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心想,你怎麼知道這其中還有公主府的那個宦官魏喜敏的事情呢?
周子秦氣得說不出話,半晌才指著對面的蠟燭鋪大罵:「這老頭,絕對會有報應的!」
「那麼……」黃梓瑕捏著筷子的手,不為人覺察地輕顫了一下,「他姓什麼,叫什麼?」
「很驚訝,很詫異。」黃梓瑕歎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說:「雖然不想和這個呂老頭兒打交道,但話還是要問的。你準備好冊頁,我們一起過去。」
「對,據說那個呂老頭向來輕賤女兒,此事鬧得滿城風雨,他覺得家族蒙羞,把女兒給趕出了家門。聽說那小姑娘現在已經死在荒郊野外了,唉……」
黃梓瑕長出了好幾口氣,終於才鬆開了自己的手,勉力壓著聲音,說:「沒什麼……從沒見過這樣作賤女人的,有點……難過。」
「嗯……」黃梓瑕還在沉思,他忽然又一拍桌子,說,「有!最近認識了一個人,真是咄咄怪事,難以言表!」
「哎,輸就是輸了,而且夔王都上陣了,我還敢打下去?」他說著,朝黃梓瑕笑道,「說起來,楊公公你面子真大,京中能召集三位王爺替你打比賽的,你算是第一位了。」
走出公主府,崔純湛問黃梓瑕:「楊公公準備下一步去哪兒?」
但黃梓瑕卻微微皺起眉,將食指擱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哦,你說遭天譴的那個?」韋保衡隨口說,「我認識,天天跟在公主身邊,個子本來就矮,還每天唯唯諾諾彎腰弓背跟條狗似的。不過倒有個好處,主人讓咬誰他就咬誰,聽話極了。」
「唉,要報應早報了!這老頭兒老來得女,老婆年紀也大了,產後血崩,就留下這麼一個女兒。滴翠是真乖啊,四五歲開始就幫她爹幹活了,七八歲就墊著凳子給她爹做飯!可老頭兒呢?每日裡罵罵咧咧只說女兒沒用,每次看見人家有兒子的,那眼珠子啊,瞪得恨不得掉下來——你說,長安城裡百萬人,重男輕女的不少,可你們見過這樣想兒子都要想瘋掉的老頭兒嗎?哪天他要是被雷劈死,街坊鄰居一點都不奇怪!」茶博士說著,一邊搖頭歎息,一邊去外面打水,嘴裡還嘟嘟囔囔的,「我們街坊啊,只說老天無眼啊!那孫癩子病了許多年了,滴翠要是被他欺負時趕緊跑,他肯定是追不上的啊,怎麼那回就被逮住了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鍋裡的金漆已經熬好,便用刷子蘸著,慢慢順著喜燭上浮凸的龍鳳和祥雲圖案上色,再也不看他們了。
黃梓瑕搖頭:「崔少卿,您這一身官服,一過去就被人看出來了。不如我先去探探風聲,若是他確實可疑,直接傳召到大理寺審問即可。」
黃梓瑕吃了一口,問:「張二哥,你剛剛去哪裡了?我看你剛才好像精神不太振作的樣子。」
他們靠在一起,久久不動。
周子秦立即跟著她往前走:「那,崇古,我們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去?是協助大理寺破案,還是……」
直奔周子秦家,他果然待在家宅裡研究他那些骨頭。
「太好了,真是恭喜你了!」周子秦搭著他的肩開心地大笑,「我就說吧!王蘊昨日果然被我們打得心服口服,估計他自己也知道,再不接收張二哥入司,對三位王爺都無法交代!」
「很像真人吧?哈哈哈,和上次復原手一樣,不過臉上肌肉脈絡太多,我到現在才能弄出第一個——哎,你覺不覺得好像……有點面熟?」
黃梓瑕歎了口氣,說:「我來找你是要商量一下那個……」
「什麼?」黃梓瑕與崔純湛趕緊問。
「是呀,這孩子是她父母從族中過繼的,畢竟,好歹得有個繼承家業的人。前日聽說過他們在找孩子,但因為我近日一直都在四處奔走,所以就沒能幫得上忙,心裡覺得愧疚。」張行英大哥婚後住在嫂子家中,當時長安婚俗,夫妻婚後習慣在女方家中居住幾年,張行英的大哥並不算入贅。
「說起這個,幸好碰上這膽小怕事的呂老頭兒。我跑了各衙門把這事壓下,又給呂家送了百兩銀子,還叫人把那個孫癩子打了一頓,呂老頭感恩戴德,就風平浪靜,再不提這事了。」
黃梓瑕仰頭看天,說:「走吧。」
一遍又一遍地在腦中想著,魏喜敏的死、駙馬的墜馬、公主的夢,黃梓瑕竭力尋找這三者的共同點,以求讓自己的注意力從禹宣的身上移開。
她用力地呼吸著,努力讓胸口的劇痛平靜下來。
周子秦立即正色:「當然驗過了!我可是本朝最負責任的仵作!那些魚果然是被毒死的!」
黃梓瑕與周子秦離開了豐邑坊,周子秦見她神思恍惚,踩在地上跟踩棉花似的不得力,有點擔心,他抬手扶了扶她的肩膀,問:「崇古,你怎麼了?」
崔純湛感歎道:「這老頭……真的膽小怕事,不會尋仇?據我所知,魏喜敏好像就是被他親手製成的蠟燭燒死的吧?」
張行英搖搖頭:「不知道。所以說世上好人多啊,他就喝了兩口茶水,沒留下自己名字就走了,連謝儀都沒收。孩子又小,也不知道他姓名和住處,都不知道怎麼謝他呢。」
「哎,你們還記得上個月的事情不?滴翠藏著蠟扦兒要去和孫癩子拚命的事情。」
「你不知道……你不會明白的……」她摀住自己的臉,蹲在地上,拚命壓抑著自己失控的哭泣,「張二哥,你是個好人……我,我只想在你的身邊好好過下去。我只想待在這個家裡,也求你……不要讓我出去見人……」
「……沒事,我想我可能是太累了,」她靠在樹幹上,勉強解釋道,「公主交代的這個案件,好像不簡單。」
店面只有前半間,從敞開的後門看去,後面半間是空地,搭了一個小棚子,堆滿了蠟塊與蠟模,現在正有一鍋紅蠟在爐子上熱著,散發出不怎麼好聞的氣味。
「什麼時候來都可以,隨時歡迎!」張行英笑道。
裡面傳來灶火畢畢剝剝的聲音,他們聽到張行英說:「阿荻,他們是我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黃梓瑕聽他口氣如此不屑,便又問:「聽起來,也算是能辦事的、能幹的人?」
垂珠正在月門口等她,笑著迎上來道:「駙馬爺住在宿薇園,我引公公過去吧。」
垂珠抿嘴一笑,在前方帶路。走到一座門前時,她正想推門,又趕緊將手垂了下來,領著她往另一條較遠的路上走。即使是不知府中院落分佈的黃梓瑕,也知道她分明拐了一個彎。
黃梓瑕拿過旁邊一個袋子,將這個頭骨一把套住,抱在手中說:「周子秦,這個頭我要拿走。」
駙馬居住的宿薇園,裡面遍植紫薇。如今正值花期,裡面的花開得纍纍垂垂,一番熱鬧景象。
張行英說道:「還是雙喜臨門呢,本來啊,我爹都臥床好幾個月不起了,但是他得知我能進左金吾衛,頓時精神大振,早上都可以下床了!他還給自己配了一副藥,說是心病已除,過幾日就能痊癒!」
「那……晚上他回家嗎?」
阿荻悶聲不響,過了許久,張行英以為她是默認了,便抬手去牽她袖子,說:「來,我帶你出去認識一下……」
他抓抓頭髮,在她的目光下窘迫地臉紅了:「其實,我也很喜歡你每天在家等著我回來,知道你肯定不會離開我,知道你唯有我這一個容身之處,就像藏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黃梓瑕雖然臉上冷靜,可也覺得胸口一股悲涼的怒火湧上來。她強自壓抑,又問:「那後來,他女兒哪裡去了?」
「那個是真比不了,人家是四代祖孫上百年做蠟燭的,不然,這回薦福寺的巨燭,怎麼會找上他家呢?」
黃梓瑕被他正義凜然又厚顏無恥的眼神鎮住了,明知道不厚道,可也不由自主地與他一起趴在了後面的牆上。
黃梓瑕皺起眉頭,邊走邊說:「不知道,還要問問再說。」
「滴翠命苦啊!生下來就沒娘,臨了還遇上這事情……」有容易動情的大娘撩起圍裙開始擦自己的眼淚了,「早點去地下見她娘,也是好事,別在這世上受罪了。」
黃梓瑕和周子秦默然回到葡萄架下,坐在那裡吃著槐葉冷淘,只是兩人都是食不甘味。
「別是雷打偏了吧?」
黃梓瑕裝出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問:「聽說他趕走女兒,是因為他女兒被孫癩子那什麼的事情?」
黃梓瑕看到落款,不由得讚歎道:「駙馬爺真是書畫雙絕。」
「我知道,公主府的宦官。」他不說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但聽的人都知道,對於阿荻,其實他暗地裡瞭解的,比他們想像的都要多。
呂家四代經營,在西市的這家香燭鋪,由於年深日久,已經顯得十分陳舊。
他說著,苦笑著停了下來,許久才又說道:「那個時候啊,我絕了自己的念頭,不敢再去看你了。直到我入了夔王府儀仗隊,又曾想過你,可終究也因為變故而沒成。直到……直到我在山路上看見昏倒的你,手中還死死攥著根麻繩……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你爹丟給你,逼你自殺的……」
「她在烈日下當街跪了兩個多時辰啊,她爹一直關著門。最後我們都看不下去了,要去拉她起來,結果她一把抓過麻繩,跌跌撞撞就跑出了西市,也不知上哪兒去了……唉,現如今也不知死在哪個荒山野嶺中了!」
兩人就這樣偎依著靠在灶間,火光在他們身上投下恍恍惚惚的暖色。
張行英尷尬地抬著手,怔在當場。
周子秦繼續瞠目結舌,許久,才用力搖頭:「我不信!阿荻……和張二哥這麼好,怎麼可能遇到這麼慘的事情!」
「人不可貌相吧?」韋保衡笑道,「本來王蘊請我出場時我還說,周子秦完全外行人,那個大個子張行英家裡連馬都沒有,還有一個楊公公,我就算一個人對他們三人也是仗勢欺人啊,居然還和王蘊聯手,簡直是恃強凌弱了!哈哈哈,沒想到最後卻輸在他們手中了。」
黃梓瑕笑道:「你也就十幾年,看到對面那個蠟燭鋪了嗎?聽說他家做蠟燭都四代了,那才叫祖傳手藝。」
「一個小宦官,長得清清秀秀纖纖細細的,打球卻比左金吾衛一群大老爺們還強悍,這就是我最近遇見的最大怪事了!」韋保衡說笑著,眼神卻若有似無地盯向牆看。
周子秦問:「那他怎麼找到你大嫂家的?」
「崔少卿慢走。」黃梓瑕看著他的馬車行遠,然後趕緊雇了輛車——天可憐見,她身邊幸好還有上次查案時申請的經費沒「來得及」還給李舒白,不然的話,她哪有錢僱車?
呂至元這才把自己手中的刻刀放下,瞇起眼睛看了看她,臉上依然無動於衷:「哦,是你們啊。」
黃梓瑕沉吟片刻,說:「不,只是張行英的朋友。」
黃梓瑕沉默著,一言不發。
「可不是嘛,依我說,那雷要劈,也該劈死那個叫孫癩子的,怎麼劈到人家公主府的宦官了?」
「這事吧……看起來和本案應該沒什麼關係,又似乎和本案有點關係——如無必要,請兩位先不要外傳,畢竟此事,於公主府名聲有損,」韋保衡說著,又皺眉想了想,才說,「府裡的蠟燭,一向都是呂氏香燭鋪送來的。上個月呂老頭兒好像有事,叫他女兒送蠟燭過來,結果小門小戶的姑娘不懂規矩進退,居然沒有及時避讓公主……嗯,踩髒了她的裙角。」
「就是啊,最好的解釋就是巧合,可公主偏偏一定要我們去尋找兇手,」周子秦說著,又關切地問,「我送你回夔王府去?」
黃梓瑕聽著薦福寺外四歲孩子,腦中不由浮現出那一日大雨中,那個抱著渾身泥漿的小孩子的身影。她望著張行英,問:「送回孩子的……是什麼人?」
「啊?為什麼?」他趕緊追問。
「好啊,不過……」周子秦小心翼翼地問,「你肚子餓不餓?先別去找阿荻了,我給你去買一點吧,你要吃什麼?」
「甚好,甚好,」崔純湛看看時間,趕緊說,「今日出門時內子說了,會親自下廚的,我得趕回去吃她做的菜了,眼看這個時間啊……」
「不是說過了嗎?在豐邑坊家裡!」他用刷子一指後面不遠的豐邑坊,說,「喏,一大早我送過去之後,就因為累過頭,直接倒在蠟燭下起不來了。當時和我一起送東西過去的車伕馬六就送我回家了,後院的吳嬸還叫了大夫過來給我瞧病——那渾蛋庸醫,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就開了點補氣的藥,讓我好好休息。結果他剛走,我就聽到消息,說我做的那根蠟燭被雷劈炸嘍!我那個氣啊,還想起床去看看,誰知一站起來,頭暈目眩就倒下了!」
崔純湛則說道:「這首詩也是我心愛啊,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豆蔻梢頭,真是青蔥水嫩,格外迷人啊……」
黃梓瑕自然不信鬼神,不過她還是遙遙望了一眼知錦園,將這個院子放在了心上。
「拿到這個頭骨的時候,我就知道是個美人了,但是沒想到這麼美。」周子秦撫摸著架子上那個漂亮的頭骨說。
沿著合歡樹小徑走到月門時,她已經平靜下來——至少,外表已經完全如常。
「好,其實我找你就是為了這事,」她示意他,「首先,你告訴我,上次你弄回去的那條魚,檢驗了嗎?結果如何?」
黃梓瑕笑道:「哪裡,駙馬才是擋者披靡,令人敬服。」
她抬起腳,走到旁邊的石板路上。
周子秦眨眨眼,還不明白其中內情的他乖乖地選擇了端起青瓷盞喝茶。
感覺到有人進來,呂至元頭也不抬,聲音嘶啞:「客人要買什麼?」
張行英連連點頭:「真的真的!特別出眾!」
「張行英家。」
「好……好吧。」周子秦猶豫了許久,終於依依不捨地放開扯住袋子的手,又可憐兮兮地看著她,「那……崇古,我聽說你現在在調查公主府的案子,這回你一定得帶我去!我要和你一起全程調查此案,而且這次我一定要憑著高超的手法和驚人的天賦,搶在你的前頭解開這個疑案!」
「嗯,那我們一起去吧。」他說。
崔純湛說道:「楊公公,你的書畫造詣也不錯,眼光這麼好。」
周子秦說道:「張二哥你真是的,孩子回來了不就好了,為這事還心事重重的。」
崔純湛又好氣又好笑,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肘上:「去去,堂堂男子漢,破這麼點皮好意思搽藥!」
韋保衡翻他一個白眼:「尊夫人芳齡?」
「不過我聽說他家也就這麼四代了,呂老頭沒兒子嘛!」
「不……我想先去張行英那裡,看一看……阿荻。」
垂珠躊躇著,遲疑道:「那是知錦園,裡面種了許多芭蕉鳶尾,夏日避暑本來最好。但前個月開始,那裡便有人半夜啼哭,大家都說——」垂珠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才低聲說,「都說有不乾淨的東西呢。公主便命人請了道士來作法,並將院門鎖上了,據說裡面怨氣要淨化十年才能再開呢。」
「關於魏喜敏的死,大理寺有些事情要問你,你可有空嗎?」
阿荻呆呆地用淚眼看著他,又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白皙無瑕的手背。
「誰不記得啊!那呂老頭兒真是狼心狗肺!收了人家的銀子,立馬把蠟扦兒奪下,一巴掌就把滴翠給扇到地上去了!你說也奇怪,聽說那個孫癩子病了好多年沒錢醫,哪來這麼多錢給老頭兒?」
房間內外一片死寂,只聽到阿荻的抽泣聲,在房間內隱隱迴響:「張二哥……我願意一輩子為你洗衣做飯,一輩子伺候著你……我只求在這個天地間有這麼一個小院子落腳,讓我在這裡待到死,待到朽爛成泥……張二哥,求你不要把我丟到外面去,不要讓我出去見人呀!」
樹蔭下的泥土上,幾隻螞蟻正在匆匆忙忙地尋找著方向,圍繞著她的足尖爬來爬去。
「那時候,我結結巴巴向你道歉,你卻毫不在意拿出手絹擦去泥點,對我笑了一笑,便握著一串白蘭花回到店內。我在回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你手上那點污漬,想著你的笑,想得太入神,竟然,竟然連回家的路都走錯了……」
周子秦跳了起來,嘴巴張得老大,但眼睛張得幾乎比嘴巴還大:「什麼?為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還不能肯定,但感覺似乎是水銀中毒。」他有點不太確定地抓著頭,皺起眉,「真奇怪,誰會在魚池中投放水銀呢?這東西不好攜帶,放到魚池裡又有什麼必要?」
周子秦也氣得不行,他轉頭看向黃梓瑕,卻見她嘴唇抿得緊緊的,抓著桌子的手因為太過用力,連青筋都幾乎暴出來了。
黃梓瑕用力地呼吸著,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腳下。
黃梓瑕又問:「那他女兒滴翠現在……」
「也是被我爹逼的,稍微學了兩年。」黃梓瑕說著,保持著三人中唯一的敬業態度,問:「請問駙馬熟悉魏喜敏嗎?」
「駙馬爺,您就別開玩笑了吧!」黃梓瑕苦笑,隨著他的目光站起來在屋內走了兩步,她看到牆上掛的一幅字畫,艷紅的一枝豆蔻,似有若無的兩抹綠葉,旁邊寫的是杜牧之詩——
「哎哎,崇古,你別這麼絕情啊……這真的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漂亮的頭骨了……我的心中只有它,你別帶走啊……」周子秦一把抓住袋子,聲淚俱下,「崇古,你不能這樣對我!想當初王妃那個案子我為你跑前跑後,又撈屍體又挖坑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可你呢?至今也不告訴我那個案子的真相!我知道王家棺木裡那具屍體不是王若,可為什麼王家後來還是一聲不吭送回琅邪安葬了呢?還有,那個案子的真兇到底是誰?兇手到底怎麼作案的?我全部蒙在鼓裡啊!崇古你好狠的心啊……不管怎麼說,別的我都不介意了,你把我最愛的這個頭骨留下給我!求你了,要不我拿我自己的頭跟你換好不好……」
張行英愣了一下,不自覺地握緊自己的拳頭,低頭避開她的視線。
「你看這老頭兒……有嫌疑不?」
周子秦頓時一拍桌子,大怒:「混賬,這老頭兒不去找仇人拚命,反倒這麼糟蹋自己女兒,這還是人嗎!?」
黃梓瑕皺眉想了一下,然後說:「先記著吧,現在你先給我找件衣服,然後我們去呂氏香燭鋪。」
「哎呀,別這麼見外,你們能來我就最高興了!」張行英趕緊打斷她的話,臉上也顯露出笑容來,「對了,我正有好事要告訴你們呢,托你們的福,今天早上,左金吾衛已經正式送了公文過來,我明日就可以入隊了!」
「哎,別管別的了,快點來!」他拉起她的袖子,牽著她就往裡面走。她踉踉蹌蹌地跟著他,一眼就看見了頂在架子上的一個人頭,頓時嚇了一跳。
周子秦也用口型回答:「聽牆角,看看張二哥和阿荻有沒有作案嫌疑!」
「買的呀,我一直托戶部負責殮葬無名屍的人幫我留意一下——噓,這個是律法不允許的,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啊——然後有一天,就是咱在水渠裡撈起那具無頭屍的前一天,他悄悄給我捎過來這個,說是有人在草叢裡發現的。哎呀,剛拿到手血肉模糊可難看了,不過我把血肉剔除乾淨之後,發現這個頭真的很不錯,漂亮極了,是不是?」
張行英默然聽著她的哭泣,一邊轉頭注意外面院子,聽外面他們似乎沒有響動,又湊近了阿荻一點點,輕聲說:「好吧,不見就不見吧,其實……其實我也捨不得讓你到外面去。」
黃梓瑕微微皺眉,問:「那個呂老頭呢?」
「多謝,勞煩姐姐了。」
「是啊,說來也真是難,小孩子說不出自己家住何處,他只能帶著孩子在長安各坊尋找,這個年歲的孩子哪走得動長安七十二個坊?都是他抱著一家一家走過來的,直到今天早上孩子看見自己家喊起來,才算是找著了。」
張行英默默看著她,輕聲問:「難道,你就準備一直待在這個小院子裡,把一輩子就這樣挨過去嗎?」
「什麼書畫雙絕,我在國子監的時候,天天和周子秦一起逃學去爬樹抓鳥,」韋保衡揮手笑道,「還不都是我爹逼我的,唉。」
「哪裡,幾位王爺也是因為知道對手是駙馬您,所以才肯下場的,我哪有這麼大的面子。」黃梓瑕趕緊說道。
「張二哥……」阿荻顫聲輕喚他,她坐在灶前,嬌小的身軀蜷縮著,顫抖如疾風中的一朵小花。
黃梓瑕過去向眾人行禮,一邊詢問:「請問各位娘子,呂至元呂老丈家裡怎麼走?」
她蹲著,手扶在旁邊樹上,只能用力地呼吸著,將自己心口的那團抑鬱給一點點壓下去。
阿荻含了許久的淚終於掉了下來,她輕聲低喚他:「張二哥……」
周子秦聽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用手肘碰碰黃梓瑕,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公主說了,身上破那也是破,破了相,就當不了駙馬了,」他振振有詞地說著,又對黃梓瑕說,「楊公公,你說這事吧,我昨天也想了許久,可就是想不明白。你說我隨手牽的這一匹馬,到底什麼時候被人動的手腳?我思前想後,似乎別人不可能有下手的機會。」
然而滴翠卻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將自己的臉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臂上。
「這蟹眼泡真是漂亮,你看你看。」周子秦拉著黃梓瑕一起參觀爐中的水泡,「哎……水泡密集起來了!來,崇古你看,我上次看過一個人嘴巴裡冒的血沫子就是這樣的,一模一樣!你猜猜他是五臟六腑哪一處受的傷?」
「是能幹,能幹得讓人沒話說,」韋保衡冷笑道,「這不上個月還有件事,我估計你們一打聽也就知道了,所以乾脆我現在就跟你們說了吧。那事要不是我跑各大衙門給壓下去了,公主和公主府的名聲那可算全完了!」
崔純湛隨口說:「這種小事,駙馬又何必掛在心上?」
張行英身材偉岸,就算淪落到端瑞堂藥堂時,也是英氣逼人,可如今黃梓瑕看著他從那邊走來,卻是神思恍惚,他彷彿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而是走在一條狹窄凹凸、不見盡頭的獨木橋上。
韋保衡把手一攤,說:「所以才說是天譴啊,一報還一報,終於還是呂老頭兒做的蠟燭,把魏喜敏給燒了,這不是挺好的結局嗎?」
周子秦看著她的模樣,詫異地問:「你一點都不驚訝?一點都不詫異?」
崔純湛則不敢置信地打量著黃梓瑕:「什麼?楊公公擊鞠很厲害?真是看不出來。」
周子秦和黃梓瑕對望了一眼,還來不及交流什麼,只聽阿荻虛弱顫抖的聲音已經傳來:「張二哥,求你了……我不要見人!我,我這輩子,已經見不得人了……」
黃梓瑕對他拱了拱手,說:「老丈,我是大理寺的人,上次在薦福寺見過的,你可還記得我嗎?」
兩人在西市找到了呂氏香燭鋪。大老遠,就看見明晃晃的招牌上,老大一個「呂」字。
「行,阿筆身材和你差不多,我馬上給你拿一件。」
屋內的氣氛也忽然安靜了下來。阿荻身體微微顫抖地看著張行英,許久,才顫聲問:「你,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沒有容身之處,知道……我的事情?」
「可惜啊,不知道他是誰,」周子秦歎道,「我還挺想結識他的,有古仁人君子之風,又聽你說的長得那麼好。」
阿荻睜大那雙含淚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崇古,快來快來!」周子秦指著自己放在架子上的那個頭骨,喜孜孜地說,「快來見證我迄今為止最偉大的成就!」
「我如今也尚無頭緒,此事大約還需要我們再繼續調查。」黃梓瑕說著,又問,「不知駙馬身邊可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人,或者值得注意的事?」
「張二哥!」周子秦叫他。
「我看,呂氏香燭鋪是一定要去的。」
狹窄的店面內,走進去之後僅剩了轉身的空間。左邊是一排鐵製的蠟燭架子,上面插滿了高高低低各種形狀的蠟燭,右邊是一個木櫃檯,櫃檯內放著一些香餅和香塊,呂老頭兒正趴在櫃檯上雕著一支兒臂粗的龍鳳喜燭。
黃梓瑕又問:「關於魏喜敏的死,您老覺得……」
「別提了,要不大家都罵這個呂老頭兒呢?收了錢之後,就不言語了,還嫌女兒骯髒,直接把她掃地出門了!」他說著,終於忍不住憤怒,聲音也提高了,「我們當天可是親眼所見啊,那老頭兒把女兒一腳踹出門,丟了一把刀子、一條麻繩在她面前,讓她自己選一個死法,別丟他的臉,別死在家裡!」
張行英抬起顫抖的手,情不自禁地摟住了她。
張行英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阿荻怕生人,別介意啊。」
牆外的黃梓瑕聽著他的訴說,覺得自己眼睛熱熱的,又開始湧上溫熱的水汽。
張行英停了很久,但終於還是開了口,用很緩慢、很輕,但卻異常清楚的聲音,說道:「去年夏天,我在西市見過你。那時你正蹲在香燭鋪門口,在賣花娘籃中揀著白蘭花。天下著雨,你笑著挑揀花朵,我從你身邊經過,被你臉上的笑意一時晃了神,不小心濺起一顆泥點,飛到了你的手背上……」
「哦……」他不太肯定地看著她平靜如常的面容,遲疑地說,「沒什麼……剛剛一瞬間,我還以為你哭了。」
而牆內的阿荻慢慢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按著自己的胸口,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將胸口湧起的那種巨大複雜的波濤給壓制下去,不讓它鋪天蓋地將自己淹沒。
黃梓瑕與崔純湛對望一眼,崔純湛趕緊問:「是什麼事情?」
他嚇了一跳,問:「崇古,你怎麼了?」
「說不定是那個孫癩子壓根兒就不敢出門呢?」
周子秦看著大盆內碧綠清涼的冷淘,差點連自己的來意都忘記了。他接過張行英送來的碗先盛了一小碗,邊吃邊讚:「阿荻手藝真不錯,我真想天天來蹭飯吃!」
黃梓瑕仰望長空,咬著自己的舌尖,讓恍惚的神思在尖銳的疼痛中迅速聚攏。
「滴翠離家尋死的時間,與張二哥在山道上救下阿荻的時間差不多;阿荻不肯見人,每天躲在張家院子中,而且還在半夜偷偷哭泣……」黃梓瑕長長歎了一口氣,低聲說,「十分明顯,不是嗎?」
周子秦沒料到居然是這麼勁爆的內幕,手中的茶杯差點落地。他指著窗外對面的那個蠟燭鋪,問:「就是那個……做蠟燭的呂老頭?」
茶博士煮茶完畢,端上來給兩人,一邊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光,一眼就點中了我。我做茶博士十幾年了,這茶館裡論手藝誰也比不過我。」
看來,公主府的措施做得很好,大家根本就不知道,滴翠的慘劇當中,還有個魏喜敏橫插一腳。
她慢慢抬頭看他:「什麼?」
張行英蹲在她的身邊,在灶間吞吐明暗的火舌之前,他定定地瞧著面前的她,輕聲說:「後來,我也曾去你家門口偷偷看過你,我看到了你爹對你的忽視冷淡,也聽到你時常哼著一首桑條曲,還知道了有很多人上門向你提親,可你爹索要大筆彩禮,以至於你一直都沒說下婆家……」
「去哪兒?」
黃梓瑕一個手肘撞在他的腰上,成功地阻止了他下面的話。
「我去得遲了,只倉促看到他一面,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張行英很認真地放下碗,說道,「站在我大嫂家門口,整個院子都明亮起來了。我這輩子啊,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前天聽你提起伯父身體不好,所以我們來探望一下。」周子秦把手裡那兩斤紅棗桂圓提起來塞到張行英懷裡,「給伯父帶的,幸好崇古細心提醒了我一下。」
她堵住了螞蟻歸家的路。
張行英這才抬頭,見是他們,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哦,是……是你們啊,怎麼今天有空上我這兒來了?」
韋保衡皺眉想了許久,說:「好像沒有。」
她回頭看看那座鎖上的院門,假裝不經意地問:「那邊是什麼地方,怎麼鎖著呢?」
「是什麼毒藥?來源呢?」
「好啊,我巴不得他死啊!」他毫不掩飾地說道,「狗仗人勢的閹人,早死早好!可惜那天降霹靂毀了老頭兒一世英名,害得我那支蠟燭炸了!」
另一個婦人接口道:「可不是麼,薦福寺法會前一天,你還記得不?半夜把隔壁劉屠夫吵醒了,隔牆罵了他半宿,呂老頭兒硬是不吭聲,叮叮噹噹繼續弄他的蠟燭,劉屠夫說恨不得拿把斧頭把他家門給劈了!」
幾個婦人抬手一指旁邊一個牆頭爬滿籐蔓的院落:「喏,那裡就是呂家了,不過呂老頭兒白天都在西市店裡,現在他家裡沒人。」
黃梓瑕無奈地瞧了他一眼:「我想,阿荻有很大的可能,就是滴翠。」
韋保衡面容湧上一絲黯淡,但終究只是笑了笑,沒說話。
「你聽到茶博士說了嗎?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滴翠當時會被那個病弱的癩子給抓住,沒有跑掉呢?我覺得她應該會拚命掙扎反抗吧,再者說了,她當時應該也會求救呼喊呀……」
張行英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她安慰她,但看著她蒼白的面容,又想到她遭受那般污辱,恐怕不喜歡和人接觸,只能硬生生忍住了。
天地無情,巨大的力量席捲一切,看不見的手推動著每個人的命運,身不由己向前。或許背後主宰他們一切的那種力量,亦是身不由己,或許他們亦不知道,自己有時一個小小的舉動,對別人來說,是滅頂之災。
張行英似乎想不到她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不由得呆站在她面前,許久也沒有動彈。
「別問了。」她又將他復原得差不多的那個頭顱也塞進袋子裡去,說,「我拿走了,你以後再找個別人的吧。」
「晚上當然回家了,哎喲,我們和他做鄰居的,有時候也真是厭煩他。尤其是這一個月來啊,這老頭兒天天沒日沒夜弄那個蠟燭,那些銅模子、鐵釬子的,天天晚上吵得人睡不著。」
一片寂靜。木槿花院落外,大槐樹下乘涼的人們笑聲隱隱,正被風輕送而來。石榴樹上趴著一隻剛結束了黑暗蟄伏的新蟬,才蛻去外殼,便已經迫不及待蟬鳴聲聲,枯燥而尖銳的聲音,橫亙在小院之中。
黃梓瑕微蹙眉,覺得聽他的描述,確實沒有作案時間,便又問:「那麼在薦福寺法會的前一日,你在幹什麼呢?」
黃梓瑕也感到開心,覺得自己總算不再虧欠張行英了。她望著張行英臉上綻放的笑容,說道:「張二哥,真是恭喜你了!」
張行英聽不太懂周子秦的話,只說:「嗯,反正就是很好。」
茶博士搖頭歎道:「可憐啊,他女兒滴翠就跪在當街,哭得都昏過去了兩三次,老頭兒愣是不開門!你說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遭了這麼大變故,還鬧得滿城風雨,走到哪兒都被人戳脊樑骨,臨了她爹還嫌她丟臉,讓她死外面去,你說這是人幹的事情嗎?」
崔純湛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昨日那場球不是由於你的馬出了意外,所以中止了嗎?」
張行英點頭,沒有說什麼,只繼續說道:「那時候,我把你帶回家,你醒來後,你說自己叫滴……那時我以為你會說自己是滴翠,誰知你卻改了口,說自己叫阿荻,那時我就想,你一定遇到了大事。後來,後來我從京城流言中得知你出了這樣的大事,我震驚,憤怒,我想殺了孫癩子……可最深的念頭,卻是我一定要對你更好——我想,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托人上門求親,說不定……說不定你就不會面臨這樣的命運了……」
周子秦笑道:「蓬蓽生輝?軒軒如朝霞舉?」
「哦……也是,那我讓阿荻出來見見客人。」張行英站起身往屋內走去。
黃梓瑕則冷靜地問:「呂老頭兒怎麼不去官府告發,要求嚴懲那個孫癩子?」
「唉,可惜我這回丟臉丟大了,居然中途墜馬,多年英名一朝喪啊!」韋保衡說著,卻毫無懊惱的模樣,笑嘻嘻地捲起自己的衣袖給他們看,「瞧見沒有?身上最大的一片傷痕,長二寸,寬半寸,擦傷。」
駙馬正與崔純湛相對談笑,看見她被侍女引進來,韋保衡笑道:「楊公公,我們正在說昨天那場球呢!你身手真是不錯,哪天有空我們再戰一場吧?」
他又抓了一把暗黃色的東西在鍋中化開,用一把刷子一邊攪著,一邊問:「什麼事?」
「對啊,那個孫癩子真不是個東西啊,又醜又病,四十來歲找不到媳婦兒,看見人家姑娘在路邊,就把她給糟蹋了——做下這種醜事,他還喜滋滋地到處炫耀!搞得京城大街小巷盡人皆知,這是要逼死她啊!」
黃梓瑕慢慢地將自己的腳移開,看到欣喜地湧出蟻穴的螞蟻們,看到興奮地回家的螞蟻,也看到被自己在不覺察時踩死的螞蟻,無聲無息間粉身碎骨。
黃梓瑕趕緊表示:「沒辦法,我入夔王府日子較短,月銀還沒發,只好厚著臉皮空手來了。」
周子秦見她神情沉鬱,若有所思,不由得有點詫異,在心裡想了又想,剛剛張行英那番話,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可不是,只有一個女兒,他家算是絕根了——何況啊,還出了那件事兒,」茶博士一說起這些街巷流言,頓時眉飛色舞,「兩位聽說過吧?那老頭兒把女兒趕出家門了!哎呀,就算是個女兒也不能這麼糟蹋啊,看這老頭以後老了誰來供養他!」
阿荻也停了許久許久,才慢慢點頭,輕聲說:「是,就像那一日我們看著魏喜敏被活活燒死一樣——你知道魏喜敏吧,要不是他,我不會落得這樣地步。」
「將心比心……我覺得……好可怕。」黃梓瑕喃喃說著,不由自主地蹲下去,覺得自己胸口湧上陣陣噁心。
正說著,只聽到木屐輕響的聲音,原本站在院內的阿荻,見有客人來,早已經避到裡面去了。
呂老頭兒捧著自己手中的蠟燭,說:「您稍等啊,天氣炎熱,剛刻好的形狀要是放在櫃檯上一會兒,馬上就變形了,我得先去給上色。」
黃梓瑕沒理這兩個男人,只看著畫說:「駙馬爺的豆蔻畫得好,這一整首詩中,寫得最好的兩個字,也是豆蔻。」
張行英進內拿了冷淘和碗筷,三人在葡萄架下坐下。
黃梓瑕聽著他的血淚控訴,終於歎了一口氣,低聲說:「子秦,這個頭骨,可能是我……一個熟人的女兒。她很小就被母親遺棄了,身世極為可憐,死得更是淒慘。這樣一個美人兒身首異處,難道你忍心嗎?你就讓我拿回去,入土為安吧。」
黃梓瑕和周子秦在旁邊的小茶館坐下,周子秦這樣的土豪當然先叫了上好的蒙頂甘露,外加四樣蜜餞八個點心,又給伺候的茶博士豐厚打賞,頓時樂得他連其他客人都不顧了,就在他們這個雅間裡專心煮茶。
「他不是我爹,」一直咬緊下唇聽他說話的阿荻,此時終於從牙關中狠狠擠出幾個字,「我沒有爹……我只有一個娘,早就死掉的娘!」
「咳咳……比我大三歲。不過她在我心中,永遠都是青蔥水嫩迷人的小姑娘!」
「薦福寺雖然有錢,但也是在一個月前才湊齊了各種蠟送過來。你們可知道,要做那麼大一對巨燭,需要多大的精力?尤其是前月,我女兒……被我趕出了家門,一直幫我打下手的夥計張延也病倒了,我一個人搭著架子做蠟燭,通宵趕工,就沒有離開過——你問問左鄰右舍,一整夜我都在弄東西,可曾離開過嗎?」
周子秦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輕聲叫她:「崇古……」
黃梓瑕和周子秦拎著兩斤乾果,沿著張行英家院子外的木槿花籬,走到坊間的大槐樹下。她抬頭間看見張行英正從巷子口那一邊走來,心事重重的模樣,低頭一步一步慢慢走著。
「魏喜敏死的時候,你在哪裡?」
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唉……我大嫂娘家的弟弟,剛滿四歲,前日在薦福寺那一場混亂中走丟了,一家人急得不行到處找。幸好這世上還是好人多,早上聽說消息,有人把孩子送回家了,所以我過去看了看。」
「請便。」黃梓瑕和周子秦站在店內,看著他提著那支蠟燭走到後面熱著紅蠟的那個鍋旁邊,然後抓住燭尾的葦管迅速在鍋裡一轉,整個白色的蠟燭頓時滾上了一層薄薄的紅蠟,顏色鮮艷奪目。
韋保衡一臉同情,崔純湛目瞪口呆,只有黃梓瑕冷靜地皺眉問:「呂氏香燭鋪?」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微微鈍痛,她不願意再聽下去,便轉了話題,問:「張二哥,你不叫阿荻也出來吃點嗎?」
他們聽到張行英很緩慢、很清晰的聲音,一字字傳來:「放心吧,阿荻,所有做過壞事的人,都會得到報應的。」
「崇古說得對啊!以後大家都是朋友了,阿荻這樣怕生可不好,我們還會經常來叨擾的,也想和阿荻打聲招呼嘛。」周子秦現在只要是黃梓瑕說的話,都一律附和,十足一個應聲蟲。
周子秦不明白楊崇古身為宦官,對一個少女的悲劇有什麼好將心比心的,蹲在她旁邊疑惑地看了半天,見她蒼白的臉色漸漸褪去,才小心地問:「你沒事吧?」
黃梓瑕想了一想,忽然問:「你這頭骨哪裡來的?」
黃梓瑕用鄙視的眼神看著他,無聲用口型問:「你想幹嗎?」
黃梓瑕搖身一變,成了周子秦的跟班。
到呂家所在的豐邑坊,正是申時剛過。一群婦人正在水井口的樹蔭下一邊搗衣一邊說著家長裡短。
周子秦見他一進門,立即躡手躡腳跟了上去,把耳朵貼在了牆上。
「滴翠啊?不知道……」那婦人臉上堆滿同情神色,說,「唉,這麼好一個姑娘,水靈靈的,我們坊內喜歡她的小伙兒不少呢,可誰知就這麼給毀了。」
說著,他推開院門,帶著他們往裡面走:「你們來得巧,天氣這麼熱,阿荻說要做槐葉冷淘當點心,來,大家一起吃吧。」
周子秦看著悶聲不語往前走的黃梓瑕,小心翼翼地問。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聽聞這「豆蔻」二字最妙,駙馬面容湧上一絲黯淡,卻只是笑笑無言。
崔純湛苦著一張臉,說:「要是公主也這麼想就好了。」
黃梓瑕詫異問:「你大嫂不是獨生女嗎?」
能不面熟嗎?這模樣,和王皇后有點相似。黃梓瑕在心裡想。
「本來是小事,可因為那個魏喜敏,就成了大事了。公主下令讓魏喜敏教訓那個姑娘,但這個魏喜敏啊,為了讓公主高興,將那個姑娘直接打得昏死過去,隨便就丟在了街角。結果後街那邊有個無賴,叫什麼來著……」韋保衡不太確定地說,「好像大家都叫孫癩子,四十多歲一個老光棍,滿身爛瘡,誰見都討厭。結果看見那小姑娘不省人事,就把她給……」
張行英遲疑了一下,說:「她……她怕生,我想就不用了吧。」
阿荻卻忽然猛地甩開他的手,低聲卻堅定地說道:「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