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垂下眼睫,但只微微一閃,再度抬頭已經是目不斜視,神態自若。
「然後?」
黃梓瑕點點頭,迅速脫下外衣給他,然後套上他的衣服。雖然衣服大了一點,但她身材修長,也還看得過去。
而她卻毫不在意這種被居高臨下俯視的局面,即使跪在那裡,她依然脊背挺直,仰視著他時,神情平靜,反而顯得更加倔強:「夔王爺,人誰無父母,我為人子女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我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就是為了這樁冤案。蒙受冤屈倒在其次,但我父母親人的仇,不能不報,所以我千辛萬苦逃到長安,尋找機會替我父母親人伸冤。而張行英憐憫我,所以才不惜自己受罰也要幫我,請王爺寬宥他一片善心,不要牽連到他。」
「因為……因為本來我到了王府就要溜走的,可是卻被攔住了,說是要隨行到離宮來。但是我一見別人就要露餡,情急之下,只好出了下下策,躲到了您的車內,希望能趁機離開,誰知……卻被抓個正著……」她臉上為難又羞怯,彷彿自己真的是硬著頭皮才能說出這一番話的,一副不經世事的惶惑模樣。
「是,我確曾聽人這樣說過。不過以我之見,這也許是別有用心之人假托的說辭,原因不外乎兩種,一是破不了案的差人編造神鬼之說來推脫責任;二就應該是兇手故意散播謠言,為了混淆視聽。」
耳邊聽得流水潺潺,侍衛的腳步聲匆匆,不一會兒琉璃瓶就被加滿水遞了上來。夔王接過琉璃瓶,輕置於小几上,裡面的小魚因活動空間大了,游動得更加歡快。
那琉璃瓶中,有一條艷紅的小魚,拖拽著薄紗般的長尾正在緩緩游動。琉璃瓶微呈藍色,原本艷紅色的魚在瓶中映襯成了一種奇妙的淡紫色,顯出一種迷人的可愛來。
「說到這個奇事啊,最近京中那個奇案,你們可聽說過?」
「她毒殺了父母家人,情知事發,所以連夜約情郎私奔。然而對方痛恨此等狼心狗肺的女子,便將她的情信上呈官府,結果不知怎麼被那惡女察覺有異,竟逃走了!如今官府已下了海捕文書,所有州府城門口全貼了通緝告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倒要看看這狠毒女子什麼時候落網,受那千刀萬剮之刑!」
「出現在兇案現場的東西,本應不祥,但王爺時刻將它帶在身邊,顯然,死者應該與王爺的關係非比尋常,而且,這樁兇案,可能至今懸而未決。」
於是他把聲音稍稍壓低了一點,說:「黃梓瑕,天下人人都說你是兇手,如果我幫你說話,是否會讓世人懷疑我與你有什麼私情?何況,大理寺或刑部若真因為我幫你說情而對你法外開恩,豈不是我用強權歪曲了國家法理?」
她默然,形勢比人強,她本就是冒險行事,如今被人抓住,也是無奈,只能等待著他的判定。
天邊已經出現了火紅的朝霞,澄澈的艷紅霞光一抹抹在天邊橫斜。黃梓瑕急切地催促馬匹,終於在城門口遙遙在望時,追上了王府的侍衛隨扈隊伍。
「呵呵,宰執之才?」那說書人冷笑道,「各位可曾聽過傳聞,黃敏那個女兒生下來就是滿室血光,看見的人都說是白虎星降世,要吃盡全家親人!如今果然一語成讖,這黃家滅門血案,就是黃家女兒親手所為!」
她站在牆角,目光落在被卸下後正靠在牆角的那輛馬車上。眨眨眼,環顧四周,前院一片喧嘩,大家正在吃飯,後院的人正忙著給馬喂草料。進門的拐角處空無一人,只有她和那個馬車廂立在那裡。
黃梓瑕在暗夜的山道上跋涉,握在手中的天青色油紙傘在暴風驟雨中折了兩條傘骨,雨點透過破損的傘面,直直砸在面頰上,冰冷如刀。
黃梓瑕迅速地抬手,推開他按在自己頸上的手掌,警覺地縮起身子,一雙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盯著他,如同看見獵人的幼獸。
黃梓瑕低聲而固執地說:「我沒有殺人!」
雨已經停了,在緩緩亮起的天色中,有輕微的馬蹄聲隱約傳來,細若不聞。
夔王李滋,字舒白,本朝皇室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甚至連當今皇上都讚歎,「世有舒白,方不寂寞」。傳聞中尊貴極致、繁華頂端的人,誰知卻是這樣冷淡氣質。
「每個人的手,都記載著他一生至今所做過的一切事情,別的東西可以隱藏,但你的手絕對無法隱藏。」他垂下眼看著她的掌心,唇角終於浮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你的手告訴我,你出身良好,從小聰明穎悟。十三歲左右你人生有一次變動,離開長安,前往——蜀地,我猜得對嗎?」
他也不理會,一推車門,說:「下來。」
「你這說是什麼話,當初若不是靠著你,我爹娘早就已經死了!這回我若不幫你,我爹娘都會打死我,」他豪爽地拍拍胸口,「何況今天不過是隨行進京,又不是什麼軍差,就算露餡兒也沒事。上次劉五也是私下找人代差事,不過打幾十軍棍而已,你只要咬死說是我表妹……我表弟路過,見我拉肚子站不起來,就代我隨行應差就行,今天不過隨儀仗進城,沒什麼大事。」
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理會她,已經算是對她網開一面了。
幸好眾人都在驚訝嘩然,根本沒人注意她,只藉著這個由頭,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黃敏不就是當初在京中任刑部侍郎,幾年來破了好幾樁奇案,頗有官聲的那位成都府尹嗎?」
「那麼,你又怎麼會出現在我的車上?」
外面便沒有了聲息。馬車依舊平穩前進,他平淡地問:「什麼時候上來的?躲在我的車內幹什麼?」
瓶中的小紅魚,依然還在水中搖曳著,長尾如同薄紗。
黃梓瑕聽著,跪在下面,一聲不吭,只死死地咬著自己的雙唇。
「你怎麼搞的,這就快進城了,你趕得上來嗎?」旁邊人壓低聲音,瞪了他一眼,「王爺馭下甚嚴,被發現了你知道是什麼後果!」
她睫毛微微一眨,腦中迅速閃過各種說辭,就在一瞬間,她選定了面前最簡短而有說服力的那一條說辭,便嬌羞地垂下眼睫,輕輕咬住下唇,臉頰上也似有若無地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暈,輕聲說:「我是……王爺侍從隊中張行英的表妹。他今天在城郊肚子劇痛,又怕耽誤了公差要吃軍棍,剛好我家住在那邊,路過看見,他就讓我裝扮成他,過來應一下卯。」
坐在那裡的人,從她這個角度看不見臉,她只能隔著錦墊下垂的布角流蘇和鏤空的孔洞,看見他緩緩伸手取過桌上的秘色瓷茶碟,提起茶壺倒了一杯水。
黃梓瑕無奈,只能慢慢轉身,向那個攔住她的頭領低頭行禮,然後貼牆邊再回到馬監前院。早餐是肯定不能吃的,萬一被看見了臉,一切就完蛋了。然而她又不能待在王府中,被人看見也是完蛋。而且,她必須要出去,去尋找能幫助她的人——
黃梓瑕忘卻了手背上那一點劇痛,怔怔地看著面前跳動的火光。火舌吞吞吐吐,舔舐著黑暗,然而再暈紅的火光,也無法為她蒼白的面容塗上些許顏色。
蜀女黃梓瑕,身負多條命案,罪大惡極。各州府見則捕之,生死勿論。
彷彿有針扎中了眼皮,她的睫毛猛地一跳,突如其來地被揭開自己隱藏的身份,她下意識地收攏自己的手指,彷彿要隱藏夢魘般,將自己的手按在胸口,瞪大眼睛看著面前人。
「姓楊?」他冷笑著,甚至不看她一眼:「張行英,排行第二,身長六尺一寸,慣用左手,大中二年出生於京城普寧坊。父親張偉益,原籍洛陽,會昌二年開始在京城端瑞堂坐診至今;母親馮氏,原京城新昌坊馮家獨女。兄長一年前娶京城豐邑坊程家女為妻,尚無子女——你這個楊姓表妹,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見她只撥著火不說話,幾人也便回頭接著聊天,說到大江南北千奇百怪的事情,眾人更是口沫橫飛,彷彿自己就在當場親眼目睹似的。
又是那個老者問:「如此世間慘劇,不知可有什麼緣由?」
黃梓瑕微抿下唇,朝他行禮。就在抬頭時,她的目光落在那個琉璃瓶上。
只聽得對方笑道:「放心吧,一天給你們多發三錢銀子,是不是樂得冒泡了?趕緊回去吃飯,待會兒就出發了。」
在隊伍最後,有個年輕的士兵,在行進中心神不寧,向著左右掃視。等看到黃梓瑕在林後尾行,他才定下心轉而向身邊的人說:「魯大哥,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吃壞肚子了,我……我要去方便一下。」
黃梓瑕的心中未免浮起一絲疑惑,不知道這個權勢熏天的夔王,為什麼會隨身帶著個琉璃瓶,養著一條小紅魚。
夔王抬手去輕觸那條小魚的頭,看著它受驚後猛地潛到水中,才緩緩地收回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抬眼看著跪在面前的人,說:「黃梓瑕,你好大的膽子。」
她看見這個制住她的人的面容:烏黑深邃的眼,高挺筆直的鼻,緊抿的薄唇不自覺便顯出一種對世界的冷漠疏離。他身著天青色的錦衣,繡著天水碧的回雲暗紋,這麼溫和的顏色與花紋,在他身上卻顯得格外疏淡。那種隱隱的漫不經心,卻讓人覺得,只有這樣的冷漠超脫,才能襯出這樣的清雅高華。
她自小便穿著男裝,跟父兄到處奔走,這次一路從蜀地逃到長安,她掩飾得非常好,從未有人覺察出她是假扮男人。誰知現在卻被他一眼看穿,並且,還被這樣嫌棄的目光打量著。
她沒想到這人居然能對一個小小侍衛的所有資料如數家珍,一時愣怔,然後只能說:「其實……我與張行英是結義兄妹,我們……」她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他卻假裝不知,好整以暇地等著她繼續編下面的話。
李舒白的目光緩緩落在她的臉上,端詳許久,然後他收回自己的腳,拉開小几的抽屜取過一條雪白錦帕,擦了擦自己的手後,丟在她的身上,微帶嫌惡地說:「身為一個女人,至少把自己收拾得乾淨點。」
「一個女子,凌晨在郊外,穿著男裝,衣服上還留著你冒雨趕路的痕跡,若說你和張行英不是事先商量好交換的,我想沒人會相信。」
在隊伍的中間,是兩匹通體無瑕的黑馬,拖著一輛馬車緩緩行來。馬車上繪著團龍與翔鸞,金漆雕飾,飾以硨磲和碧甸子,兩隻小小的金鈴正掛在車簷下,隨著馬車的走動,輕輕搖晃,發出清脆的聲音。
果然,他冷笑著,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話:「所以,你必定需要掩蓋一件事,這件事比你冒充我的近衛軍還要嚴重,甚至比被當成刺客當場處死更嚴重。」
諸王宅邸多在永嘉坊,過了東市,沿著興慶宮北去,夔王府遙遙在望。
亭中眾人聽著這件人倫慘案,驚懼之下嘖嘖稱奇。又有人問:「這惡毒女子,怎麼又逃掉了?」
小魚在琉璃瓶中緩緩游弋,波紋不驚。
然後他迅速用腳尖一踢,推開下面櫃門,一碟水潑了進去。
黃敏。
他見她低頭無語,只有濃黑的睫毛在微微顫抖,抵死倔強的模樣,不由得冷笑,說:「把你的左手伸出來。」
她頓了頓,只默然低頭,準備下車。她本就知道對面這個男人,雖然手握重權,但與自己非親非故,是不太可能幫自己的,他沒有當場叫人來將自己綁送到大理寺就已經是開恩了。
裡面的響動早已被人察覺,外面有人輕叩車壁:「王爺?」
她跪在車內仰頭看著他,軟毯上織就的牡丹花顏色鮮亮,她就是牡丹花瓣上微不足道的一隻小蟲,微渺而單薄,對面的人隨時可以用一根手指將她捻碎。
他冷冷地將琉璃瓶放在小几上,端詳著她的神情:「諒你也不敢。」
李舒白垂下眼睫,踩在她心口上的腳微微抬了起來,似乎是感覺到了她並不會武功。他按在她脖頸上的左手微微游移了一下,確定對方的脖子柔軟嬌嫩,沒有喉結。
後面那個魯大哥替她解釋:「不會又鬧肚子了吧?一大早拉兩次了。」
「是啊,現在看來,下一樁血案定是要出在城東了,所以現在城東各坊人心惶惶,據說能走的人都已經走了,城東幾近十室九空。」
她沉吟片刻,緩緩說道:「若王爺願意幫我,我也能替王爺查出那樁兇案的真相。無論多久之前,無論蛛絲馬跡是否還存在,定能給王爺一個水落石出。」
「正是啊,皇上喜好游宴,新建成離宮當然要熱鬧一番,而宮裡的宴會,若是沒有夔王出席,又怎麼算得上宴會呢?」
錦帕落在她身上,像一朵雲般緩慢而悄無聲息。
黃梓瑕一雙白淨的手握著柴枝,緩緩地撥著火苗,聽著輕微的畢剝聲,面上平靜無波。
黃梓瑕點點頭,一聲不吭。
說到皇家之事,眾人自然都是一副津津樂道模樣,唯有黃梓瑕毫不關注。她閉目養神,看似慵懶放鬆,實則依舊機警,一直側耳傾聽外面動靜。
「女人家眼皮子淺,又能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一個『情』字,」那說書人眉飛色舞,又繪聲繪色地講述道,「據說,她自小許了夫家,但長大後另有心儀之人。所以就在祖母與叔父過來商議她婚事時,她在席間親手端上了一碗羊蹄羹。黃使君、黃夫人楊氏、公子黃彥,乃至她的祖母和叔父全都中毒身亡,唯有她一人逃走,不知去向。衙門在她的房中搜出了砒霜藥封,又查知她數日前在藥店買了砒霜,白紙黑字記錄在檔。原來是她心有所屬,父母卻逼迫她嫁給別人,於是她憤恨之下,毒殺了全家,並邀約情郎一起私奔!」
這個名字陡然入耳,黃梓瑕一直沉靜撥火的手下意識地一顫,一點火星濺上她的手背,突如其來地劇痛。
圖影上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畫像,她有著一雙晨星似的明眸和桃花瓣般曲線優美的臉頰。那上揚的唇角抿出一種格外俏皮的弧線,雙眼望著前方微微而笑,神態輕靈,眉宇清揚,赫然是個極為清麗的少女。
她緩緩地收攏自己的十指,被識破偽裝,在羞愧之前,湧上她心頭的是悲憤。她抬頭望著面前這個人,張了張嘴唇,卻沒能說出任何話。
夔王的目光拂過那個琉璃瓶,聲音平靜:「是嗎?」
她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卻毫不猶豫:「我姓楊。」
待那人坐穩,車身微微一晃,馬車已經起步。
「若真如此,實在是滅絕人性,天良喪盡!」
黃梓瑕立即睜開了眼,拋下那幾個正在口沫橫飛的人,快步走出了短亭。
夔王抬手將那個琉璃瓶舉到面前,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條魚身上猩紅的血色光芒。
長時間地困在櫃中,再加上車身晃動,這感覺就像被塞回蛋殼的小雞。黃梓瑕強忍著眩暈的感覺,拚命逼迫自己放慢呼吸,以免被察覺。
這一句斷喝,毫無猶疑,斬釘截鐵。
夔王的唇角終於微微一揚,問:「還有呢?」
馬車裡沒有多少空間,但座椅下肯定會有一塊空地,為了利用空間,一般會被做成櫃子放東西。她爬進車,掀起座椅上垂下的布簾一看,下面果然是櫃子。
還沒等她想好,外面已經傳來了聲音。套馬、整衣、列隊。然後忽然安靜下來,連咳嗽聲都沒有,她還在思忖,只感馬車微微一動,車門輕響,有人上了車。
她抬腳踩在車轅上,小心地扒著虛掩的車門一看,車上果然沒人,只有寬大的座椅和釘死的茶几。座椅上鋪有青色夔龍錦墊,與下面暗紫色波斯絨毯上的緋色牡丹相映,華貴又雅致,一看便知是新鋪上去的,應該不會有人來撤換。
「這位夔王真是皇室中第一出色人物,先皇也是對他寵愛有加,難怪岐樂郡主拚命要嫁給夔王,幾次三番用盡手段,成為京城笑柄。」
說的人義憤填膺,聽的人群情激憤,一時間整個短亭內居然有了一種同仇敵愾的氣氛。
黃梓瑕隔著櫃子的雕鏤處觀察著那隻手,逆光中能看見他的手掌,骨節勻稱微凸,曲線優美,是一雙養尊處優但又充滿力度的手。他用三根手指執著茶碟,青碧色的碟子在白皙的手中如春水映梨花。
他朝她冷冷地彎起唇角:「毒殺。」
「老丈說的可是被稱為『四方案』的那一個案子?」立即有人接口道,「三月之內連死三個人,而且還是京城各自居住在城北、南、西三處毫無瓜葛的人,又留下『淨』『樂』『我』三個血字,真是詭異莫測,恐怖異常啊!」
一瞬間,黃梓瑕跟條死魚一樣躺在了他的腳下,可悲的是,對方根本還沒有起身。
她大半個臉都在兜鍪之中,旁邊的魯大哥也看不清她的臉,只一邊馭馬沿著朱雀大街前進,一邊說:「幸好沒被人發覺。」
黃梓瑕踩著泥水過去。她穿著一身最普通的男式藍衣短衫,裡面幾個人都轉過頭,見是個纖弱少年,其中一個老者便向她招呼:「少年人,你也是要趕早進城的?全身都淋濕了,可憐見的,烤烤火吧。」
前面正是一個池塘,剛剛種下的荷葉正沒精打采地耷拉著,水也混濁無比。她整個人撲在水中,被污水嗆得劇烈咳嗽,整個人狼狽無比地趴在淤泥中,頓時爬不起來了。
前方的路愈加模糊。長安城外沿著山道滿栽的丁香花,也被傾瀉的暴雨打得零落不堪,一團團錦繡般的花朵折損在急雨中,墜落污泥道,夜深無人見。
她壓低了聲音,輕聲說:「這種魚名叫阿伽什涅,來自天竺國。傳說它是佛祖座前侍經龍女的一念飄忽所化,往往出現在死於非命的人身邊。」
「那可真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十三四歲的時候就幫你爹破過懸案,怎麼如今連自己仇人都找不到?」他唇角上揚,淡淡一點嘲弄,「連自己的冤屈都洗刷不掉,還敢大言不慚妄議本王,企圖與我做交易?」
她努力蜷身縮在櫃中,輕輕把櫃門拉上,因為緊張而出了一身的汗。櫃門是鏤空的,幸好前面的布垂下遮住了空洞,她能隱約看見外面的影子,而外面絕對看不清裡面。
這一路漫長,但也終於出了城門,向著西郊而去。路上車馬顛簸,在行到一座小橋邊時,馬車上的夔王終於出聲:「停下。」
李舒白回頭對迎上來的宮女說:「這人笨手笨腳的,你們給弄去洗洗,讓她自己走回去。」
黃梓瑕正在思忖,馬車突然重新起步,她猝不及防,額頭一下子撞在了櫃門上,發出咚一聲輕響。
李舒白看也不看她,只說:「你去吧,我沒興趣過問你的事,也沒興趣將你的行蹤透露給衙門,你以後好自為之。」
黃梓瑕不確定是不是在叫自己,腳步在半空中停滯了一下,然後聽到那人的聲音清楚傳來:「對,就是你,那個儀仗隊的。剛剛來的消息,新落成的離宮那邊還差人手,你們這回要隨王爺到離宮去。」
在熹微的晨光中,旭日的光芒正浮出天際。蜿蜒的山道上過來的是一支秩序井然的衛隊,他們身上雖然有被雨淋濕的痕跡,卻個個整肅警敏,一看便知訓練有素。
建弼宮正是最新落成的離宮,就在京城近郊,距大明宮不過十來里,他們說話這時間,就已到了。
「若我是兇手,我自然可以找個地方隱姓埋名,可我不能就這樣躲一輩子,不然……我的父母親人,會死不瞑目!」
「此事千真萬確!朝廷已經下了海捕文書,黃家女如今離蜀潛逃,若被抓住了,就是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
她拴好了馬匹,轉身向院外疾走。有人叫了她一聲:「張行英,不吃飯啦?」
她仰頭看著他,竭力讓聲音平靜:「對。」
車馬越過亭子繼續前進,黃梓瑕遙遙跟著。
「如今天下不安,各州府都在動盪。不止京城,最近蜀中也出了樁滅門血案,不知大家可曾聽聞?」其中一個中年人,顯然是個遊方的說書人,手裡還習慣性地握著塊醒木,談興頗佳,「滅門血案聽說得多了吧?可這樁案子,是蜀中使君黃敏家的滅門慘案!」
黃梓瑕料不到這條小魚的背後,居然隱藏著這麼多的凶波惡瀾。她略朝他低頭,面上卻依然平靜:「王爺恕罪,此事我並未聽人說起過。我只是看見了這條小魚,想起了那個荒誕不經的說法。其餘的,全是我猜測,我事先確實毫不知情。」
畫像的旁邊,寫著幾行字——
黃梓瑕溜到門口,拉低自己的頭盔,向外走去。
他丟開茶碟,抓住黃梓瑕的肩膀,將她拖了出來,右手按住她的咽喉,左腳踩住她的心口。
他微微揚眉:「這麼一說的話,我倒是想起來了,你當年在長安時,曾經破過京城好幾樁疑案。後來聽說在蜀地的時候,你也幫你爹解過不少難題,是嗎?」
匆匆與張二哥道別,黃梓瑕飛身上馬,衝出密林。
他「嗯」了一聲,說:「沒事。」
夔王並不回答,只問:「你既然到京城來伸冤,那麼可有確鑿的證據指認真正的滅門兇手?」
「益王爺就只這麼一個女兒,估計他泉下有知,肯定會被她氣活吧……」
她只抬眼看了一看,便毫不遲疑地將傘丟棄在路上,就這樣在暴雨中往前行走。雨點砸在身上,格外沉冷,暗夜中天光暗淡,只有偶爾雨點的微光映照出前面依稀的景物,整個天地模糊一片。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掌紋,一開始的震驚現在反而漸漸平復下來。她將自己放下的手縮回袖子中,低聲說:「不對。」
黃梓瑕迅速地在車廂後脫掉了自己外面的制服和頭盔,將它們塞進石燈籠後的角落中,然後爬上馬車。
「話說回來,這位夔王,近日是不是要回京了?」
暗夜中,忽然有暴雨傾瀉而下。遠遠近近的山巒峰林、長長短短的江河峽谷,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輪廓,漸消為無形。
黃梓瑕抱膝聽著,在眾人的唾罵聲中,忽然覺得困極累極。她將自己的臉貼在雙膝上,雙眼茫然盯著那團暗淡跳動的火。身上的衣服半干半濕,在這樣的春夜,寒氣像無形的針一樣刺著肌膚,令她半醒半寐。
她咬住下唇,將自己的左手掌心朝上,慢慢伸了出來。
「但世間真相的揭示,不在於敢不敢,而在於能不能,」黃梓瑕輕聲說,「聽王爺講述,這樁案件必定驚心動魄又牽連甚廣,或許比之我父母的死更為離奇。但我想,只要真有人敢去查,必定會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一片善心?誰知他的一片善心,是不是幫助了惡人呢?」
「是……放心吧,我馬上就追上來。」他捂著肚子,急匆匆地撥轉馬頭扎進了密林中。
所以她只能俯身朝他深深叩拜。正要起身時,馬車卻已經緩緩停了下來,只聽得外面侍衛說:「王爺,已到建弼宮。」
黃梓瑕聽若不聞,貼著門邊就溜了出去。
黃梓瑕看著老人火光下溫厚的笑容,拉緊濕透的衣襟,謝了一聲,坐到火邊,離他兩尺之遠,默默幫著添柴加火。
從櫃子縫中只能看見那人的腳,金線夔紋的烏皮六合靴踩在車上鋪設的厚厚軟毯上,腳步無聲無息。
周圍人面面相覷,而那位老者更是不敢置信:「你說,是黃家女兒,滅了自家滿門?」
「你不用跟我解釋,可以去對大理寺或者刑部說說,」他冷漠地把目光投在旁邊錦簾的花紋上,說,「你可以走了,我討厭和衣冠不整的人待在一起,尤其是在這麼狹小的地方。」
至於是男是女的解釋,他也懶得說,讓黃梓瑕自己應付去吧。
黃梓瑕跪在他面前,神情如常,只用自己明淨如朝露的眼睛望著他。
她事先已與張二哥商議好,待進了王府,去馬監拴好馬匹之後,就立即低調地溜之大吉。到時大家都在馬監前院用早飯,沒有人會過分關注她。
幸好車馬轔轔轆轆,雜音掩蓋了她的心跳聲和呼吸聲。
「在那裡你遇見了自己意中人。從你的掌紋可以看出,你心腸冷硬,行事決絕,所以,為了愛情你完全做得出屠殺滿門至親那種事,至於手法……」
黃梓瑕靜靜地趴在那裡,不敢大聲呼吸,卻還是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她心裡迅速閃過無數個念頭,如果被帶入了離宮怎麼辦?離宮中的馬監是否看守嚴密?到時候是否能趁機逃離……
馬車緩緩停在橋邊。從櫃中黃梓瑕的角度看不見夔王的臉,只看見他伸手取過小几上的一個廣口琉璃瓶,隔窗遞到外面:「添點水。」
「哪一句不對?」他淡淡反問,「身世、殺人,抑或是你的身份?」
「正是!」
他靠在身後的錦墊上,嘴角還浮著一絲冷淡的笑意:「你的意思是,你被冤枉了?」
「聽起來還算合情合理,」他靠在錦墊上,神情冷淡,「你姓什麼?」
「這個我倒也有聽說!據說這不全是黃敏一人之力,他有一兒一女,兒子黃彥也就罷了,那個女兒卻是稀世奇才。當年黃敏擔任刑部侍郎時,許多疑案就是她替父親點破的,當時她也不過十三四歲。當今皇上曾親口嘉許,說她若是男子,定是宰執之才啊!」
而面前人凝視著她,有一種見到獵物自投羅網的快意神情:「所以你的名字叫——黃梓瑕。」
眾人嘲笑了幾句便不再理會她,各自去吃早就預備下的早飯。
夤夜逃竄,連日奔波,她確實形容憔悴;衣服干了又濕,皺巴巴貼在身上,已經看不出原來模樣;那張臉更是枯槁蒼白,頭髮披散凌亂,狼狽無比。
她不知道面前這人是否已經洞悉一切,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能立即替換掉自己謊言中的重點,將表兄妹關係迅速替換成曖昧關係,臉上是一種欲言又止的羞怯模樣,說:「我與張行英感情甚好,我自小喜歡打馬球,作男兒裝扮,所以擔心他受軍法懲處,一定要代他過來。他肚子不舒服,被我一把搶了馬,他追不上來……就是這樣。」
「此事是朝廷禁忌,居然還是外洩了。你是從哪裡聽到了這樁舊案,於是準備拿此事,來與我做交易?」
黃梓瑕排在最後,跟著隊伍緩緩進城。在進入城門的那一刻,她抬眼看了一下門口貼著的海捕圖影。
黃梓瑕接過他的頭盔,低聲說:「張二哥,你冒這麼大的險幫我,我真是感激不盡!」
正在偷偷窺視的黃梓瑕,眼睛頓時被水迷住,低聲驚叫出來。
黃梓瑕沉默無言。李舒白望著她咬著下唇,卻硬是不發出一點聲音的倔強模樣。十七歲的少女,雖然狼狽憔悴,衣衫不整,依然難以掩蓋那種清澈明亮的容顏,和他記憶中曾出現的一些東西,模模糊糊地重疊起來。
黃梓瑕躺在地上仰望著他,猝不及防間甚至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臉色微有茫然。
「我是黃梓瑕,但我沒有殺人,」她深呼吸著,低聲說,「更不可能……殺我的親人!」
她遲疑了一下,跟著他出了馬車。馬車下早已放置好了矮凳,她踏著凳子下來,腳還未站穩,只覺膝蓋窩被人輕輕一踢,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倒去。
黃梓瑕撥開亂草,幾步奔到等他的士兵那裡,對方已經匆忙地脫下了王府近衛的制服,把頭盔摘下來給她:「黃姑娘,你……會騎馬吧?」
「我……」她沉默著,微皺起眉頭,「事發後我就被認定為兇嫌,只能潛逃在外。但只要王爺幫我,給我一點時間,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
長安城明德門,五個高大門道原本閉著中間三個,只開了左右兩個小門,但見王爺儀仗到來,立即便開了左側第二個門通行,更遑論查看儀仗了。
天色尚早,城門未開,周圍人的話題又轉到最近京城的奇聞逸事上。諸如皇上又新建了一座離宮,趙太妃親自替三清殿縫製帷幔,還有京城多少閨秀意欲嫁給夔王等,不一而足。
她狠命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叫聲。她確定自己的聲音很小,車輪行走的聲音應該會將它掩蓋過去,但還是緊張地透過櫃縫,望向外面。
黃梓瑕的心裡咯登一下,沒料到自己的運氣這麼差。
櫃門雕鏤著無數的祥雲瑞獸,櫃門是左右推拉的。她推開櫃門一看,不由得一陣驚喜,裡面只放了幾塊香料,幾近空無一物。
「……是。」
「你可知道,這件事就連當今皇上都曾明言自己不能過問,你卻敢包攬上身,說你能處置此案?」他抬眼冷冷看著她時,她才發現他有極其幽深的一雙眼睛,在那張冷漠面容上,顯得更加令人畏懼。
蜀女黃梓瑕,身負多條命案,罪大惡極。各州府見則捕之,生死勿論。
李舒白撩起車窗看了看外面,見諸王都已到來,外面鬧紛紛滿是喧嘩,不禁微微皺眉,說:「看來,難免會被人發現我與女兇犯同車了。」
就在她的腳邁下台階最後一級時,忽然有人在身後叫她:「喂,你往哪裡去?」
「那麼,出發前往離宮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選擇將這些話對領隊明言,而選擇一個會讓自己和張行英陷入更加艱難境地的方式——躲在我的馬車上?」他用那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小几,那指尖緩慢的起落似乎擊打在她的心口上,讓她又開始有了不祥的預感。
「簡直是荒謬,世上哪有女兒行兇殺盡親人的事情?」
山道拐彎處,是一個小亭子。本朝設的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是路人歇息處。在這樣的暗夜風雨中,有三四個人正亭中,或倚或坐,正在談天。長安城例行宵禁,每日早上五更三點才開城門,現在時辰尚早,想必他們是正在此處等著城門開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