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眼前有個刺蝟一樣傷號,但人心畢竟是自私,善桐還是反射性地擔心起來:自己也真是夠冤了,也就是來找權仲白說了兩次話,其實認真說起來,舉止也都沒有什麼太不得體地方。是難得獨處,偏偏就是兩次獨處,就有這麼巧,就被桂含春給撞見了……
她不禁偷眼去看桂含春臉色,一看之下,倒是鬆了一口氣,又有些隱隱不服氣:桂含春似乎並不曾把這件事放心上,已經面色如常地轉過頭去,張羅著要把那人往桌上放。
權仲白已經神色大變,他幾乎是不管不顧地將身上孝布衣衫給扯了下來,厲聲道,「這裡,想凍死他?把人抬到裡面去,找幾個兵器架來,脖子一個、腳上一個,腰上一個,架住他!當歸、附子!煮一碗麻沸散!」
一邊說,一邊手上不停,已經彎下腰藥箱裡翻找起來,善桐也知道人命關天,不欲打擾權仲白救人,便悄悄地趕眾人前頭退出了帳篷,一時榆哥出來,還想要跟到權仲白診治帳篷內去看熱鬧,善桐便拉住了他,道,「這麼大事,就是有人要看,那也該是他親人袍澤,你這樣去看,對他很不尊重,恐怕是要鬧出事情。」
雖說一旦認真發威起來,榆哥幾乎可以把善桐都說得無話可回,只能乖乖地按著他路數去走,可平日裡他卻還是那木訥而聽話樣子,聽到善桐說得有理,便和她一道回了自己帳篷,善桐為了讓哥哥開心,又翻出圍棋來,和他對弈取樂。
她棋力其實也不算很差,不過和善榆相比,根本還不是他對手,再說心裡又有事,下了幾盤都是大敗,榆哥也覺得沒什麼意思,自己又去翻看《算經》
,善桐不敢亂走,只好窩回自己帳篷裡,望著天棚發起了呆。
到了晚上楊四爺回來吃飯時候,就知道,「都聽說了吧?他們桂家十四房嫡長子,聽說也是個百戶呢,才出營沒多久就和韃靼人鷂子碰上了,還好穿了鎖子甲,又有神醫營裡,不然是連命都撿不回來了,一起出去巡邏四個人,全都當場就沒了氣。」
他一撇嘴,頗有些感慨,「我看他要不是桂家人,只怕也難說得很!這什麼事,還是得跟著宗族腳步走,心裡才有底氣呀。」
究竟那位不幸中伏桂家千戶,是因為桂家人關係而得到了特別待遇,還是純粹運氣好些,能夠撐得回來,這都是說不清事了。只是善桐沒想到連桂家人都要戰爭中折損,雖然已經知道了戰爭殘酷,一時間依然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才發自肺腑地道,「就盼著韃靼人些被趕得遠遠吧,別再來打草谷了……能死絕了,那是好!」
當時西北百姓,和韃靼人有深仇大恨,十成裡倒有九成,這種刻骨仇恨,絕非外人可以理解。楊四爺和善榆面上都有贊同之色,楊四爺道,「了,這一次糧草充足,將士用命,聽說危險時候,連何家山都差一點失守。現畢竟何家山穩穩是我們了,什麼時候往外打,就看老帥們怎麼安排了吧。」
之前因提到桂家十四房事,楊四爺多少還有些怯戰,可說到了揚鞭立馬建功立業,他又熱切起來,一揮拳頭,興奮地道,「要是能勝,這是多大功勞!可惜我們楊家沒有戰將,也就能指望著溫老三了——還得靠他自己去混吧!看這次他能混出什麼樣子來,沒準也有一朝朱紫好事,都是難說了!」
以溫老三如今營地內來回戌衛差事,要能建功立業,真是天方夜譚了。善桐嗯了一聲,提醒楊四爺,「要是敗了,那可就再別提啦。武將就是這樣,腦袋拎手上,一旦兵敗,奪爵身死都是常事,發達起來……」
因為身軍營,後半句話不吉利,她就嚥了沒說。一時間衛士送來了飯菜,三人吃過了,善桐便和衣躺下,環著手東想西想,思緒不禁就落到了桂含春身上。
她並不是個矯情女兒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西北也不是羞於見人事。楊家村裡就多得是一般族人,趕集也好,上城裡走親戚也好,和哪兒良家子互相對上了眼,就此三媒六聘,成就一段良緣故事。雖然她出身官宦人家,多少要比別人注意避嫌,但善桐從不覺得有自己喜好和想望,是什麼罪過。而隨著年紀漸漸長大,她也多少可以坦然地面對這個事實:天下優秀男子雖多,其實平心而論,桂含春也並沒有十分特別,但她是特別意他。
是呀,說到病弱矜貴,衛麒山樣貌就簡直得了江南病弱真諦,除卻兩人天生八字不合之外,他確也不是沒有能力。還有外表紈褲,實則心機內蘊,生得又很勾人,很、很出眾許鳳佳;得天下風流二字,行為舉止洒然自,處處別出心裁權仲白、驚鴻一瞥中已經令人純然驚艷那位『子繡』,從外貌、從出身,從能力來說,確實都不輸給桂含春。就是桂家自己幾個兄弟,含春、含芳、含沁,她都算得上熟悉,桂家四兄弟帶著桂老帥,長相都是一個路子,只是氣質上有細微不同,桂含春不過獨得『樸實剛健』這四個字而已,而很很多人看來,樸實剛健非但不是優點,反而也許是缺點才對。
但中意就是中意……或許是那一日他伸出手來,讓自己捏著他衣袖開始,自己就覺得他是個與眾不同好人,非但看出了她害怕,體貼地想到了以她身份,需要避嫌,這一點,連善桐本人都未曾考慮清楚。
也或許是那一日雪中打馬相送,將她籠了懷中,或許是校場持弓神射,三言兩語,便將衛麒山說得落荒而逃,或許是一路相伴而來,體貼入微……善桐總覺得桂含春就像是一尊金像,只要一現身,就能把她心壓得太沉,沉得幾乎能觸到地,雖然安穩,可心都要觸到地了,人也要跟著趴下去一樣,看著他就覺得很遙遠,好像他雲端,而她泥裡。
官場就是這樣,位置就這麼多,到了四品、三品地步,想要再往上一步,聖眷、靠山都是缺一不可。似小四房大爺楊海東那樣,先得了秦家青眼臂助,又偏偏能耐通天,簡帝心,不到十三年就從不第舉人,一路爬到了江南總督傳奇,之所以是個傳奇,就是因為他又有本事又有運氣……雖說自家也是四品大員,放到哪裡,這份出身也都不算丟人,但和桂家比,無形間還是矮人一分。而父親雖然是個能員,又有楊家作為靠山,但這次大戰之後,能夠謀個三品肥缺,也已經是好結果了,而且還入了軍事,算來算去,當著桂家面,永遠強勢不起來。
就算自己是桂太太,老大性子耿直,又定了一門不見經傳親事。對含春親事總要多期望幾分,如今楊棋身份上升,已經成了嫡女,雖然帶了幾分虛,但她出身實太高,小四房大爺明擺著就是將來閣臣,要是不行差踏錯,十年後首輔之位,簡直是眾望所歸,又是總理天下兵馬大元帥平國公連襟,桂家看楊家小四房,也永遠都是若有若無,矮人一分。如果她是桂太太,也會先想著小四房女兒——真正嫡女,恐怕是指望不上了,那是肯定要嫁到京裡去,這麼半個嫡女娶過來,也算是門當戶對了……桂二哥那一次下江南,說不定就是為了給楊棋相女婿去。
其實她對這個小時候玩伴,記憶實已經不太深了,連她長相都記不大起來,只覺得她言語安詳舉止得體,除此之外,也沒什麼太特別地方。可楊棋這個名字,竟是從小就縈繞她耳邊,幾年前她就能讓許鳳佳心心唸唸,不惜放下臉面來打探她消息。幾年後,她又若有若無地擋了自己——自己八字還沒一撇姻緣路上,善桐雖然知道自己沒有道理,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對楊棋興起了一股討厭:她運氣實也已經夠好了!庶母去了,還有嫡母疼她,都寫到自己名下了,可見受寵。孿生弟弟就是小四房唯一男眷,按宗房二叔說法,小四房七八個女孩子,養得嬌,五娘子下來就是她……她難道還有什麼不足?江南那樣天堂一樣魚米之地,一品大員佔地寬闊宅院中,過著錦衣玉食,咳金唾玉日子難道還不夠麼?隔了大半個大秦,還要來膈應自己,藉著權仲白口,來炫耀自己八面玲瓏……
她沒有酸苦多久,就猛然一震,想著祖母那一席話,『一旦貪婪至此,則再美貌姑娘,面貌也將醜陋。這戒貪兩字,你每每心浮氣躁時默念百遍,絕不許忘記』,忙念了百遍戒貪二字,這才心平氣和,豁然開朗,自言自語地道,「其實這關她什麼事,要緊,還是……」
要緊,還是桂二哥心意。
桂二哥對她是有情意,還是他待人一向就這樣好,這樣客氣?她見桂含春實太少,竟是半點也回答不了這問題。她覺得相對於村內別女兒家來說,桂含春對她是親近一點,可兩家畢竟有一點萍水交情,再說那時候她還小,別人都大了。而之後幾次見面,場合所限,身邊都沒有別小姑娘。
就算是有,恐怕桂二哥也不會對她特別好一些,畢竟人言可畏,兩人又非親非故……
善桐一下拿被子蒙住了頭,悶聲大喊了起來,半晌才平靜下來,一時想,「他看著我和權神醫那樣親近,雖然是誤會,可他又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呢?」一時又想,「權神醫他又沒問了,可許三少爺事,他試我什麼——啊,我知道啦,他是怕我看上了許三少爺,又知道他是個壞人,所以傷心?說起來,三少爺是庶子,我是嫡女,按兩家身份上差距,沒準還能說成親事。難道爹是已經有了這樣意思,被他知道了、誤會了,所以才試我一句?」
思緒一發散開來,多想法,緊跟著就紛至沓來。善桐也不知出了多久神,才被掀簾子聲音給驚醒了——卻是榆哥探進頭來道,「三妞,桂家含春兄弟外頭等你,說是老帥那邊有事要請你幫個忙。還不讓我們跟著去,你看——」
他面上寫滿了擔心之色,顯然桂老帥忽然間索要善桐,令榆哥頗為緊張,而不肯讓家人去,是令他有了幾分疑神疑鬼。善桐第一個注意卻是榆哥居然一句話都沒有結巴,她心中一動,忽然間又想到那天早上榆哥誆騙自己那番對話,便暗道,「看來哥哥一旦情緒激動起來,不管是開心還是著急,總之只要心無旁騖,也許就不大結巴了。或許針灸之後,這也許兩個字,也能跟著去掉?」
她卻沒有指出這一點來,唯恐榆哥自己一旦也留心到了,那就不靈。只是沖榆哥安撫地一笑,起身道,「不要緊,肯定是要問我韃靼那邊劫道事,那夥人火銃可太精良了,老帥們能不意麼?不許你們跟著,恐怕是顧慮人多口雜——」
這話真真假假,榆哥果然被唬住了,出來楊四爺也道,「你年紀還小,不算大姑娘,含春兄弟又是信得過,國事為重,我們就不跟了。但可要謹言慎行,決不能隨意生事,事情一完,就早些回來才好。」
又叮囑桂含春道,「三妞雖然看著是個小子,但一開口幾乎不能瞞人,我是把她交給你了,怎麼帶去,要怎麼給我帶回來!」
看得出來,桂含春已經草率地梳洗了一番,也換下了盔甲,穿起了大氅,可他面上風塵鐵血之色,卻不是那樣容易褪去,或許是族人方才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使得他心情很有幾分沉重,小伙子只看了善桐一眼,便又挪開眼肅然道,「請四叔放心,我一定把三世妹平安送回來。」
善桐不禁敏銳地意識到:他口中又換回了三世妹這個稱呼……
不知為什麼,她心頭竟泛起了一股酸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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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含春這一次過來,是騎了馬來,他一併還為善桐備了一匹馬,兩匹馬籠頭還以長繩相連。此時日頭已經漸漸西斜,映遠處桂家大旗上,儼然有幾分肅殺意味。善桐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地望著桂含春繃著一張臉自己那匹馬邊上翻來翻去,心中倒有了一絲略帶興奮期待:有馬,還這樣特別安排,那是要走一段遠路了。
果然,沒有多久,桂含春便拋了一條厚實圍脖給她,又問善桐,「身上穿得夠暖和吧?」
雖然善桐點了頭,可兩人上馬跑了沒多久,他卻到底還是某處帳篷停下,要了一條厚毯子縛馬上,善桐心中是好奇,卻不曾多加探問,只是將圍脖繞了幾圈,將臉圍得嚴嚴實實,只露一雙眼睛外頭。如此一來,她從頭頂到手指尖、腳趾尖,根本已經沒有一寸肌膚露外頭。桂含春這才滿意,上得馬來也不說話,便逕自策馬前行——他就是要說話,也沒法說話了,冬風烈,馬上又高,只要兩人不一匹馬上,除非大聲呼喊,否則根本無法交談。
因是他領路,善桐雖然興奮,可卻沒有一絲不安,只是靜靜地隨桂含春身後,直到他帶著自己出了營地大門——並且是衝著前線方向那一道門時,才悚然一驚:桂含春這是帶她要往韃靼人地盤走啊。
何家山往外一帶,從前當然也曾經是大秦人居住土地,但因為韃靼人年年過來打草谷,這裡已經漸漸荒廢,倒是韃靼人不時過來放牧。當然這一帶出去幾百里路,如今也沒有多少牧民了,但這邊卻是貨真價實兵家必爭之地,因為再往裡,過了個小關口,就可以長驅直入直取定西,大營這裡一扎就有半年,不是沒有道理。這一帶根本就不太平,三不五時還有小小流血衝突,就是剛才那一位險死還生桂家族人,恐怕也就是這裡遇險……
善桐手不禁就按了按腰間火銃,這才稍微有些安心,不過桂含春沒有走出多遠,他策馬走了幾柱香工夫,便偏離道路,尋了個避風地兒,示意善桐下了馬,又左右張望了一番,便讓善桐走到自己身邊來,指給她看,道,「你看,這邊看路上行人,足夠清楚嗎?」
善桐定睛端詳了幾眼,跟著就點了點頭,她不是愚笨之輩,到了這時候也多少有些明白了。「要是行人馬,該怎麼辦呀?」
「再往前,策馬狂奔不過一刻鐘工夫,就可以直衝進營了。我們剛才過來,路上就有許多暗哨,他們不會那麼魯莽,行到這裡,肯定要放慢馬速。」桂含春淡淡地道,卻也並不誇獎善桐靈慧,一聲口哨,讓兩匹馬兒過來擋住了寒風,又稍微清掃,地上鋪了毯子,便示意善桐,「你坐吧,要等一會。」
毯子很大,善桐坐下了還有不少地方,她見桂含春沒有坐意思,便道,「桂二哥你也坐呀?」
桂含春搖了搖頭,抿緊了唇線並不說話——這一次見面,他真是一反常態,惜語如金。善桐雖然有幾分拿準了,可卻還有幾分疑心他是為了族人擔心,她索性放賴道,「你坐著,給我擋南邊風!」
有了這話,桂含春就不好不坐了,只好善桐身邊坐了下來,兩個人肩並肩,望著腳底下那條土路。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善桐心如亂麻,幾次要開口,話到了嘴邊又嚥了下去,只想著,「也不知道他和受傷那個親戚,感情親密不親密,萬一……我可不就太不識趣了?」
正這樣躊躇著,反而是桂含春先開口了,他居然找了個十萬八千里外話頭來問善桐,「三世妹那天早上,河邊見過了封子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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