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驚訝
四月十七日這天一大早起來,桂太太又讓善桐到她車裡去坐,一行人昨日裡其實已經到了昌平縣,只是天色晚了便不趕夜路,昌平歇了一晚上,今天再走個半天,過午時分應當就可以到城裡了。
往前報信打前哨小廝一大早就動身了,如無意外,一行人到城裡後也沒什麼可操心,管家自然會預備好一切。桂太太讓善桐過來,主要是為了和她請教,「咱們這一路應當是已經算進京了,一會進了城,這什麼路什麼路,你要還記得就和我說一聲。也讓我認認地頭。」
善桐也有多年沒有進京了,孩童時記憶已經有幾分模糊,自己還想看個鮮呢,聽桂太太這樣說,只得拍著大妞妞,一邊從紗窗裡看著外頭山清水秀景色,道,「從昌平出去,應該是走西直門進京吧。往下就會越來越繁華了,京城寸土寸金,好些老百姓住不起城裡,便城外頭住著,每日裡進城討生活。不過京城規矩也大,咱們還得把簾子稍微往下卷卷,別被人瞧見了笑話沒規矩。」
桂太太初到貴地,倒是言聽計從。放下了簾子又感慨,「你別說,從前沒有接觸過,還真不知道這商賈之流本領居然這麼大,身家居然是如此殷實,就說這渠家吧,一個支系而已,住臨汾那個地方,你看人家家裡陳設,比起我們家不差呢!這一路前後打點,也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才這樣平安。我本來還擔心路上不太平,現看,這二百親兵倒是多餘了。」
青紗帳起處,本來就是行路人深隱憂,善桐自己是遇到過搶劫,對這種事也是心有餘悸。聞言便道,「我還說呢,怎麼要帶這許多人。原來您也是有這樣擔心。」
「嗯。」桂太太說。「你還年輕不知道,西北肯定沒人敢動我們桂家車隊,到了山西就難說了,前幾年打仗時候,我們得罪了山西地頭蛇,可要進京又不能不從山西過。看來,我們怕他們心存報復念頭——我們身份高,和他們折騰不起。他們也怕我們……這幾年,山西幫西北幾省生意都不好做,想來也是急了眼了。現從西域那邊過來寶石藥材越來越多,藥材幾乎全被東北幫壟斷,寶石我倒是不清楚背後是誰做。不過,他們近水樓台卻沾不著邊,心裡肯定也是著急。」
「那誰讓他們從前和山東那邊眉來眼去呢。」善桐順著桂太太話往下說,果然見得桂太太眉宇間微微露出笑意。「這件事可不是咱們故意捏他,我想,要不是有上頭意思,我們也沒必要繼續捏他。」
「你這話說得就對了。」桂太太看來也有了幾分高深莫測,大抵平日裡雖然任性妄為,什麼事都由著性子來,但牽扯到朝廷政治,這位貴婦還是不可能離了大折,還是那沒有城府言語樣子。「捏不捏他們,倒還真不全是我們說了算。要我猜,上頭恐怕還記恨呢,雖然現騰不出手收拾他們,等將來有了空,山西幫一夜間煙消雲散,說不定都不是什麼稀奇事。」
被她這麼一說,朝廷局勢也就加分明了。善桐不免有幾分好奇,想要知道含沁口中『就是老九房自己也不乾淨』,這究竟是哪裡不乾淨,但卻又不敢多問。其實話說白了:官居上位人要撈錢,就得往下面伸手,官聲自然就不好聽了。文官吃進貢,武官吃空餉,這都是不成文規矩。可桂家常年來雖然也吃空餉,但虛員人數一般不多,不過是象徵性和光同塵,官兵們待遇也不落人後,還長期豢養自己私兵、親兵,光靠朝廷俸祿、賞賜,一家人早就窮得要當褲子了。背後沒有什麼大商家支持,還能和現一樣說拿錢出來就拿錢出來?只是這畢竟不是什麼體面事,權錢交易,交易出去肯定也是驚人利益,不是當家人又或者經手心腹,一般誰也都不會知道,也都不敢打聽罷了。
兩人議論了一番山西老摳兒富貴,又笑著道,「都說他們摳,其實真要花錢,也是不惜血本。這一路這樣招待,好意簡直無法拒絕,也不知背地裡花了多少銀子。」
善桐尤其還覺得人家處事老道:自己輕飄飄一句承諾而已,多餘話可什麼都沒說。就為了這一句好話,能從臨汾開始一路悉心招待到京城,卻又再不多提一句正題,可見其甘願做小伏低決心。倒要比千求萬懇來得誠摯得多,她受了這一路好處,自然也免不得要為其說幾句好話了。
一邊正這樣想,一邊車輪轔轔中,已經漸漸靠近了西直門,果然見得路邊行人衣飾光鮮整潔,西北街上這時候還穿著灰撲撲老棉襖呢,這裡就連西直門外頭販夫走卒,就都已經穿了春衫,連一個挑著菜擔子老農,鬢邊都還插了一朵春花。別提路上人煙逐漸稠密,還只城外,便可時常見到鮮衣怒馬少年三五成群,從來路上緩緩撥馬行過。雖遠遠看不見神態,但僅從衣飾分辨,便可知道是富家子弟無疑。
桂太太看得目不暇接,還是善桐見來往行人都目注自己車馬,才想起來吩咐底下人,「兵丁是不可以進城,昨日送信過去,應該是給兄弟們城外大營裡找了宿處,留十個親衛我們身邊,餘下便可以從這裡過去了。」
這群親兵也難得進京,巴不得早點歇宿下來,好輪班換了衣服去城裡玩耍。果然便從岔道口出去,未曾進城。一行人頓時沒那麼起眼了,可饒是如此,善桐耳朵靈,透過窗子也依稀能聽到人議論,「是哪來人家,架子這樣大!」
從西直門進了城,首先街道就比西安城寬了數倍,桂太太眼睛不夠用了——這寬闊街道兩邊,一間挨著一間,鱗次櫛比全是商舖,能看見巷子口裡也有零星門臉,挑出了花花綠綠老高招子來招徠顧客。正是午後,莊子裡不斷有車轎出來,路上行人且忙著躲,又有人從鋪子裡進進出出,手裡不是拎著壘成寶塔茶包,就是拎著一提布,又有些調皮童子人群裡四處亂撞,激得笑罵聲一片。這何止是要比西安城熱鬧好些?同這些年來累經戰火,疲憊而憔悴西北來比,根本就簡直是兩樣世界,她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街景,半天才歎了口氣,低聲道。「怪道說是首善之地!怪道他們看不起西北西南,成天裡就覺得老子天下第一,你看看這些人臉色,不知道人,還真當如今是太平盛世,四海昇平,就是連個擔夜香,看著都怡然自得呢。」
善桐伸頭過去一看,不免莞爾道,「倒夜香哪會白天出來,城裡規矩,太陽升起來就不許他們上街走動了。那是擔著熏魚擔子,嬸嬸你這一說,以後我可不敢吃了。」
又向桂太太介紹,「雖說是熏魚擔子,可桶裡頭賣倒都是豬頭肉,據說做得好,深宅大院公子哥兒都派奶公喊來買了吃,還有那頭賣豆汁兒小攤子,小時候我爹帶我來過一次,說是四九城裡就這一處做得正宗,那天還沒排上號呢就全賣完了,還是讓底下人起了個大早,這才買回來嘗嘗。」
大妞妞一路睡著,此時也醒了,她默不做聲,只是母親懷裡好奇地打量著車外景象,時不時指著花花綠綠招牌好奇地咿咿呀呀幾聲,善桐便藉著和她說話給桂太太介紹,「這是同仁堂,這是宜春票號,你看著門臉就特別大,其實還不是他們總票號,京城總櫃東直門呢,好傢伙,幾乎佔了半條街……那是奪天工鋪子,思巧裳就附近,可規模就遠遠比不上了。別看冷清,其實一年銀子是流水一樣地掙,和我們西北又不一樣了,京城女眷自矜身份很少出門,都是傳喚他們送布料過去挑選裁剪……」
「嘿,西北窮!能做得起奪天工衣服又有多少?就做得起,也有捨不得。」桂太太笑了一聲。「要不是我要來京城,我也捨不得,一件衣服一兩百銀子——還沒帶皮毛,那簡直是開玩笑!」
「人家工藝細嘛。」善桐心不焉地說。「奪天工生意可好著呢,但從前聽娘說,真正第一等人家,又不用她們家東西了,全都是自己加工細作……啊,那是玉華台門臉,裡頭拐進去還有幾個大院子,這兒菜色好,生意素來是極紅火。」
西直門這一帶她倒十分熟悉,一邊和桂太太閒聊,一邊左右張望,不禁歎道,「我離京也有近十年了,這街景幾乎一點沒變,街兩頭開全是老字號。倒是西安城裡這幾年,這鋪子開那鋪子倒,時不時又有人大興土木,總覺得錯個幾年沒來,那就都認不得家哪了。」
「也是因為北戎鬧得厲害,城裡人多了,自然動靜就大。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東北幫這一來,不知道帶了多少錢來。」桂太太順口說了一句,還要再看時,馬車已經拐過了彎,進了一條僻靜巷子,她不禁大失所望,喃喃道,「啊?這就到啦!」
她失望絕非無放矢:一入閨門深似海,換了一般轎子,就是卷轎簾都不好意思,她們路上望見幾乘車轎,無不是把簾子放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絲縫透氣。京城雖然熱鬧,但桂太太所能享受也就只是這麼一段短短路程而已,之後就是再有出門機會,也很難特立獨行,非得要捲起竹簾,來看外頭風景了。
善桐也感到一陣可惜,不過想到含沁就近眼前了,又覺得出不出門也無所謂,滿心滿眼想就是把女兒抱給做爹瞧瞧,再投入含沁懷中和他絮絮叨叨地把說不完話說一說,京城西安,能不能出門,又有多少煩心事兒要處理,久別重逢喜悅下,早已經是無關緊要細枝末節了。
桂太太也是過來人,見善桐不再接話,而是滿臉興奮地望著窗外,心下便是一酸:這裡是她家產業,她第一次過來,還有什麼心思同自己說話?自然是恨不得立刻入戶和姑爺見面了。和自己客居此地,又有極大不同啦。
她便不再說話,而是默默地望著外頭青磚牆一路延伸到了小巷頭,只見得一間小小門臉,連堂號都無,心下還正暗自嘀咕呢,裡頭早有人迎了出來,拉起帷幔請叔太太、少奶奶下車,沒想到下車進去一看,雖不說雕樑畫棟,但只一進堂屋,從用料營造來看,便有氣派了。她見這還不是正屋,便不禁笑道,「我還當你們買還是西安時那樣小院子,怎麼看著這間院子倒大了。」
「嗯,那時候還不知道擠,其實等大妞妞落地後,就覺得沒那麼寬鬆了。再加上也要充充門面,這屋子是三進帶東西跨院,雖不說多寬敞,但也夠住了。」善桐一邊說,一邊遊目四顧,見除了一臉堆笑迎出來管家夫妻之外,並無含沁身影,便知道他恐怕公務出去了還沒回來,一陣失望不由得襲上心頭。
她還沒開口,桂太太倒是先問了,「老文,怎麼搞,侄少爺呢?我們這麼大老遠過來,他還跑出門去了。」
因家中人口有限,這個管家是含沁特地問桂元帥要來。其實也就是變相地邀請桂元帥他身邊安插一兩個眼線,免得桂元帥私底下也許還要再動手腳,這也是年輕人辦事,老人不能完全放心意思。非但老文,甚至含沁身邊帶著幾個幕僚,也有些是桂元帥分配給他。這個老文元帥府當差多年,因此桂太太和他倒是比善桐和他要熟悉得多,他對桂太太態度也尊敬,先跪下來磕了頭,才道。「回太太話,皇和諧上聖駕出京去上香禮佛,侄少爺隨行,三天前就出去了,怕是還有幾天才能回來。」
桂太太和善桐登時都說不出什麼了:當皇差可不比別,當然不可能隨便溜號。桂太太嗯了一聲,便道,「那就洗漱開飯吧,走了大半天,人也累了,困了!」
善桐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老文才扭過來給她磕頭,又恭敬地問她好,她也就懶得先和他計較,把孩子交到四紅姑姑手上,同她交換了一個眼色,自己笑道,「住地方都安排妥當了吧?說不得今天要勞累一番了。嬸嬸,我們先安頓下來,再彼此說話。」
正說著,忽見通往裡院月洞門似乎有一角紅裙一閃,善桐猛地幾乎連呼吸都要頓住,便指著那邊問道,「那是誰?怎麼這麼沒規矩,竟門裡窺視!還不出來?」
這麼一說,果然便喝出了一個腳步踟躇年輕少女——她倒還好是做女兒家打扮,不過只看容貌,便令善桐心跳得:花容月貌四個字,竟似乎都不足以形容她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