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法醫,尤其是人類學法醫,寧可去處理被切成碎塊的骨頭,也不願意處理眼前這種既被大火燒又被人為破壞的碎骨。當年陸北辰在美國曾經破獲一起碎骨案,罪犯作案手法極其殘忍,將受害者活生生削肉成骨而亡後,再將死者的骨頭切割成段,那是一個連環碎骨案,當警方接到第三起將人骨切成上萬塊的案件後再也扛不住了,聯邦調查局親自出面請求陸北辰的協助。那一次陸北辰數的清楚,碎骨共有一萬八千五百七十九塊,如果不是對外保密,那將會是美國加州最震撼的碎骨數量案件。
一旦西奈山的大火證明是人為,兩名死者是死於他殺,那麼從作案手法上來看是遠不及那起碎骨案複雜,但從處理屍骨的難易程度上來看,這起案件簡直是在挑戰人類學法醫的極限。
現場證物不多,骨頭都能燒成灰,能夠證明受害者身份的衣物、證件、包包等物品更別提會存在了,能搜集到的是一隻燒得半毀的一塊錢一隻的那種打火機、燒得只剩下半隻金屬腿的香爐、5里外的登山杖。案發現場是在一個山洞裡,警務人員做了詳細的現場描述,又拍了許多案發現場的照片。從照片來看,兩具屍骨是一前一後的,一具屍骨趴在地上,另具屍骨呈抱身狀靠近洞口,但兩具屍骨很不完整,骨節都錯位了,在距離第一具屍骨大約兩米遠的位置有一處約1長的燃燒物,警務人員初步懷疑是另一隻登山杖。
這是一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乾淨得不能再乾淨的案發現場,除了大量的被大火燒過的樹枝外就是大量的碎骨,而這種樹枝雖說被大火燒得毀容,但也不難辨認,是紅松樹,而山洞外也有株幾百年的紅松,具資料給出的數據來看,洞口外的紅松三人合抱都無法抱得過來,可見那棵紅松的粗壯。
陸北辰此時此刻拿到手的照片基本上都是案發現場的,也就是洞內的情況,只有零星幾張是順帶了洞口那棵紅松的,他眼尖發現那棵紅松很多的枝蔓有斷口,說明也被燒了,當然,這只是他的初步判斷。
這看上去是一樁荒誕的挺讓人無語的案子,可能是連許局都知道陸北辰一旦接了這個案子,他們局裡是欠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所以在他通過現有的物證來整理思路期間,他一次次敲開驗屍房的門,詢問他需要哪些幫助。這種情況反覆了三次後陸北辰不悅了,毫不客氣地說了句,「我在工作。」
許局當時面子上就掛不住了,十分尷尬地杵在那,於是這個時候羅池就派上用場了,鞍前馬後地將許局招待好,賠笑又賠煙,「他一工作起來就那樣,誰打擾他他跟誰急,許局,他可沒有針對你的意思,別誤會。」
開玩笑呢,他陸北辰是體制外的人,閒雲野鶴的,不高興大不了帶著實驗室整體搬家,他羅池可不行,雖然說現在被上頭停職觀察,但人在體制內不得不現實啊,許局說什麼都比他職位高,他哪敢得罪。
許局也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笑呵呵的,「但凡能人異士都有性格,不過也是我不對,可能是我太心急了。」
「陸教授那個人啊剛開始接觸是挺不習慣的,不光是許局你啊,我跟他剛認識的時候也覺得他彆扭,但不得不承認他的專業能力。」
許局笑著點頭,「小羅啊,你的情況我也瞭解了,好好幹呀。」
等羅池送走許局後擦了一腦門的汗,他以為他無聲無息地跟在陸北辰身邊就k了,可事實上許局已經不動聲色間把他的身份瞭解清楚。進來後他跟陸北辰提到了這件事,陸北辰聞言後沒感到驚訝,隨口說了句,「很正常,這件案子他那麼重視,必然會把每一位涉案人員的背景調查清楚。」
「你也知道他緊張這件案子就不能給他點好臉?」羅池苦口婆心,「畢竟頭銜擺在那,你給點面子行不行?」
「我只會給鑒定和證據,給面子這種事你來做就行。」陸北辰還在整理資料,有條不紊,卻十分噎人地又補了句,「否則把你拉進來幹什麼?」
羅池差點氣得吐血。
然後,罪魁禍首慢悠悠地轉了話題,「山洞助燃物就是紅松木,這種松木有極佳的油性,極其燃燒。說個你更清楚的,這種紅松木一旦腐爛長埋地下後會留下一種油脂極高又具醇厚松脂香味的精華,這種精華叫松明,以前的人會用松明生火。」
羅池恍然。
經資料顯示,案發當天山上的風很大,這也是造成火勢蔓延的重要原因。洞口的紅松很繁茂,粗壯的樹幹擋住了大面積的洞口,只留了幾乎可供一人進出的空隙,所以大火起來的時候火勢擋住了洞口,令裡面的人出不來。從表面證據來看像是這樣,但事實上呢?
「在山洞裡能被燒死我始終抱懷疑的態度。」羅池說了自己的意見,「而且,從現場遺留下來的打火機來看,就算是受害人因為抽煙而留下來的火星子引發火災,那麼在火苗剛起的時候他們難道沒有發現?就算洞內的火勢大了,那麼他們往洞外跑就行了,不可能洞內和洞外同時著火吧?總得有個先後。」
「受害人當時是不是抽煙還有待調查,除非是能在這些灰墟中找到煙草的物質,否則無法證明受害人當時在抽煙。」陸北辰十分嚴謹。
「不是抽煙引起的火源那能是什麼?總不能受害人沒事拿著打火機去點火吧?」
陸北辰拿了半隻香爐腿出來,「我猜想洞內應該有祭台,只是一場大火將祭台燒得乾淨,受害人如果拿著打火機不是來點煙,那麼一定就是去點香。如果是後者,那麼受害者的死就符合西寨人的說法,他們是被山鬼懲罰而死的。洞內是拜祭山鬼的地方,他們無意間闖入,山鬼動了怒天降大火燒死了他們,否則,他們有手有腳的怎麼就能在山洞裡燒死?這就好比在沙漠裡發現個被淹死的人一樣,很多人自然而然會想到是他得罪了神靈。」
「你不會相信真有山鬼懲罰示人一說吧?」羅池覺得好笑。
陸北辰盯著其中一張照片看,然後說,「不,我能很肯定這是一樁蓄意謀殺案。」
羅池驚訝地看著他,「這麼快就能得出結論?」然後湊上前,「怎麼看出來的?」
陸北辰將手裡的照片遞給羅池,羅池接過一看,是一張山洞內的照片,到處都是廢墟,兩具骸骨一前一後地躺在那,他知道這張照片一定說明了問題,否則就不會被陸北辰一針見血地看穿,但他努力尋找破綻還是無果,嘿嘿一笑,「我沒看出來。」
「如果你能看出來,那麼人類學法醫這行就不難做了。」陸北辰拿過照片嗆了他一句。
「給點提示唄。」羅池不恥下問。
奈何陸北辰沒工夫跟他百度百科,也沒那耐性跟他愛心奉獻,將手裡的照片放進資料袋裡,看著他說,「三個任務,第一個任務,你需要跟所裡反映我需要的最基本檢查儀器,我還沒神到徒手破案的地步;第二個任務是你需要盡快跟語境他們聯繫,我需要抽調兩個人過來跟我出現場和後期的化驗調查工作;第三個任務就是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我需要去趟現場。」
「換言之,我的角色其實就是搞外聯對吧?」羅池十分認真地看著他。
陸北辰含笑,「這似乎是你最有效接觸案件的方式,羅大警官,別忘了你現在是被人停職查看,想以警務人員身份來接觸案子不可能。」
羅池翻了個白眼,「就你愛多管閒事。」
「事實上你可以把自己摘出去。」
「我不是擔心你的安全嗎?」羅池冷哼,「好心沒好報是吧?」
「是真的擔心我,還是心掛著案件還有待商榷。」
他相信就算他不參與,羅池也不會對這件事視而不見,最可能的情況就是,羅池將他送走,然後再回貢卒想盡辦法瞭解這件案子,畢竟這件案子涉及到了凌雙雜誌的同事,也算是跟上海沾了點關係。
羅池撓撓頭,絞盡腦汁想了半天,說,「其實啊,任務一和任務二都不難,最難的就是跟西寨的族長打交道,聽說當天許局都親自跟王族長通話也沒起作用。」話畢盯著陸北辰瞧。
陸北辰察覺他在盯著自己,但眼皮也沒抬一下,沒接他的話。羅池見他不搭腔,嬉笑著湊前,「聽說你跟王族長有過直面交鋒,然後王族長就讓徐警官他們上山了。」
「我沒時間做公關工作。」陸北辰淡淡地說。
羅池馬上翻臉,咬牙切齒,「陸北辰你這個人淡漠得令人髮指啊。」
「謝謝誇獎。」
*
風月古道客棧冷清下來了,走了一大波人,樓上的客房只有五間房住著人。羅池也不知道犯了什麼邪,雜誌社的人走之前是因為沒房,所以他的行李不得不放在程燁方子欣的房裡,但現在騰出那麼多的客房,他死活都不換房,一門心思在204住下了。不過自從他來了客棧後,一人就能頂十人熱鬧,白天負責做陸北辰的助理,到了晚上就嚷嚷著燒烤篝火之類的。
瑤姐私底下問顧初,這位羅先生真是個警察啊?
當然,顧初回答。
瑤姐撇撇嘴說,當警察這麼能喝酒可不好,多影響第二天辦案的精神啊。
顧初就不再多解釋,其實以前羅池喝酒喝得不凶,但僅僅數月不見他就像是酒膩子似的天天不離酒。她也明白羅池喜歡張羅喜歡熱鬧是為了什麼,可能是不想讓自己安靜下來想起顧思吧。
曾經的她也是這樣,在經歷了什麼人都不想見的階段過後就開始希望往人群裡扎,目的就是不想讓自己有空餘的時間想起顧思。但逃避始終不對,然而能從孤獨中走出來的方式就只有自己才知道,別人無法幫助。
其實客棧早晚還是熱鬧,早晚醫療組的人也都來客棧吃飯,瑤姐是個挺有生意頭腦的人,但用她的話說就是她喜歡熱鬧,於是向池就決定把雇鐘點工做飯阿姨的錢給瑤姐,她來負責醫療組的一日三餐。顧初不由得想到了一句話:都是局中人,所以都怕孤獨。
陸北辰介入案件的當晚沒回客棧,倒是羅池回來了,正好她出診回客棧吃點東西,羅池就給她講述了山上兩具屍體的慘狀。當時她正在吃燉牛肉,聽著羅池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受害者怎麼活生生被大火燒死,然後漸漸燒得皮肉綻裂最後成枯骨後她就再也吃不下了,倒是羅池把自己給講餓了,吧嗒吧嗒嘴說,「今晚的牛肉燉的不錯啊,盛一碗去。」
跟大傢伙坐在一張桌上吃飯時,瑤姐終於忍不住問羅池,「陸先生以前破過很多的案子嗎?」
白天的時候瑤姐沒少問顧初,但顧初都是幾語帶過,聽得瑤姐不過癮。羅池一聽找到話題了,餐桌上就開始手舞足蹈地顯擺陸北辰有多厲害,將他說得天上有地上無的,瑤姐聽得一臉崇拜,感慨,「雖然說法醫這個職業聽起來挺嚇人的,但看陸教授就感覺特別威風,連那麼大的領導都親自來請他呢。」
然後又看向陸北深,「你說你們的父母該多驕傲啊,兩個兒子要長相有長相,要成就有成就的,多好。」
陸北深原本還跟著附和幾句,但一聽到瑤姐提到他們的父母,臉色就淡涼了下來,低頭吃東西不再說話。凌雙發現了端倪,衝著瑤姐暗自搖頭示意她別說了,然後岔開話題問羅池案件進展情況。
羅池喝了半杯酒,說,「陸北辰才剛接手哪有那麼快?不過啊總比交給那些警察要快。」具體細節他只說給顧初聽,在餐桌上就沒詳細道來。
凌雙也知道案件沒破之前涉案人員不能透露案情,沒追著羅池問,只是重重歎了口氣,「我情願程燁和方子欣是失蹤了,也不願意已經確定他們死了。」
羅池其實挺想說程燁和方子欣十有**就是山上那兩具屍體,但想想陸北辰還沒吐口他也就不便多說,另外陸北辰的意思是這倆人不是死於意外,是一場蓄意謀殺案,那麼這件事就嚴峻了。他聽完凌雙的歎息後問,「程燁和方子欣的感情怎麼樣?」
凌雙說,「挺好的,兩個人在一起都挺多年了。」
「兩人沒提結婚的事?」
凌雙搖頭,「程燁是對事業挺有野心的小伙子,可能是希望事業做出點成績來再結婚吧。」
羅池若有所思。
*
天擦黑的時候,羅池把顧初送到鎮上,然後又開著車回了貢卒。
等陸北辰給她開了門後,她心疼地看著他說,「這裡的條件太差了。」她來給他送飯,生怕他一工作起來就忙得忘了吃飯。
陸北辰笑道,「永遠不要對屍檢所的條件挑三揀四,因為相比案發現場,活人更希望待在屍檢所裡。」
是顧初親自為他做的菜,借了瑤姐的廚房。兩葷一素外加一湯,她是瞭解他的,一旦牽扯到了重案他需要耗盡大量精力和體力時,他就必須得吃肉,所以她也挺佩服他的,工作時面對著屍體,平日還能吃進去肉,換做是她早就改吃素了。現在她在醫院上班,有時候做完手術下來後都恨不得頓頓清淡。
「怎麼樣,我的手藝有退步嗎?」顧初在客棧的時候就吃飽了,拄著下巴看著他吃。
鎮上的條件有限,再加上陸北辰是屬於快速進入工作狀態的人,所以上頭還沒來得及將他住宿吃飯的硬件條件打理好他就進了驗屍樓,說是驗屍樓,其實就是停屍間,跟鎮上派出所相隔不遠,二層的小土樓,樓後面就是綿延千里的大山。這是荒廢挺久的停屍間了,因為鎮上鮮有命案發生,所以許局在親自查看了環境後一聲令下,務必要按照陸教授的要求把這裡佈置好。
吃飯是在另一間空房,桌椅倒是有,就是上了年頭有些發沉發舊,一坐上去還吱嘎吱嘎地響,周圍又是空空蕩蕩的,再加上這裡靠山,一到夜裡周圍格外黑,就像是與世隔絕似的,顧初見到這條件眼淚都差點下來。
「我老婆做的菜味道一絕。」陸北辰倒是吃得挺開心。
顧初可沒他這麼好心情,環顧四周,唉聲歎氣的,陸北辰見狀笑了,問她怎麼了。她指了指餐桌椅子,「也不知道這些是從哪淘來的。」
「我跟鄉親們借的。」
「啊?」
「我總得有吃飯的地方吧。」陸北辰說得理直氣壯,「否則只能對著屍體吃。」
顧初聽了更心疼了,走上前摟住他的脖子,那叫一個捶胸頓足,「我錯了,我不該鼓動你來接這個案子,你身體又不好,工作環境再惡劣的話,哪能吃得消啊?你看這兒,什麼鬼地方?」
「許局會安排好的,他們也沒想到我今天就接手了案子。」陸北辰笑著安慰她。
顧初紅著眼睛,「好吧,我倒看看上頭怎麼個重視法,如果他們敢怠慢你,我非得據理力爭不可!」
「行,家裡有只河東吼,我誰都不怕了。」陸北辰開著玩笑。
顧初狠狠瞪了他一眼,「煩人!」
陸北辰笑得開懷,將筷子放下後拉住了她的手,問,「另外,你總拿我身體說事不好吧?你老公我的身體有那麼不堪一擊嗎?」
「你什麼情況你還不知道啊?斯密斯知道你又接了案子他罵不了你,把我訓得狗血淋頭的。」顧初變成了祥林嫂,「唉,早知道他的手術方案已經完善了,我會讓你第一時間先到美國開瓢。」
「在不影響床事的基礎上就沒那麼著急。」陸北辰攬過她的腰。
顧初忍不住笑了,指了指周圍,「就這條件,你還想著床事呢?」
「你還是把男人想得太文明了。」陸北辰手臂微微一用力拉她坐在懷裡,淺笑,「越是幕天席地,才越能激發男人天生的野性。」
顧初還想反駁,有人敲門,她蹦躂噠地去開了門,抻頭進來的竟是羅池那位朋友大龍。他呼哧帶喘的,見顧初在,忙點頭,話說不出來了,躋身進來,手裡拎著兩個袋子,裡面裝著的全都是飯菜。顧初打遠就聞到了油腥味,是外面餐廳固有的氣味,大龍好不容易喘勻了氣,將餐盒逐一擺在餐桌上,說,「不好意思啊陸教授,我車子拋錨了,飯菜現在才送過來。」
原來許局不放心陸北辰身邊只有一個羅池,就千叮嚀萬囑咐要大龍留下來照顧陸北辰的飲食起居,大龍哪知道陸北辰會這麼快來屍檢所,在接到羅池一個暴怒電話後才得知情況,嚇得一腦門子冷汗,情急之下先想著解決陸北辰餐食的問題,許局得知情況後也痛批了他一頓,找了家最好的餐廳讓大龍去候著,結果路上還出了點小狀況,等他趕到這的時候似乎已經晚了。
他看見餐桌上已經有飯菜了,那一隻隻精緻的小木盒和菜餚的看相上,好像都比他帶來的好得多。陸北辰問明白情況後就叮囑他說,最重要的不是起居飲食的條件,而是檢驗設備和辦公設備,大龍連連點頭。顧初瞅了一眼餐食,跟大龍說,「跟你們領導說一聲,陸教授的飲食會由專人負責,他不吃外面的東西。」
「啊……」大龍傻眼了。
顧初將餐食交給他,「你還沒吃飯吧,送你了,以後不用送了。」末了又補上了句,「你也清楚陸教授的身份,萬一他吃外面的東西出了什麼問題誰能負責?」
大龍一想也是,「那……誰來負責?」
顧初笑,「我。告訴你們局長,只有我親手做的東西才是最安全的。」
「好好好,我一定把話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