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塵埃凝香

  黃梓瑕的腦海中,不知為何,迅速浮現出同昌公主的身影。

  王蘊在她身邊問:「這樣一個幾乎等於是毫無漏洞的屋子,到底要如何才能殺死裡面的人呢?而你……又要如何才能查探出真相呢?」

  李舒白也不說話,只示意張六兒過來,然後問:「下面真通好了?」

  「你所謂的通好,是從下面水道的淤泥垃圾裡挖出一個洞勉強可以排水,以應付差事呢,還是水道中的淤泥垃圾都已清理乾淨,沒有阻礙了?」

  「他用得著翻身嗎?半身爛瘡,只能那麼側著睡,還翻身呢!」裡正顯然對這個本坊之恥十分痛恨,話裡話外嗤之以鼻,「三位,不是我說,下午發現他屍體的時候,大家都說了,這就是報應!糟蹋了人家好好的姑娘,還到處誇耀,聽說害得人家姑娘已經自盡了。這不,報應來得真快!就算他躲在屋內,插了門,鎖死窗,貼滿符菉,寸步不出,還不是死了!」

  想起上次他與自己相見時的情形,她覺得自己面臨的處境更加複雜混亂,簡直是壓得喘不過氣來。

  幸好王蘊對周子秦的意中人並無興趣,見前方已到路口,便只微微一笑,看向黃梓瑕說道:「那麼,崇古,子秦,明日見。」

  說到這裡,他怔了一下,然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崇古!你……你還記得張行英家中那幅畫嗎?就是那幅供在堂上的,據說是先皇御賜的那幅怪畫!」

  「你一點都不驚訝嗎?你說,這會是湊巧,還是有人有意而為?你不覺得這事太奇怪了嗎?」

  旁邊一群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個個面露喜色。有人對著張六兒大喊:「六兒,跑得挺快啊!夔王應該讓你把全城的水道都爬一遍,哈哈哈!」

  身後景祥早已在老遠的槐樹蔭下設好了胡凳,李舒白走回去坐下,洗手安坐。

  她站在高台之上,述說著自己的夢境。她說,南齊淑妃潘玉兒,來夢中討還她的九鸞釵。

  黃梓瑕點頭,緩緩說道:「當然記得。」

  黃梓瑕翻身上馬,低聲說道:「慢慢查吧,我想只要是犯案,總是隱瞞不住的。」

  王蘊催馬到她身邊,低頭輕聲問她:「又要去查案嗎?」

  李舒白點點頭,站起身走到水道邊。

  黃梓瑕一邊聽著,一邊提著燈籠,四下打量這間屋子。

  床前地上,七零八落地散著幾件東西,木枕、一塊摔碎的黑瓦當、干荷葉包著的幾團艾絨等。

  裡正一見有人肯定自己的想法,頓時更是滔滔不絕:「據說啊,下午劈開孫癩子的門時,大家都看到屋內一股怨氣奪門而出,黑色煞氣沖天而去!大家都說,這是那個冤死的姑娘報了仇之後,魂魄歸去,終於可以安息了!」

  連夏日正午的太陽都沒能讓她流汗,可他的一個眼神,卻把她全身的汗都逼了出來,眼都不敢抬。

  今日工部正在通濟坊一帶整修水道,他們過去時只見一群勞役傭丁在水道口搬運淤泥,工部蔣主事在那兒蹲著看下面,地下水道黑黝黝的,臭氣熏天,他捂著鼻子皺眉看著,無計可施。

  黃梓瑕坐在馬背上,只是一剎那的恍惚,卻已經感覺到自己背後一陣冷汗沁出,讓她簡直無法坐直身體。

  「我做事,您放心!」那勞役頭拍著胸脯保證,「好歹小的也是得工部信任才能得這個差事的,絕不會辦砸!要是沒疏通好,您來找我!」

  「我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擔心蔣主事見他們辛苦,就督管不嚴。畢竟,此事已經造成長安百姓家破人亡了。」

  她覺得自己頭深深地疼痛起來,坐在馬上神思恍惚,簡直連挽馬韁的手都開始不聽使喚。

  「即日起,工部對水道另有規矩,今日本王第一次試行。既然你說下面已經暢通無阻,本王也知道,我朝水道歷來由青磚砌成,高三尺,寬五尺,一個人在裡面彎腰行走並不難,更何況還可以爬行。」李舒白指著第一把鎖說道,「在水道清完之後,你身為負責此事的勞役頭,要下到水道裡面,本王會親手將水道鎖上,你可以在暢通無阻的水道中前進,而本王在上面行走。本王會沿著你此次通的水道路線走到前方出口,然後折回,再走一遍。等我第二次到達那邊水道出口時,不管你是否出來了,本王都會將那邊的出口用第二個鎖鎖好,鑰匙帶走。」

  「你沒聞到嗎?」王蘊微皺眉頭,即使蒙著布,手也不自覺地在鼻前揮了兩下,「零陵香。」

  她站在高台之上,述說著自己的夢境。她說,南齊淑妃潘玉兒,來夢中討還她的九鸞釵。

  黃梓瑕心事重重,只點了一下頭:「嗯。」

  黃梓瑕和周子秦對望一眼,都沒有答話——因為,下午他們還剛和「冤死」的滴翠說過話呢。

  「實不相瞞啊,公公,小人……有家車馬店,然後收了一批泥瓦匠幫人弄房子,後來小人就……就接了一些活兒,與京中這幾位通水道的兄弟聯絡好一起做,所以……」

  她抬起頭,前方是不高的坊牆,坊門口懸掛著兩個已經褪色的燈籠,上面寫著「大寧」兩個字。

  「是,京城大大小小的下水道,他全都一清二楚,前幾年工部將下水道的勞役招編,他就成了頭兒,每月都是工部支給俸祿的,另外每次通水道都要加給現錢。」

  黃梓瑕這才趕緊說:「此事多虧王公子幫忙,改日……定當致謝。」

  「哪些?」周子秦趕緊問。

  「那麼,你見過同昌公主的駙馬韋保衡嗎?」黃梓瑕打斷他的哀訴,問。

  「錢老闆,此事與我無關,我並不是向你追究此事。」黃梓瑕真是無奈了,只好示意他借一步說話。

  蔣主事立即嚇出一身冷汗,趕緊說:「小的絕對秉公辦事,絕不敢為己謀私!」

  她咬住下唇,微微點了一下頭。

  矮胖子一見夔王身邊的宦官過來,趕緊賠笑:「見過公公!公公,小人惶恐……不知公公找小人什麼事?」

  王蘊微笑道:「明日也可來左金吾衛看看,張行英在那邊定然會如魚得水,過得順風順水。」

  「不錯,若都能這樣,還需要本王親自來盯著嗎?」李舒白表示欣慰。

  周子秦伸手小心地把封條揭下,他幹這事顯然不是一次兩次了,整張封條揭下來完整無缺。他把門推開,屋內久閉,裡面一股霉臭夾雜著腐臭再加上其他各種亂七八糟的味道,熏人欲嘔。

  畫上三團塗鴉,第一團,是一個人被天雷擊中焚燒而死的模樣;第二團,是一個人死在重重圍困的鐵籠之中……

  黃梓瑕跟著周子秦前往大寧坊時,周子秦疑惑地問她。

  李舒白帶著黃梓瑕到工部時,並未下車,只問了一句今日在哪裡疏通水道,就徑直往那邊去了。

  蔣主事正招呼一群人來領工錢。黃梓瑕看見領了錢的張六兒走到那個矮胖子身邊,相視苦笑。

  夏夜清涼,一種透明的墨藍色籠罩住長安,王蘊向他們行來,在墨藍色的天空之前,神情平靜而柔和,依然是那個如濯濯春柳的大家子弟。

  「不必,免得你身在曹營心在漢,還以為左金吾衛的飯有多好吃呢。」他丟下她轉身就走,再不理她。

  不偏不倚,和這個案件中,那兩件兇案的手法,幾乎一模一樣——

  「當然是張二哥那位未過門的媳婦啦,她簡直是廚中女聖手啊!」周子秦誇張地大嚷。

  「你對大理寺的人說了謊,其實你曾經見過駙馬韋保衡的,不是嗎?」

  她「嗯」了一聲,下意識道:「王蘊也難對付……」

  九鸞釵……死於九鸞釵之下的人。

  「對,零陵香,」他十分肯定地說,「雖然已經很淡,而且混雜著各種臭氣,但我對香道頗有心得,絕對不會辨認錯。」

  他的目光掃過她面容:「怎麼?」

  第三種死法……會不會出現?

  周子秦在旁邊趕緊說:「是夔王吩咐我們一同去的,還有王爺親筆手書呢,你看……」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把手中的鎖又放回托盤裡:「去吧。」

  勞役頭不知他什麼來歷,但也一眼就看出他身份不凡,趕緊說:「哎喲,貴人您放心!我張六兒辦事,絕對沒問題!」

  黃梓瑕點點頭。

  他聲音溫和,與往常一樣,未語先帶一絲笑意。他的目光從周子秦身上滑過,又落在黃梓瑕的身上,笑意明顯地加深了,唇角上揚的弧度也顯得特別好看。

  周子秦帶著他們靠坊牆走,西北角一排狹窄小平房,其中一間沒有上鎖,貼著官府封條。

  「是啊……自愧不如。」她說著,望著前方已經遙遙在望的夔王府,不由自主地在心裡想起那件最重要的事情——

  「聽起來,好像也說得過去。」他說著,站起身說,「快午時了,回府吧。你讓廚房將午膳安排在枕流榭。」

  王蘊笑道:「不知第一位是誰呢?」

  錢關索終於慌了,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掏出兩塊銀子就往她手裡塞,哀求道:「公公,公公饒命啊……我確實只見過駙馬那幾次,我……我連話都沒說上啊!」

  黃梓瑕問:「你可是京城有名的那位錢關索,錢老闆?」

  黃梓瑕定了定神,揮開了自己不祥的聯想,說:「沒什麼……天真的黑了,一下子竟看不清面前的路了。」

  「哎呀,不敢不敢!小人開了幾家店,聊以餬口、聊以餬口。」他點頭哈腰,彷彿她是了不得的人物,那矮胖的身材、水桶的腰居然能彎出個半圓的弧度,也實屬難得。

  王蘊與她並轡而行,似乎無意地隨口提到:「明天日子不錯,張行英會來報到。」

  「不……不認識。」一提到此事,錢老闆那張胖臉上的肉幾乎都快垮下來了,難看至極,「公公,饒命啊……小人真的只是酒後一時衝動,所以過去劈了他家門……當時在場所有人都可以替小人做證,小人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死得都快爛掉了!」

  兩人走到旁邊一堵矮牆下,黃梓瑕問:「錢老闆可認識孫癩子?」

  「好啊,我最喜歡去那邊蹭飯了!」周子秦立即來了精神,說起吃就是一個眉飛色舞,「說起來,京城所有衙門的飯我都去蹭過。蹭了一次就不想再去的是御史台,每次飯前都要訓話並宣揚朝廷教化,你們說至於嗎?最難以下嚥的是大理寺,膳房牆上刷得雪白,全都是律條,不是斬首就是絞刑,要不就是流放三千里!而最喜歡蹭的飯,當然就是你要去的左金吾衛啦,年輕人多,口味也都接近,熟人多又熱鬧,比在自己家吃飯還開心!還有啊,你們那個廚娘,是我見過的,京城手藝第二好的女子!」

  「雖然大家都說你是京城香道第一人,我是很相信你啦,」周子秦皺眉道,「可零陵香十分名貴,怎麼會出現在這樣一間破房子中?」

  「一共幾次?」黃梓瑕眼都不眨,將銀子又推了回去。

  「好!明日我們一定準時到那邊吃飯!」周子秦揮手。

  黃梓瑕端了一盞冰乳酪吃著,看那邊張六兒跟瘋了似的和一群人一起在水道口跳上跳下,一擔又一擔淤泥從水道內運送出來,堆得跟山似的,幸好他們這邊離得遠,並沒有聞到臭味。

  日頭近午時,滾成泥猴的張六兒終於狠下心,過來結結巴巴對李舒白說:「王爺,這下……應該差不多了。」

  見識過李舒白在各衙門處置事務的黃梓瑕深以為然,默默點頭,在心裡想,一個人活在世上,總是該有點愛好什麼的,可夔王看起來,什麼都會,又對什麼都似乎沒有興致。不知道這個人活在世上,什麼東西能勾起他的興致呢?

  而她想著那幅畫上的內容,卻更覺得,心口巨震。

  周子秦詫異地問:「什麼香氣?」

  「子秦,」黃梓瑕轉頭看著他,目光在一街的暗淡燈光下,平靜地望著他,「明日,我們在左金吾衛見了張二哥再說。」

  第二日,天朗氣清。百萬人的長安,一兩個人的死,微不足道,平靜依舊。

  蔣主事一回頭看見李舒白,趕緊行禮:「夔王爺,您怎麼能來這種腌臢地方?哎,趕緊到上風處去……」

  她忽然想起來,那一日在張行英家中,他們喝著木槿花湯時,鄂王看見那幅奇怪的畫,他當時那種奇異的神情,到現在想來,都讓人覺得不對勁。

  裡正把手中的燈舉高,他們看到牆上貼著好幾張亂七八糟的符咒與字畫,也不知哪兒撿來的,有新有舊,有道家的,也有佛家的。窗邊掛著慈航普度的木牌子,門上嵌著目連救母的小鐵匾,床頭貼的居然是送子觀音的畫。

  「說是知道駙馬出事了,正與他替左金吾衛買的馬有關,又因為駙馬曾批評過他的馬,所以他怕禍及自己,於是就乾脆說沒見過了。」

  周子秦同感地點頭:「嗯!所以人絕對不能做壞事!」

  錢關索臉皺得跟苦瓜似的,可又不得不屈從,只能掰著手指頭,說:「哎喲,公公,小的跟你說實話吧……三次,真的,真的只有三次!」

  蔣主事滿臉歡喜地走到李舒白身邊,興奮地說:「這條規矩一下,京城以後的水患,可算絕根了!」

  黃梓瑕無奈地看了周子秦一眼,指著床上的東西問裡正:「老丈,您知道他床上這些東西都是什麼嗎?」

  大鳥……鸞鳳……

  「這可不是我一個人認為的,昭王、鄂王都如此說。崇古,你說呢?」

  「嗯,比如木槿花,阿荻姑娘定然會一朵朵摘掉花萼,去掉殘敗的花瓣,但酒樓裡可能會讓人先備下,到用時才抓一把花瓣隨手撒進去,可能有許多花瓣已經不新鮮。從這方面來說,自然是阿荻姑娘做的更勝一籌。」

  她走到矮胖子身邊,拱手行禮:「這位大哥,請問貴姓?」

  果然如周子秦所說,這是一間十分破敗的黃土屋,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進門迎面便是一張堆滿凌亂東西的矮床,差不多正對著大門放著。屋內連張桌子也沒有,左邊角落打了一眼灶,灶上兩三個缺口瓦罐,旁邊堆著散亂的柴火和破米缸。右邊有一張破胡凳靠牆放著,前面一個兩尺長的矮几,上面也是堆滿了各種破爛。

  她正看著,後面裡正已經過來了,臉上眼屎還沒擦乾淨,對著他們點頭哈腰:「三位官爺,官差們不是查完剛走嗎,怎麼大半夜的又勞煩三位來查探……」

  又有人說道:「六兒爬過去算什麼,應該讓錢老闆去爬一趟,對不對!」

  黃梓瑕只能當作沒聽到,先走到那拂沙的身邊。

  而周子秦忽然停下了馬,說:「王蘊。」

  衙門雖養著這群人,但他們在外面接私活也不是什麼秘密,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黃梓瑕也不在意。而錢關索則心驚肉跳,趕緊說:「小人有罪!小人請公公責罰!請公公大發慈悲,放小人一條生路……」

  王蘊取下蒙面巾,回頭看看屋子,轉過目光凝視著黃梓瑕,感歎道:「崇古,我今日才知你不易,真是佩服。」

  王蘊蒙著那種布,臉上的表情也扭曲不已,顯然他不習慣這種味道,於是便解下來,說:「我就不佔用你的東西了,這個還是給……」

  「崇古,你怎麼了?」王蘊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因為她搖搖欲墜的身影,他抓住了她的馬韁,幫她穩住那拂沙。

  「那畫上的三種怪異的死法……第一種,是遭天雷所擊焚燒而死;第二種,是在鐵籠之中困死;第三種,是被大鳥飛撲啄死!」周子秦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又激動又驚駭,「如今,這三種死法,居然已有兩種出現在滴翠的仇人身上!」

  周子秦重重點頭,臉上卻滿是得意:「你看,崇古,我終於也想到一次你沒想過的事情了!」

  黃梓瑕將口罩拉下,聞了聞屋中的氣味。但很顯然,她對於這方面毫無天賦,鼻尖殘留的依然只有那種醋與大蒜的氣息。而相比之下,放開了鼻子的周子秦則比她厲害多了,一邊聞著一邊點頭:「嗯,你一說的話我就聞到了,似有若無……咦,到底是哪來的?」

  待王蘊離開,周子秦一邊在街上散漫地騎著馬,一邊與她討論:「崇古,這回這事,真有點棘手呢,你覺得呢?」

  周子秦頗有點羨慕,說:「崇古,你真是厲害,能在夔王身邊混得風生水起的人,真的很少。」

  「據說一共見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左金吾衛的試馬場,就是王爺您上次對我說過的;第二次是在公主府內,他手下的人去修繕王府水道時,他過去查看,駙馬讓他們一夥臭氣熏天的人不要擾到公主;第三次是在公主府外,他剛巧看見駙馬的馬車過來,於是趕緊迴避在街角,不敢上前衝撞。」

  周子秦則得意道:「這就算不錯了!上一次啊,我和崇古去挖燒焦的屍體時你是沒看見呢,還有在水渠裡撈屍體那次……」

  「錢老闆,你可知欺騙公門中人,尤其是誑騙大理寺官差,是何罪名?」

  「他之前不是犯下一樁臭名昭著的破事嗎?後來不知怎麼的,居然也沒被追究,他還日日揚揚得意對人炫耀,真是本坊的臉都被他丟光了!直到前幾天薦福寺裡起火,燒死了一個公主府的宦官,人人都說惡人自有報應,他才慌了,怕自己也遭受天譴,於是就病急亂投醫,到處去弄什麼辟邪的東西。官爺您看啊,這個是浸了黑狗血的瓦當,這個是噴了符水的黃表紙。還有這個,是拿來防身的剪刀……還有這牆上,你們看!」

  「不必了。」京城皆知素有潔癖的夔王李舒白,站在水道口看了看,問,「那個張六兒,是管這個事情的?」

  「屍體早就被抬去義莊了,還有什麼眼界好開?下次有機會,我驗個屍體給你看。」周子秦一邊說著,一邊向守坊的老兵們出示了李舒白給他們出的字條,帶著他們向孫癩子的房子走去。

  李舒白一眼就看見了他,向黃梓瑕示意。

  「周子秦和我約好……今天中午要去那個……左金吾衛。」她硬著頭皮對他說,如芒刺在背,心虛地畫蛇添足,「順便看看……有沒有駙馬那樁案子的線索。」

  「是,是,公公您請說,小人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這回是真下狠心了,李舒白才緩緩順著水道走到一半,他已經從出口處竄出來了,而且身上泥漿居然不太多。

  黃梓瑕點頭表示同意,但就在這一刻,她的腦中忽然閃過一件事,讓她整個人忽然呆了一下。

  三人在大寧坊下了馬,周子秦見王蘊也跟進來了,有點詫異:「王兄……今夜不需要巡視各坊了?」

  檢查過了屋內一切,又仔細查探過門閂和窗鎖之後,周子秦又將封條貼好,在上面簽了個周的字樣。

  裡正轉頭一看,一臉晦氣:「知道,還不就是那些嘛。」

  裡正肅然起敬,趕緊向他行禮:「是,是!」

  「是……奴婢知罪,奴婢這就去回了周子秦……」

  黃梓瑕點點頭,說:「嗯,那門閂和窗鎖,都和義莊的那個不一樣,絕對不可能用銅片什麼的撥開。」

  周子秦理直氣壯地拍拍胸口:「我們食君祿忠君事,盡忠職守,秉公辦事,深更半夜怎麼了?哪裡有屍體……不,冤案,哪裡就有我們!」

  李舒白拿起第一把鎖,示意黃梓瑕打開,準備鎖上道:「還有,既然你說下面已經半點淤泥也沒了,所以到時候你鑽出來時,身上如果蹭上了太多泥漿,本王可能也不會太高興。」

  「就是嘛,今年年初,他不過去山陵拜祭母親半月,朝廷幾乎都亂了,各衙門找了幾十個人都頂不下他的事情,最後皇上都不得不下旨,召他早日回京。」

  她又走到床邊,蹲下來查看。因屋內東西擠占,這張床十分狹窄,差不多就門板那麼大。可這門板大的床上,居然還堆了不少東西,幾件破衣爛衫,一把銹跡斑斑的剪刀,一把磨刀石,兩扎黃表紙,一個水葫蘆。

  話音未落,他默默地停住,遲疑了一下,又把布蒙回去了,隔著布,他含糊地說:「子秦,崇古,你們真是不易。臭氣加上香氣,確是比單純的臭氣更難聞。」

  說到這裡,她才猛然驚醒,周子秦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她,而王蘊正策馬,從街道的另一邊緩緩行來。

  黃梓瑕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感謝他把「我的意中人黃梓瑕」中最後三個字省略掉——幸好周子秦沒這麼傻,知道不能在王蘊面前說自己的意中人就是他的未婚妻。

  「昨日午時……我在靖安坊收賬啊!許多人都可為我做證的!」他臉上的肥肉都在顫抖,激動不已,「大理寺的人也查過的,真的!公公,小人真的晦氣啊!昨天小人還……還碰到屍體了!據說這霉運要走三年啊!小人的生意怎麼辦,小人昨晚一夜沒睡啊……」

  「真通好了,真的!」

  黃梓瑕有點遲疑,又不敢開口。

  如果出現,那麼死者……會是誰?

  琅邪王家……王蘊。

  黃梓瑕愕然問:「這破屋子中……有零陵香?」她未進屋就蒙上了口鼻,所以未曾聞到過。

  她如今壓在身上需要處理的事情,有父母家人的冤案,有四海緝捕不可見人的身份,有王皇后下令幫她重回大明宮的重任,有同昌公主這邊的無頭案……

  她一邊催馬跟著周子秦,一邊又忽然想起當日在太極宮中見到的那個男人。

  總覺得,王皇后特意將自己召進太極宮,與這個遙望自己的男人,似乎有什麼關聯。

  「長安即將宵禁,兩位還要往哪裡去呢?」

  「長安這麼大的地方,要都是我一個人去,那不是早晚累死了?」王蘊笑道,「其實我平時也大都是稍微轉幾圈就回去。今日正好遇上你們了。我還沒看過公人查案呢,正好開開眼界。」

  「兩……兩次,真的!」

  「太好了,我就知道王兄最熱心了。」周子秦興奮地說,「崇古,你說是不?」

  「就是啊,崇古在我心目中,可是足以與我的意中人並駕齊驅的探案天才,世上怎麼會有難得倒她的案件呢?」周子秦揚揚得意地說著,彷彿黃梓瑕的榮耀就是他的榮耀一般。

  站在窗內的那個男子身邊,那個魚缸之中,如同鮮血般艷紅的小魚,雖然離得遠了,看不清形狀,但讓她總覺得,有些許異樣——

  「就是啊,」周子秦煩惱道,「幾乎可以說,死者是死在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籠中啊!」

  黃梓瑕在後面聽著,心想,誰定的破規矩,每次通水道另加錢,這群人還不天天盼著下水道堵塞,恨不得三天一小堵,五天一大堵,怎麼還可能盡心盡力幹活呢?

  黃梓瑕將銀子丟還給他,笑道:「行了錢老闆,知道您有錢,隨身帶著這麼多銀子出門。我一個宦官,哪用得著這些?您還是把幾次見駙馬的事情,詳詳細細跟我說一遍吧。」

  見他難以啟齒的樣子,張六兒乾脆直接替他說:「對不住啊公公,就是我們幾個勞役在衙門外接私活,偶爾幫錢老闆幹點活。」

  他頓時愣住了,悲苦的表情凝固在肥胖的臉上,看起來有點滑稽。

  黃梓瑕先把灶間的灰扒了一遍,沒發現零陵香的餘燼,便又過去把矮几上的東西檢視了一遍,大不了就是提籃火石之類的日常用品,大都落滿了灰塵。

  蔣主事遲疑著,問:「真的清好了?」

  黃梓瑕點頭,說:「夔王天賦異稟,太過能幹,在他左右做事,壓力自然很大。」

  王蘊掃了一眼,笑道:「大寧坊出了這樣的事情,恐怕那邊會不安定,我陪你們一起去吧。」

  「是,小的自知職責所在,定當絕不鬆懈!」

  「王……王爺!」張六兒體若篩糠,撲通一下就軟倒在當街,「請……請容小的再、再下去查看一回……免得……免得有所疏漏!」

  景毓擺下了四色茶點,打開冰桶開始製作冰飲。

  然而,一條養在琉璃盞中的小紅魚,兩根手指就能輕易捏死的弱小生命,又能藏得下什麼秘密呢?

  「哎喲,瞧王爺說的!自然是全部清理乾淨了,不敢留存一星半點淤泥!」張六兒算準了李舒白不會下去查看,說得那叫一個感天動地,「朝廷每月供給我們兄弟俸祿,我們也心知此事關係長安民生,怎麼還敢有差池?個個都是盡心竭力,不敢有半點疏忽!」

  「三……三次!有一次只是在府門口,遠遠瞥了一眼,小人趕緊就走了……所以小人只算了兩次!」他恨不得涕淚齊下,又多加了一塊銀子塞進她袖口。

  這難道,只是巧合?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多久他們就能找出對策了——而且恐怕會先從蔣主事你的身上下功夫。」

  「孫癩子這混賬原名孫富昌,因為一身爛瘡,滿頭癩痢,所以人人叫他孫癩子。他沒有兄弟姐妹,族人與他往來稀少,加上父母前幾年相繼去世了,生前孤身一人住在大寧坊西北角的破落院子裡。」

  「這麼說,下面應該是暢通無阻了?」李舒白在蔣主事的身後慢悠悠地問。

  李舒白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在她身上定了一瞬。

  「是很奇怪,但應該不會有錯。」王蘊肯定地說。

  「哦,是朝廷上的一些事。」其實我不去也沒什麼。她在心裡默默想。

  「你們明天有什麼大事啊?王爺還特意要囑咐你一番。」

  李舒白與黃梓瑕下了車,適逢勞役頭向蔣主事匯報,說:「下面已經暢通無阻了,主事您看……是不是趕緊把錢先結了?」

  而第三個,被空中降下的大鳥啄死的那個人,又預示著什麼?

  死了兩個時辰,哪至於就爛掉了。黃梓瑕對於他的誇張一笑置之,說:「這個我知道。我想問你,昨日午時,你在哪裡?」

  「好。」李舒白也不多話,示意景祥把後面的那兩把鎖捧上來。那兩把碩大的鐵鎖果然引人注目,所有人都不由得多看一眼。

  張六兒的臉頓時變得煞白,嘴唇青紫,喉口呵呵說不出話來。

  黃梓瑕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含糊道:「還好……倒也不是經常這樣。」

  李舒白聽了,也不說什麼,只問:「你信嗎?」

  周子秦忍不住指著床問:「這麼小一張破床,還堆滿了東西,他睡覺還能翻身嗎?」

  她在心裡默默流淚,心想,還不是因為……王爺您讓我貧困潦倒嗎?去衙門混飯也得有門路啊!

  張六兒接過旁邊一桶水往自己身上一潑,沖掉衣服和臉上的泥巴,然後就將身子一縮,進了水道。

  黃梓瑕想起上一次兩人見面時,他最後說的話、做的事,望著他此時清朗如同長安月色的笑容,心裡不由得升騰起些微的抗拒與畏懼,卻又無法言表,只能默然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

  還有,突如其來重逢的禹宣和已經揭穿了她身份的王蘊。

  「自然不信,錢關索這樣鑽營的商人,只要有機會,肯定要千方百計接近駙馬的,怎麼反而會躲在一邊?」

  她示意前面的水道,問:「張六兒與您熟識?」

  王蘊笑道:「真的假的,連酒樓裡幾十年的大師傅都比不上一個小姑娘?」

  周子秦有備而來,早已取出兩塊灑了姜蒜醋汁的布條,給了黃梓瑕和王蘊各一個,捏著自己的鼻子說:「這什麼怪味兒啊……臭氣也就算了,還夾雜著說不出的一股味兒,簡直是比臭氣還臭!」

  黃梓瑕見過形形色色不少人,但對一個宦官這樣卑躬屈膝點頭哈腰的人,實屬少見。她頗有點無奈,說:「錢老闆,只是問幾句話,不必多禮。」

  幸好只是一瞬,李舒白便轉過眼去,望著天空冷冷說道:「身為王府宦官,到處混飯。」

  左思右想,長久不離他身的,似乎也只有那一條小紅魚了。不知道這條小紅魚,到底關係著什麼重要的事情呢?連當今皇上都明言自己不能過問的,必定是一個足以傾覆天下的絕大秘密。

  在眾人的叫好聲中,旁邊人群中一個矮胖子縮著頭,哭喪著站在那裡,一臉晦氣相。

  李舒白不置可否,又問:「他怎麼解釋對大理寺說謊?」

《簪中錄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