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驚變
兩人說完了心事話,也就到了午飯時分,孫夫人派人來尋時,兩人已是摸過了石猴,圍著大鐘,踮著腳順著鍾繩,沖鍾舌丟銅錢取樂,善桐手勁大,十發裡有七八枚都能投出聲音,倒讓四少奶奶很羨慕,回去和孫孫夫人說起來,「別看她小小巧巧,卻是又有力道又有準繩!」
善桐因笑道,「都是西北大亂那幾年騎馬射箭練出來。
孫夫人顯然有些心事,聽四少奶奶這麼說,不過付諸一笑,倒是四少奶奶眼睛瞪得圓圓,現出了童稚來,「你們西北還能騎馬這我知道,連射箭都學嗎?二哥可沒說起這個。」
善桐正要說話,外頭忽然進了兩個婆子道,「夫人,道長們來人說,大理少卿石家太太並小和諧姐今日從京外回來,想觀裡用飯,剛來人打了前哨。問我們是否和石家認識。」
孫夫人忙道,「還用說?那這頓飯自然是我們招待了。去傳話去。」
一時又向善桐笑道,「白雲觀和達官貴人們來往慣了,雖然是出家人,做事卻滴水不漏。知道我們兩家有人情往來,這是特地來提醒一聲,免得我們失禮!」
又要向善桐介紹石家身份,善桐忙笑道,「那次林家已經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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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夫人微微一怔,旋即又歎了口氣,說道,「官太太難做啊。」
四少奶奶翹了翹嘴巴,也露出了一個半帶著諷刺笑來,同孫夫人道,「也難為她,三面都不得罪。真不知道哪來這副水晶玲瓏心肝,要我看,她面上雖淡淡,心底比得上七妹了。」
善桐聽她這一說,便忽然想起來問,「是了,七堂妹今天沒來呢?似乎幾次了也沒聽你們提起。」
才說出口,又想到閣老太太和孫夫人先後露口風,已經有些明白了。孫夫人道,「她忙得很,雖說過門也有一段日子了,但家裡事兒多呢,我們沒事也不找她,免得一個不好,她長輩跟前又落話柄了。再說,四月裡他們家辦太夫人大壽呢,可不是忙著?也索性就根本沒喊。」
又笑道,「不過她為人很好,我倒覺得你們肯定投緣,到那天再看吧,要她有空,就彼此認識認識,日後也多個親戚走動。」
其實含沁和許鳳佳關係肯定要密切一點,只是這份交情是不好拿出來說,大家一邊說話,一邊嗑瓜子等石太太,不多時兩母女翩然進了裡間,石太太一進屋就笑,「是我不好,又給孫夫人添事兒了。」態度是要比林家熱情親切得多了。
她按輩分來說也是長輩,幾個人都站起身來,孫夫人道,「您太客氣了,這話說得,侄媳婦沒地方應去。」
大家便分頭坐下,石太太又介紹石姑娘給善桐認識,「今年剛十四歲,不大懂事,你多擔待擔待。」
這個石姑娘和母親生得很像,都是容長臉兒,白淨臉上帶了些雀斑,細細長長鳳眼,就是比起石太太矜持來,她一張菱角嘴巴一翹一翹,顯得要親切得多了。見到善桐,也是笑瞇瞇地行了禮,便拉著手問好,「娘說嫂子有好些西北故事,我還惦記著想聽呢,沒想到今兒就撞上了,是我有耳福。」
一看就知道是很活泛人,問候了善桐,又和孫夫人、四少奶奶手拉著手寒暄過了,十四歲大小姑娘,已經很會說話了,幾句話就把孫夫人和四少奶奶都捧得滿臉笑意——對孫夫人,她提世子,對四少奶奶,她就說權家兩個少爺。石太太一邊看著,臉上只含著笑,又加意嗔怪,「你就是話多。」
看得出來,她很疼愛石姑娘,和孫夫人說起出京,也是因為「她開春又犯咳嗽,當時權二少爺說,這個病好是多泡泡溫泉,正好這幾天有空,就帶她去莊子上住幾天泡泡溫泉了。」
又親親熱熱地和善桐說,「要不是你們家請客,我們還未必回來呢。」
善桐忙笑道,「那實是太感盛情啦——務必把姑娘也帶來,雖說沒什麼好酒菜,大家一道也是熱鬧。」
孫夫人和四少奶奶對視了一眼,都露出笑意來,石姑娘年紀還小,不免有幾分臉紅,石太太卻是抿唇一笑,把開心露到了臉上,應得也爽,「肯定帶她來!」
說著,大家吃完一頓飯,石姑娘露出乏意,石太太便告辭先回程了,等人出了屋子,四少奶奶才道,「什麼都好,我就嫌她話多了。多大年紀就這麼油嘴滑舌,沒什麼意思。」
善桐不禁笑道,「你也不比她大幾歲嘛。」
「那我也沒她那麼油嘴滑舌呀。」四少奶奶就和善桐鬥嘴。孫夫人倒看得好笑——就年紀來說,她是要比兩人都大多了,等兩人說了幾句,才道,「好了,多大年紀,還打嘴仗,底下人笑話你們呢。」
說著自己也不禁噗嗤一笑,這才又和兩人約,「等許太夫人生日那天,我們一同過去吧,我問問大舅母,若把表妹也帶去,那就好一起了。」
四少奶奶和善桐開玩笑已經很大膽了,但說到別人家事,還是很小心,看著善桐笑道,「就是,到那一天,京裡還不知有多少貴太太、多少官小和諧姐要來,表妹不跟著我們,倒是怕她走丟。」
善桐知道她們兩人意思,是都不看好石姑娘,因此委婉提醒——這是純粹出自好意,她心底也感激,因就笑道,「能不能一同過去,還要看嬸嬸意思,我們家現有個長輩,很多事我也做不了主呢。」
孫夫人和四少奶奶也都會意,大家相視一笑,孫夫人道,「這說對了,也是應該。」
她忽然笑道,「看著你,我倒是想到堂嬸,你行事真像她,又比堂嬸嬌憨些,真是惹人疼!」
善桐倒沒想到自己也有被這麼評價一天,想到自己居然被評價為像母親——偏偏她又是幾個子女裡不聽母親話一個,一時簡直啼笑皆非。卻又被勾起了思鄉情緒,萬千感慨簡直都被這段話勾了起來,忽然間她很想念西北風土,那一塊土地管也許比京城貧瘠封閉,但對她來說,卻要比京城遼闊、甜蜜多了。至少一句話不用繞上兩個彎來說,人和人交往裡,也多少能帶著幾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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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雲觀回家時,天色已經晚了,含沁都已經回家了,正和桂太太一邊說些閒話,一邊等善桐回來吃飯。善桐進屋時見他們倆坐一起,倒有些稀奇,不過好兩人臉色也都沒有什麼不對,桂太太手裡還抱著大妞妞呢,她這才放下心來,走進去笑道,「真是久等了!」
大妞妞近話多,見到母親回來,便咿咿呀呀地掙扎起來,要善桐抱。桂太太卻道,「你才從觀裡回來,一身香氣,還是先去換身衣服,免得熏著了我們大妞妞。」
說著,便把大妞妞舉起來,去搔她肚子,「是不是啊,大妞妞?是不是啊,大妞妞?」
小孩子就是這樣,誰對她好,她感覺得出來,這些天有時候善桐倒比桂太太忙,含沁又不家,桂太太可不是時常帶她?因此她也比從前喜歡桂太太多了,也知道大人是和她玩呢,舞動著短短肥肥四肢,一面咯咯地笑,一面便打了兩個噴嚏,善桐忙閃進去換衣服,出來時正好聽到桂太太教含沁抱大妞妞,「現她頭硬了,可以不必托著她頭,不然她也難受,可一隻手你得撐著她屁股——」
這個肥肥胖胖,白白嫩嫩,正揮舞著藕節一樣胳膊小嬰兒,正是目前全家中心,善桐一天沒見,想她想得不行了,接過大妞妞好一陣撫弄,直和摸一隻貓一樣,把大妞妞摸得眉開眼笑,又要吃奶了,三個大人才坐下來吃飯,吃得差不多了,善桐又匯報一天見聞。先說石太太事,再和含沁說權家請托,含沁和桂太太都笑,「權家人小氣呀,過路費都不肯交。估計還是要我們出面幫著講講價。」
再說到牛琦玉下落時,連桂太太都坐正了身子,聽得入神起來——這深宮密事,即使是對於西北貴婦人來說,也有足夠吸引力來令她好奇、分析。善桐自己也沒多發揮,只是把孫夫人話一句句都說出來,含沁先還半聽不聽,有點心疼妻子,「應酬了一天,回來還說這麼仔細幹嘛。」
話尤未已,正好善桐說到孫夫人後一段話,「有些不成文規矩也要來壞,非但手不乾淨,鼻子也不聽話,東嗅西嗅,連軍火買賣都要插一腳。這實是有些過分了,連我們都有點看不下去。」
這軍火買賣四個字一出口,他臉色就變了,這個素來漫不經心,滿臉嬉笑之色年輕人一下坐直了身子,從眼底放出攝人光來,死死盯著善桐,輕聲道,「你、你再說一遍?」
善桐倒被嚇得一跳,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她還以為這軍火買賣,不過是背後有桂家股份罷了,雖然不大好聽,可能牽扯到以次充好騙騙朝廷軍資事,但怎麼說大秦官場沆瀣一氣,出什麼糟爛污都不奇,桂家只要能把面子上撇清了,這麻煩究竟也不大……
她吞了吞口水,左右一看:好三人說話,一般丫鬟們也都不跟前。便又仔仔細細地將孫夫人話說了,連語氣神態都形容出來。話說完了,屋內一時竟靜得可怕,過了一會,只聽得啪地一聲,善桐循聲望去時,卻是桂太太連筷子都拿不穩了,這一雙紅木鑲銀筷子,已經落到了桌上,發出清脆撞擊聲。
隨著這一聲,含沁一下站起身來,他咬著牙說,「我這就給爹寫信——」
當著桂太太面,他從來都叫桂元帥叔叔,也就是夜深人靜和善桐一起時候,才會脫口而出叫一聲爹。可這會桂太太一點都沒和含沁計較,她陰沉著臉,一把握住了含沁手,以不容置疑口吻道,「坐下!別慌!」
一邊說,一邊就抖著手也去掏手絹,善桐瞅見她額角已經露了汗跡——四月天氣雖然已經和暖,但也還沒到這個地步。她冷汗也一下下來了,顫著手去拉含沁衣角,低聲說,「這……這話究竟怎麼了——你們可別嚇我——」
「你回屋裡去!」桂太太站起身來,沖善桐擺了擺手,一邊盯著含沁,緩緩地道,「這裡不是說話地方,你帶路吧。」
含沁自從被桂太太喝住就開始出神,低垂著頭竟如同泥雕木塑一般,不論是善桐手指還是桂太太抓握,竟似乎一點都沒有影響到他凝思,直到聽見桂太太這句話,他才抬起頭來,輕輕把衣角抽出來,握住了善桐手低聲道,「別擔心,沒事!你先回房去看看大妞妞。」
善桐哪裡肯走?她一把也抓住了含沁另一邊手,低聲道,「孩子都生了,還有什麼事不能讓我知道?」
見含沁開口要說話,她又搶著說,「也別說不想讓我擔心,你們不讓我知道,才是讓**心呢。」
含沁一時倒啞然了,桂太太也說不出話來,她翻著眼睛想了想,便果斷說,「那你也來吧!就怕你知道了,睡不好覺了!」
善桐心其實已經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默不做聲,只是跟著含沁,三個人穿過院子,進了含沁外院書房裡間——這是個幾乎獨立於外頭穿堂小屋子,很明顯就是為了議事用,連牆都是單獨砌出來厚厚一層,含沁親自點了燈,善桐倒了茶,桂太太關起門來還要四處巡視一遍,見沒有紕漏了,她忽然間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整個人背靠著門就軟下來,含沁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扶住。
「一句話而已,嚇成這個樣子,您也實是太掌不住了!」他說。「平時氣魄都哪裡去了?別現就軟,還不鼓起勁兒來!」
他聲音一向是清朗,似乎永遠都帶了上揚韻味,可此時此刻卻低沉森冷得像是綁了一大塊冰。「孫家是不是這個意思,也難說得很——」
桂太太也就是那一下沒有掌住,現已經是回過氣來了——剛才連眼睛都似乎要翻到腦勺後頭去了,現眼神已經漸漸清明,就是說話還沒有力氣,輕得像呻吟,又像是抽泣。
「不管是不是這個意思,」她語氣幾乎是絕望,「牛家都不能再留了,非得搞倒不可,這件事要是鬧出來……」
話沒說完,兩行眼淚就順著桂太太臉頰往下落了,善桐認識她這麼多年,就是被慕容氏鬧得心煩時候,也沒見過桂太太這樣絕望。「可要搞掉太后娘家,豈非是天方夜譚?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