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陌生人打交道就是這樣。你會因為一句話喜歡上一個人,也會因為一句話討厭一個人,並決定今後不再交往。
可是彩虹自詡是個理性人,理性的人不會讓非理性的因素左右自己。她想起了導師關燁的那句話:季篁可不是一般的心高氣傲。
也許季篁一貫心高氣傲,只是沒被她發現。如果這是他個性裡重要的一面,她瞭解得越早越好。何況他們也不是第一次因為學術問題吵嘴。
彩虹決定將此次過節定義為「學術分歧」。鑒於季篁在她面前的表現一直拿著正分,現在突然出現一個負分,應當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
去圖書館借了幾本書,然後回休息室熱飯,彩虹捧著飯盒回到了辦公室,發現季篁正坐在桌邊吃午飯。
還是那幾樣,彩虹已經起了個外號,叫作「西門吹雪套餐」:一隻雞腿,半碗白飯,一杯開水,一根黃瓜。他吃得很慢,很認真,彷彿是一種享受。
彩虹不禁幽幽歎息:「一個人寫出來的東西是Garbage不要緊,如果吃的東西也是Garbage——他的人生就太悲哀了。」
確定這話的用意只是捉弄,季篁抬頭看了她一眼,低頭繼續吃飯。
她走到他身邊,彎下腰,在他耳邊說:「季老師,從沒有人說我的論文是Garbage。從沒有。」
「……」
「從沒有人這樣詆毀我的工作和我的研究能力。」她繼續說。
「行,」他從垃圾桶裡撿起那團紙,捋平,還給她,「去投稿吧。總編是蘇少白,祝你好運。」
「蘇少白?」她怔住。
「如果你聽了我的意見就這樣,你聽了蘇少白的意見一定想上吊。」
說罷他低頭繼續吃飯,可他津津有味的樣子又惹怒了她。
她一把奪過他的飯盒,「光當」一聲,扔進垃圾桶。
季篁皺眉:「扔我的午飯?我以為我們不過是進行了一場學術討論,有必要上升到暴力的形式嗎?」
「垃圾應當放在裝垃圾的地方。」
「何老師,你剛才說過,不必太照顧你的自尊——」
「你不必太照顧我的自尊,但你不能忽視我的自尊。季篁,我是你的同事,不是你的學生。」
他兩手一攤:「我以為你想聽我的意見,我也告訴了你我的意見不一定專業。如果不愛聽就當我沒說。」
她在空中大聲吸了幾口氣:「好,很好,季篁,你……你很有趣。說說看,你將用什麼行動來彌補你的過失?」
他沒聽明白:「我?有過失?」
「從學術的角度上說,你侮辱了我。」
「有這麼嚴重嗎?」
「是!你必須向我道歉!」
「NO。」
「你必須要替我修改這篇論文,修改到足以發表的程度。」
這話一出口,連彩虹自己都覺得無理取鬧,甚至有點勒索的意味。但她被自己的臨場發揮嚇到了。
「什麼?」
「你得替我修改這篇論文。」
他凝視著她的臉,看了看表,又想了想:「修改可以,不過我是第一作者。」
「你不能署名。」
「為什麼?這相當於我重新寫一篇。」
「無論你怎麼改,這篇論文是我的。你必須要採用原稿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內容。」
「何老師,你看我像魔術師嗎?」
「怎麼不像?你不是說這是垃圾嗎?點石成金不是摩術師的特長嗎?」
「NO。」
她注意到季篁奇怪的表達法。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用「沒門兒」顯得太無禮,用「不」顯得太堅決,用「不行」又顯得太軟弱。所以他用一個英文的NO概括了以上三種表述。
「不會很累的,我已經寫了百分之七十,你只要補充百分之三十就夠了。」
「NO。」
她瞪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這叫作「少女的祈禱」。沒人能夠抵擋這樣的凝視。果然,季篁也被這花仙子般瑩瑩閃動的目光擊中了。
「這樣吧,」他終於說,「你自己寫,我指點指點你。」
彩虹得理不饒人地叫了起來:「嘿,說話注意口氣。我們是同事噯,同一年參加工作,一模一樣的工齡,誰也不比誰低,怎麼是『指點』呢?至多是個『互相探討』——」
他閉嘴,開始收拾東西。
彩虹絕望地翻了一個白眼,核心期刊啊,將來長官發財評職稱,哪樣不靠它,她又何必死抓住面子不放:「好吧,季老師,你指點指點我。」
他喝下一大口水:「我過半個小時有課,下課之後討論你的論文,可以嗎?」 說罷又將剩下的半杯水一飲而盡。
她忍不住問:「你幹嘛老喝水?口渴嗎?」
「我沒吃飽。」
「哦,對不起,你吃我的午飯吧。五香牛肉、虎皮青椒。我最近在節食,剛吃過一個蘋果了,我不餓。真的!」她一股腦地把話說完,將自己的盒飯硬塞到他手中。
他苦笑著搖頭:「謝謝,沒法吃,我對花椒過敏。」
彩虹愣了愣,她從沒聽說有人對花椒過敏。不過,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季篁從來不寫板書。一個字也不寫。關鍵的句子他會口頭重複,還會問學生們「記下了嗎?」,但他的手指幾乎從來不沾粉筆。
因為這個,學生們都認為他很酷。
「你對粉筆也過敏,對嗎?」
「我有哮喘。」他說,「輕度的。」
「這會影響你幫我改論文嗎?」
「不影響。」
「那你愛吃什麼?」彩虹扒在桌上支起雙腮溫柔地笑了,「我去買給你。白斬雞吃嗎?東食堂做得可好了。你一定要吃哦,我請客!」
「為什麼聽說我有哮喘你會笑?」季篁問。
「……」
「想起來了,」他說,「何老師喜歡容易受傷害的男人。」
他用一種奇怪的表情打量她,似笑非笑,目光盡處萬水千山。
調侃?揶揄?諷刺?捉弄?她努力分辨,卻一無所獲。再度凝眸時已煙消雲散,他的目光又如往日那般深澈寧靜。意念不經意地起落,月落星沉、微瀾泛起、似有無數游魚戲在水底。
她從未見過誰的目光有這般無窮無盡的幻象。
「我去買飯。」她說。
吃完了彩虹買來的白斬雞和水果拼盤,季篁教課去了。彩虹從櫃子裡找出毯子躺在沙發上午睡。她回味剛才的一番舌戰,怎麼看都覺得是自己在借學術交流的幌子想方設法地接近季篁。她原以為共一間辦公室會產生很多機會,一個月過去了,沒有半點進展。除了上課,季篁很少來學校,為了讓她有自在地午睡,他幾乎避免來辦公室。就算一周有那麼一、兩次見面時光,也是匆匆忙忙,互相點個頭,像一對老派紳士,談談天氣、談談花草,如此而已。
那樣一個薄荷般清涼的男子,卻令彩虹著了魔,苦苦等待靈魂的下一次交合。
半小時之後她被手機吵醒。來電顯示著韓清的名字。
「彩虹,能求你一件事嗎?」她開門見山。
「什麼事兒?」
「夏豐週五有個面試,泰宇傳媒招一名企劃部經理。」她頓了頓,說,「我上網查了一下,泰宇隸屬元祐集團,你能跟蘇東霖打個招呼嗎?」
「泰宇傳媒?」彩虹說,「夏豐在省報呆得不舒服嗎?那可是一本正經的事業單位啊。去這種傳媒公司工資是高風險也大,壓力只怕要翻好幾倍吧。」
「彩虹,房貸這麼重,我的工資又這麼低,靠他在廣告部的收入很吃力。何況,」韓清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夏豐的上司前幾天透出口風,對他的業績不滿意,可能要將他調到工會。在他們那裡工會絕對是閒職,快下崗的人才會往那裡打發。」
彩虹遲疑了一下:「電話我可以幫你打,但蘇東霖是什麼態度我就不知道了。」
「只要你求他,他肯定答應。」韓清說,「你們的交情擺在那裡。」
這種時候,不能不幫,彩虹點點頭:「行。我這就打電話,過會兒給你回話。」
掛掉手機,她忽覺一陣莫名的緊張。多年來她與東霖之所以關係親密、無話不談正是因為她從不曾向他要過什麼、或者托他辦過什麼事,儘管她知道蘇家有錢在本地廣有人脈。她與東霖就算有交易——諸如代寫情書、幫忙考試之類——從來都是公平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畢業找工作那麼需要人幫忙,彩虹也只是緊緊抓住關燁,給系主任和校領導送過幾次禮,就一聲不響地來到了F大。
小心翼翼維持起來的奇妙平衡今天被韓清的一個電話打破了。
遲疑片刻她撥了蘇東霖的手機。
那邊傳來懶洋洋的一聲「嗨」。
「東霖,有件事要托你。」
「什麼事?」
「夏豐週五去泰宇傳媒面試企劃部經理,你能跟那邊的老總打個招呼嗎?」
「打什麼招呼?」
「夏豐想換工作,你能不能替他說說?」
她問得直接,蘇東霖答得乾脆:「不喜歡這個人,不歡迎他來泰宇。」
「哎,夏豐礙你什麼事了?泰宇只是你的子公司,就算是上班也不會來和你打照面,你管他做什麼?」
「此人志大才疏、剛愎自用,而且心胸狹隘、嚴重情緒化,沒人能跟他合作。」
「韓清最近很困難。」彩虹只得將語氣放緩,「房貸壓力大,夫妻倆老是吵架。」
「這關我什麼事?這是夏豐自己的事吧?」
「好吧,你不喜歡夏豐,這事就算你幫幫韓清,行不?」
「我跟韓清也不熟,沒熱乎到幫人找工作的地步。彩虹,你一向很少攬事的。夏豐這個人,你幫他是本份,不幫他是害他,怎麼做都沒有好結果。你可別惹禍上身。」
「蘇東霖,為什麼一到人際關係上你就變得這麼精明?」
何止是蘇東霖,彩虹覺得她身邊的人——包括她的母親——一談到人情事故個個火眼金睛,見解驚人,獨獨襯出她是個傻子。
「那是因為你太傻。」
「你不幫他們這個家就完了。昨天兩口子都打起來了。」
「我靠!」
「幫幫韓清,算我求你了!」
那邊沉默了幾秒,東霖說:「這樣吧,我這裡行政部缺人,如果韓清願意來上班,讓她明天來找我。」
「喂喂,我是說夏豐!」
「夏豐不要,韓清可以。」
「啊?」沒想到東霖轉得這麼快,一下子來這一招,彩虹傻掉了。
「可是……夏豐怎麼辦?」
「他可以當家庭婦男嘛。」東霖那邊笑得很得意:「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彩虹你不是搞女權主義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