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季老師和關老師是校友啊。」坐在出租車上看著此君燙手的簡歷彩虹覺得有點羞愧。本來她以為自己已經夠好了,至少在同門師兄妺裡她向來獨得老師們的親睞,不然這珍貴的留校名額也不會落到她的身上。而季篁簡歷上的那些各種各樣傳說中的獎學金和長長的已發表論文名單,還是讓彩虹覺得江湖風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強中更有強中手。
季篁與關燁同畢業於建國以來文科最強勢的S大學,百年老校,傳統深厚。F大學文學院全國排名第二,近年來駸駸然已有分庭抗禮之勢。
「具體地說,我應該是關老師的師弟。」季篁解釋,「雖然我進校時她已畢業多年。去年我導師六十大壽時我還在北京見過她。」
彩虹瞪大眼睛:「你也是蘇少白的學生?」
雖然隔行如隔山,但搞文藝理論的沒有誰不知道蘇少白,S大學中文系的鎮系之寶,文藝理論界的權威。何彩虹考研的時候還細讀過一本他的敘事學專著呢。不過聽說此人性情耿介,脾氣孤傲,對學生挑剔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所以沒什麼人緣。和他年歲相當的博導從能夠帶博士到退休再不濟的也帶了二十幾個學生。而到目前為止,從蘇少白的手上只畢業了三個博士。沒畢業的個個對他瞋目切齒。
「對。」
「那麼說……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第三個?」
他點頭。
「聽說蘇少白是個獨身主義者?」
「對。」
「那你呢?你也是嗎?」
他想了想,說:「不是。」
「聽說蘇老平日不苟言笑,但在自己學生的畢業典禮上卻會咧嘴大笑和他拍照?」
「嗯……有這回事?不大記得了……沒注意過。」
「畢業典禮那天你笑過嗎?」
「沒有。」
「為什麼?你不高興畢業?」
「高興了就一定要笑?」
「如果不笑,誰知道你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轉過頭來審視她,慢慢地說:「我高興不高興,不需要別人知道。」
「季老師,今年流行一個詞,叫『裝酷』。」她禁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笑了半天,見季篁一點也不笑,只好低頭看自己的腳。
這時她的手機忽然響了,彩虹看了看來電顯示:「Hi,東霖。」
——我挺好的。
——我……在學校呢。今天有個例會。
——哦,別來接我!例會完了系裡有老師請吃飯。你知道啦,我是新人,不敢不去,會很晚回家的。
——幾點?不知道幾點。說是吃完飯要打牌,打通宵都不一定。
——放心放心,同事有車,晚了幫送。
——明天?明天……沒空。你知道啦,要考博,晚上報了個英文複習班。
——不不,我的英文不好,真的不好。六級哪夠?
——這樣吧,我有空一定給你打電話,行嗎?
——再見。
彩虹掛了手機,不由自主地擦了一把汗。回頭看季篁,他的臉上漠無表情。
她聳聳肩:「是我的一個朋友。我可不想讓他看見我這付模樣。」
「何老師,今年流行一個詞,叫『裝酷』。」
她揚臉皺眉:「嗨,不可以取笑我!」
「為什麼?」
「別忘了,從輩份上來說你是我的長輩。」
「我是嗎?」
「你是關燁的師弟,我是關燁的學生。因此,你是我的師叔。」
季篁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立交橋下路況複雜,出租車只能停在馬路的對面。可是季篁卻執意要送彩虹過街。
「唉,季老師,真的不用送。我家就在對面,哪,你看那個鐵門,當中鐵條被扭開一個大洞。這是後門,不讓進車,原來連人都不讓進,實在太不方便才弄成這樣子的。我天天打這兒走,沒事的。謝謝你費心送我。」
「看著燈,綠燈了才讓過馬路。」
「我過馬路從不看燈。」
「為什麼?你不怕死嗎?」
「你可知道?這個社會對人的最大束縛,不是父權主義也不是獨裁政治,而是交通。現實的,路上的;虛擬的,網絡的。相信我,這是才現代社會對人類的最大束縛。」
「所以你不看燈?因為……你要解脫這種束縛?」
「對了。我像一隻原始動物那樣過街。計算好汽車前後的距離和速度,看著有足夠的空檔,我就從容地走過去。向來如此,從未有錯。這是一個城市人的基本技能。」
「我是鄉下人,難怪我不懂。」
說完了這句話,他一把拽住她胳膊:「何老師,我就跟你過這一次馬路,你能不能遷就一下我的安全感?」
直到綠燈亮了他才鬆開手。
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彩虹禁不住輕笑:「季老師,你是家中老大吧?」
「你怎麼知道?」
「氣質擺在那兒。」
「那你一定是獨生女吧。」
「你怎麼知道?」
「氣質也擺在那兒。」
「科學研究證明,獨生子女要麼像老大,要麼像老,你指的氣質是哪一種?」
「老。」
「我,我,」她跳過斑馬線,在人行道上吼,「我哪點像老了?」
她指著街口的一個乞丐問:「大叔,您看我像老嗎?」
乞丐大叔怪眼一翻:「姑娘啊你給我兩塊錢我就告訴你。」
彩虹摸了摸荷包,遞給他兩枚硬幣。
「不像。你像老大。」
「嗨,您蒙我呢。」
「你男朋友肯定同意我的話。」
彩虹的臉頓時飛紅了:「他……他不是我男朋友!」
「怎麼不是,你當我老叫花子眼瞎啊!作為有經驗的乞丐,我閱人無數你懂嗎?」
季篁蹲下來,塞給他五塊錢,很親切地問:「大叔,村子裡收成不好啊?」
「唉呀媽呀,我說小伙子,你以為我是農村的?我是城市人呢,看見沒?」他伸出一隻腳,「我穿的是皮鞋!」
「冬天快到了,您有地方去嗎?」
「大城市,藏身的地方多了!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地鐵、實在不行裝昏迷去醫院……實話告訴你,大城市就是乞丐的天堂。」
「大叔,您在這兒好久了,真有丐幫嗎?」彩虹問。
「沒有。什麼鍋幫、丐幫的。我就怕個城管。現在私下裡塞點管理費他們也不來找事兒。」
「大叔,看您身體挺好的,這城市這麼大,也許能找個活兒幹幹。」季篁認真地說。
「好?好什麼呀?我有癌症。肺症,晚期。」
兩人都嚇了一跳,過了片刻,彩虹回過神來:「不對吧,上次您不是說您有肝癌嗎?」
「你聽錯了。有肝癌的是我老婆,已經 死了。」
「上次不是說死的是您兒子嗎?」
「我兒子也死了。我是孤老!」
「大叔您就放著膽兒編吧,也不怕忌諱,那個中午給您送飯穿一雙阿迪達斯的大嬸是誰?」
乞丐怔了怔,一時接不上話,白眼一翻,擺擺手:「得了得了,兩位快走,別耽誤老子的生意。」
季篁站起來,微笑:「大叔保重,祝您愉快。」
彩虹看著他的臉,瞬時間心突突地亂跳。
這不可能是真的!季篁居然笑了!居然不是對著她——中文系的美女助教——而是對著一位頭髮打結、牙齒發黃、滿臉麻皮、一身臭氣的叫花子真誠地笑了!
犯得著嗎?季篁?你對我都不多瞧一眼,犯得著把最美麗的笑容留給這叫花子嗎?
她忽然意識到這個人為什麼很少笑。像他這樣的男人,絕對不能經常笑。季篁啊季篁,彩虹禁不住心中亂嚎,你微微一笑真他媽地傾城!
「看不出季老師你對城市的乞丐這麼感興趣。」臨別時她感歎了一句。
「這世上每人每天都在講自己的故事,」他穆穆閒閒地站在大鐵門邊,「你也不例外,不是嗎?」
「這話好深奧哦,季老師。」她抿嘴嗤笑,眼角流光。
「關老師有關老師故事,陳偉平有陳偉平的故事,你有你的故事。」他說,「我們唯一能做的是盡量不要妨礙人家講故事,也不要把自己的故事強加到別人的頭上。」
「什麼?」彩虹氣得跳起來,「你以為我是多管閒事嗎?」
「你的畢業論文做的是結構主義分析,對吧?」
「那又怎樣?」
「這是搞結構主義的人的毛病。」
「那你呢?你是什麼主義?」
「解構主義。」
「那我就告訴你一個解構主義者的毛病吧!」
「洗耳恭聽。」
「你們生在一個充滿結構的世界,卻幻想將一切推倒重來,」她咬牙切齒地說,「我們研究結構,至少還知道哪裡有空子可鑽,你們呢?你們是絕望的一代。」
他淡淡地說:「何老師,推倒重來,沒你想像的那麼難。」
接下來的兩周,彩虹請了病假。頭一周她的臉腫得厲害,又青又紫,不好意思見人。等臉上的傷好了,她又得了少見的重感冒,差點變成肺炎,在醫院打了三天吊針。這期間她本要改兩次作業,關燁打電話來說她幫她全改完了。彩虹回到系裡正趕上忙碌的期中考試。人手不夠,系主任指名點姓地要她幫季篁改卷子,說季老師剛來就教本科生的大課,還開了研究生的課,太累,希望她能幫下忙。
那可是一百二十個學生的卷子!有名詞解釋、有問答、還有兩個小論文,都要求要有評語,真的是時間緊、任務重。彩虹改了整整八天,改得那叫一個吐血,那叫一個天昏地暗、兩眼發黑。當她將改好的卷子裝了兩個大包,吭哧吭哧地扛到季篁上課的教室時,季篁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個謝字,好像這是她份內的工作。彩虹真恨不得一刀劈了他。季老師,不帶像你這麼拽的!
送了卷子,二話不說,擰頭就走,季篁忽然道:「何老師,下課的時候你能到班裡來一下嗎?」
工作麼,還是要圖表現的!彩虹雖然從小就被李明珠慣成了巨嬰,公主脾氣別提多大了,但她還是知道家裡家外的區別,江湖新手,又沒有姓季的那麼牛逼的簡歷,再怎麼恨他也不敢隨便說NO。當下只是公事公辦地問:「來一下?為什麼?」
「我馬上就發卷子。怕學生對你改的地方不理解或有疑問,還是你課後親自來解釋一下比較好。」
這理由還行。而且,季老師說話還算和氣。
「那個……行吧。」彩虹瞪著一雙黑眼圈,假裝猶豫了一下,起碼讓他認識到她不是那麼好說話,「我懶得下課再跑一趟,不如我就坐在教室裡等吧。」
「也行,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坐到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一整堂課,一個字不聽,光在桌上打盹,有十分鐘完全睡著了。
快下課時她猛然驚醒,果然有三個學生排著隊來找她。
前面兩個很快就打發了。最後一個是小個子的男生,穿著一身耐克運動服,模樣很機靈。他掏出自己的卷子,指著其中的一道題說:「老師,這題的要點我全答了,滿分二十分,您為什麼只給了我十分?」
她接過試卷看了看,解釋:「要點是都有,可是你的分析不夠多,例證也不夠全面。這樣子的答案只能給十分。」
「可是我的朋友也注了這門課,和我的答案差不多,分析得也差不多,您卻給了他十八分。這很不公平。」看得出彩虹是新手,他的口氣頓時變得咄咄逼人。老師,我是上學年的全優生,拿了系裡的最高獎學金。這門課我花了很大的力氣,複習得很認真很全面,我認為您應當給我加八分。」
錙銖必較,好強到這份上,真是任課老師的惡夢。
彩虹也不含糊,凌厲接招:「這位同學,空口無憑。你說我給了人家十八分,卷子拿來我看。」
果然是有備而來,那人從荷包裡掏出另一份卷子:「就在這裡。」
她細細地讀了一下,那人的答案果然和這個學生相似,分析得多一點,但也不值得給十八分。大約就是十五分的樣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給兩個相似的答案如此懸殊的分數,可能就是改到最後心一煩,不免出手狠辣了一點吧。
「這樣吧,我給你加兩分。」她掏出紅筆。
豈料那人將卷子一奪,很冷靜地說:「不是這樣的,老師。既然我的答案和他的一樣,我覺得您也得給我一個十八分才對啊!」
真是貪婪。
她頭大如斗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打哈哈:「這個嘛……改分數可以,但要經過任課老師的同意。你等一下,我去問一下季老師。」
她快走到講台,向季篁大致說了一下。
「嗯,」他拿起兩個人的卷子掃了一眼,對那個學生說,「羅小雄同學,請過來一下。」
那學生見八成會加分,臉上已諂媚地笑了起來:「季老師!」
「這位鄭建都同學真不錯,很大方地將自己的卷子借給了你?」
「是的。他是我的好朋友。」
「麻煩你叫他來一下好嗎?」
那邊磨磨蹭蹭地走來一個高個子男生,一步一晃,搖滾青年模樣。
何彩虹認識他,他選了當代文學的課,卻從來不上課,聽說成績很差。
「鄭建都,羅小雄說這道題判分不公。這卷子是你借給他參照的嗎?」
「是的。……他要看我就給他看了。」
沉默片刻,季篁說:「我仔細看了你們的答案,的確是差不多,只夠給十分。」他掏出紅筆將鄭建都的總分一改,減掉八分。偏偏那個鄭建都其它的題都答得一塌糊塗,原本只有六十二分的他,頓時變成了不及格。
改罷,季篁將紅筆往桌上一擲:「何老師,請修改一下記錄。兩位同學,還有別的問題嗎?」
「沒……沒有了。」
彩虹傻眼了,那兩個男生也傻眼了,他們怏怏地回到座位,立即傳來很大的爭吵聲。
「噯,季老師,」彩虹低聲抗議,「這一招也太損了吧?」
「不損,」季篁冷聲道,「我得告訴他出賣朋友會是什麼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