怕是早就摸透了祖母心思了吧。
要不然,依照母親性子,又哪裡會對海鵬嬸如此別樣地客氣、禮遇,今兒個也決不會旗幟鮮明地支持祖母為十三房出頭:歸根到底,無非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是為了與祖母能貼心一些!
要不是有四嬸全力相助,這差事恐怕還未必能完成得這樣出色呢……
她又想到了母親對自己教誨:妙清濁兩可之間。算計恰當時候,也是一大助力。管這意味著母親是以兒媳婦身份,來算計自己婆母。意味著大姐是以孫女身份,算計自己祖母……
善桐淡淡地出了口氣,她心思又飄回了眼前對話,她漫不經心地為祖母捶著腿彎,一邊聽著四嬸雖然經過極力壓抑,但依然隱含氣憤抗辯,「宗房要這樣做事,是宗房自己不是。咱們家雖說出了官,兩個哥哥也都爭氣,可和小四房比,還是差得遠兒了。母親,宗房這些年把小四房大腿抱得很牢呢!有些事……」
蕭氏這一番話,倒確是過了腦子。畢竟是官宦人家閨女,就是再小氣,再狹隘,再愚鈍,一旦給她時間考慮,見事還是要比慕容氏明白幾分。
老太太掃了兒子、兒媳一眼,不禁心中就歎了口氣:老三老四人才畢竟有限,也只能娶到這樣媳婦兒了。又有出身又有人品,會屈就你一個白身?說到底還是兒子不夠本事,真和老大、老二一樣中了進士,自然就有孫氏、王氏這樣大家女兒來嫁……這讀書不讀書,差得實是大了!
「就是因為宗房這些年,把小四房大腿抱得太牢了一點。」她低沉地道,「我們才越發不能軟了!」
這句低沉而威嚴宣告,幾乎就像以生鐵鑄就而成,一經吐出,立刻沉重地壓了眾人頭頂,壓得空氣裡都多了幾分沉重。不論是蕭氏、王氏,都一下沒了聲音,眾人全都露出凝聽神色,聽著老太太繼續自己訓誡。
善桐也自然屏息凝氣,聽祖母續道,「人這什麼時候,都不能自輕自賤,只因為財勢不如人家,就平白覺得自己矮了人家一截!」
這句話天馬行空,似乎和眼前局勢並不相干,善桐愣得一愣,又聽老太太往下說。「十六房老弟妹雖然是個二五眼性子,可我就是格外敬她幾分。這些年來我們家發達了,人人我們家跟前,似乎都矮了三寸,多少從前窮困時候,大說大笑老朋友,現見了老太婆我,也都要露出侷促來。十六房雖說也有官,可聲勢自然不比咱們一房,你看十六房老弟妹我老婆子跟前露過怯沒有?沒有!」
她頓了頓,深深地望著善桐,向著她道,「別怪我老人家囉嗦,都這把年紀了還想著要嘮叨你們,教你們為人處事。但為人處事,是寧可學十六房老弟妹那樣過分孤介,也不能同那一等趨炎附勢人一般,就為了一點財勢,便對人卑躬屈膝。人家有權有勢,和你有什麼關係?我們家是站不起來,是窮得吃不上飯?」
見善桐面上漸漸露出激昂,老太太刻板嚴厲臉上迅速地閃過了一線溫情:這孩子秉性正直,真是和自己如出一轍。只是這溫情又迅速地為一絲苦笑所取代,她不無苦澀地道,「若我們是實真站不起來,真無法自立,說不得也要去捧人腳,去巴望著人家賞我們一口飯吃。可如今我們是立得起來,我們家有官,我們家官也不指著小四房大爺提拔,就是指著,我們也不用看宗房臉色,怎麼,就因為宗房臭腳捧得好,我們就得看個二等人臉色?我們尊重宗房,是因為宗房傳承多年族內有自己威嚴,對村子是有功。我們不尊重宗房,是因為宗房行事不當,欺壓族人。這和小四房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我們自己站得起來,我們脊樑骨是硬,就絕不能忘記有理走遍天下這句話!」
這番話迴盪寂靜屋宇內,隱隱竟有金石之音。
屋內眾人一時間都似乎被什麼扼住了,還是善桐第一個脆聲道,「祖母教誨得是,妞妞兒記下了。」這才似乎打破了這凝固了平靜,打從王氏起,眾人都肅容謝過了老太太教誨——縱使蕭氏還是一臉不服氣,卻終於也沒有多說什麼。
至此,整件事基調似乎是終於定了下來,小五房之後日子裡,肯定是不會迴避宗房鋒芒,這件事上,是要為十三房出頭做主了。
要不是王氏這件事上旗幟鮮明地表露了自己支持態度,恐怕就是四房被自己嚇服了,三房也不會沒話說。
老太太又額外看了王氏一眼,這才垂下眼來,心不焉地用了一口茶。又過了一會,她慢慢地道,「好啦,宗房老四畢竟還只是個老四麼,照我看,族長也斷斷還沒有糊塗到這份上。我們先也不必慌亂,且看他下文就是了。如果是族長老哥意思,宗房後手,是肯定不止一招。」
「但現借糧事……」蕭氏還不甘心,囁嚅著說了半句話,就又吞了下去,很有些提心吊膽地抬起眼來,窺視著老太太神色。
老太太卻並沒有發火,神色還多少帶了欣慰,她揮了揮手,先道,「我乏啦,都下去吧。王氏留一留——」這才回答了蕭氏疑問,「借糧不是我們小五房事,是整個楊家村事,族長這件事上,是不會有一點私心。」
說完了這句話,她也懶得再觀察兒媳婦神色,而是逕自閉目養神。直到聽得清淺腳步聲魚貫出了屋子,終只餘得了兩三個輕重不勻呼吸聲,這才緩緩睜開眼來,調轉眼神,意味不明地望向了眼前二兒媳婦。
王氏神色靜若止水,她沒有迎視婆母,甚至都沒有擺出順從屈服神色,以此來取悅老太太,這反而引起了老太太好奇,她略帶防衛地坐直了身子,又有些譏誚地問,「怎麼,有心事?」
「媳婦是想。」王氏並不以老太太語氣為忤,她輕輕地皺起眉頭,和聲道,「是否可以借一借村裡兩位貴客勢頭,壓一壓宗房老四想頭?」
老太太頓時心中一動,一時間竟走了神兒,過了一會,她才擺了擺手,把話題扭到了原意上。
「這都是年後事了,過完年再說也不著急。」她緊盯著王氏,直接就把自己意思擺到了兩人跟前。「讓你留下來,是想問一問大姑娘婚事了。過年就十七歲,拖不得啦,眼下村裡兩個少年郎,我看著都好,打聽了打聽,也都沒有說親。我看著諸家大少爺和善榴年貌相當,說起來家世也是配。你意下如何呢?」
竟是一點都沒有婉轉試探,就這樣赤裸裸地把這個問題給拋到了王氏跟前。
縱使善桐極力抑制自己,心底拚命地告訴自己——我就蜷縮祖母懷裡,有一點異動,老人家必將察覺——但她依然隨著祖母問話,忍不住地僵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