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這一生,下一世——給外公

  江西的礦山巍峨而遙遠,總有緩慢的礦車在山的脊樑上來回地穿梭。站在外公家的院子裡遠遠地看著,心裡有說不出的異樣。

  江西的礦業曾經非常發達,礦工出身的外公是當年江西省的第一礦務書記。記得我4歲的時候和母親回江西,下了火車總有外公的警衛員開著吉普在外面等著,在發電報的那個時期,外公家早已經有了裝蓄電池的話機,和現在唯一不同的是需要接線員幫忙轉出去。在這樣的環境下,不苟言笑的他給家裡所有的人帶來了無比的安全感。

  外公家的晚飯時間大概是下午7點,很多時候全家人都坐好了外公還沒有回來,於是小舅便會帶著我去接外公,遠遠的五樓上外公正探頭朝下看,看見我們便大聲地揮手說:我忘記帶鑰匙了——他常常會忘記帶鑰匙然後把自己鎖在辦公室。

  外公家有前院後院,前院是大片大片的假山,後院是大片大片的植物盆景,小學時學到「曇花一現」這個成語時,全班同學似乎只有我一個人看過真正的曇花,當時我還記得外公非常驕傲地告訴我什麼是曇花,然後命令全家人坐在一起等待曇花的開放,以及分享清香。

  對於盆景外公是極其熱愛的,四處搜集也會自己修剪,哼著小曲自得其樂。

  可我也像所有的小孩一樣,對外婆依戀而對外公總是害怕的。

  他經常會眉頭緊鎖坐著發呆,4歲的我根本就不清楚人生為何有那麼多的不愉快。外公外婆一共生了2男4女,都對我寵得厲害,因為我是家裡孫輩中的第一個小孩,所有人都把精力投入到了我的身上。

  大姨教我一輩子都看不懂的英文,估計陰影從那時就開始有了。二姨出很多題目給我,並把周圍院子裡的小孩組織起來進行考試,我常常是第一。三姨不是外婆親生的女兒,但是卻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小姨比我大不了多少,她的衣服都是專門找人訂做的,早早就用上了蕾絲的花邊,所以小時候每次我沒衣服穿時,外婆都會從衣櫃裡拿出漂亮的蕾絲花邊的外套給我換上,然後我開心地穿著出去逛蕩被很多人圍觀,紛紛扯著我的衣服問是哪裡做的,料子真好,手工獨到。

  小時候就穿了蕾絲邊的我總被誤認為是女孩,所以現在我一看見蕾絲邊就想逃跑。

  經濟蕭條下來,外公的眉頭更為緊鎖。

  5歲時我被父母接回湖南開始了學習的生涯,舅舅們去了廣東,各自安家立業。外公外婆光榮退休被接到了廣東安享晚年。

  再後來,記憶逐漸模糊,有關外公的記憶只是皮膚上的刺痛,那是他少有幾次用鬍鬚刺我臉留下的感覺。寡言,少語,懶於解釋只因為一切都在繼續在努力。

  我大學畢業,外公的身體也虛弱起來。每次去看他,都不會忘記在市場買最好的香蕉,那是他最愛吃的水果。當然,舅舅也說,外公能夠活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當年他那些吸足了塵土的工友們因為肺病相繼離開,只有他還能夠看到那麼努力的我們和即將長大的你們,他已經很幸福了。

  有一張照片是去年夏天回去和外公外婆的合影,恍惚之間,就回到了江西的那些年,樹蔭下的院子,假山裡的泉水汩汩流動,配合著大樹上的知了聲,綠色氳到了整個院子。他躺在後院的搖椅上,陽光灑在他的身上,經過的人也是躡手躡腳。那時的他沒有想到,他養育的這些孩子原來可以長得這樣茁壯和健康。

  去成都出差的前一天,公司的中央空調開得沒有節制,想起來和爸爸通了電話,提及前幾天外公因高燒而住院,長時間的沉默後,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出來。

  就好像被摁進了水池裡,無法呼吸,不能呼吸,只是怔怔地立在那裡,眼淚也嘩嘩地落下來。他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進去了,腦子嗡嗡作響。

  「所以,其實追悼會也辦得熱鬧。外公的一生以清白開始,光榮收尾。因為一切來得倉促,你離得遠,工作也忙,所以外婆不讓我們通知你。」

  我能想像到外公最後的時刻,只有一位孫女在旁緊握著他的手,連他最愛的小舅舅也沒有見到最後一面。想必他也很想很想最後見到所有人,看著在他庇護下變得健康的我們,走之前也沒有那麼留戀。

  作為長孫的我,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也沒能跪在他面前磕個響頭,壓抑了數天的情緒,也只能在其他的弟弟妹妹得知了情況之後才能訴諸文字。

  他曾經和我們的父母說:「你們都必須離開這個礦區,這裡並不是你們的未來。」於是他的後半生都在為此而努力,於是我們的父母各自生根發芽,一個個遠離了他和外婆。我大學畢業後也很少與外公碰面,一年3次長假,也是匆匆地扒幾口飯,和他大聲聊天,他不知道我在北京的狀況,他只知道我在首都工作,也就變得很放心很放心,不需要聊什麼,他總會有笑容堆在臉上。

  那種皮膚上的刺痛感久久存留,只是,我仍不相信他已離開,如此平靜。

  但無論在哪裡,他對我們的要求只有一個,努力並堅持。他一生的追求是為了全家幾十人的未來和幸福。瞇上了眼,聽到周圍人的喧嘩也覺得內心熱鬧起來。

  外公的一生便是如此。他的未來也因為這世的成功而變得更為令人期待,可如果真有未來,我相信無論是我還是他們,都願意未來仍然在他的庇護下繼續成長著生活。

  做永遠的長孫。謹以為念。

  「現在每次去看外婆,都會進門敬三炷香,然後嘴裡碎碎念著,和外公開玩笑。告訴他,我們幾個姊妹過得很好,不要操心了。時間是最可怕的殺手,這不知是我第幾次感歎了。如果當時的我沒有記錄下所有的種種,那一湧而上的回憶,早已經在這幾年紛雜的環境中拋棄得一乾二淨,而現在,又哪有這樣的心境認真書寫出心裡的每一個字呢?爸爸第一次在電話裡哭,可見外公對他有多麼好。我在公司的酒吧放聲大哭,多少是因為為能見而未見而後悔的。這本書裡的文字,現在對我而言,最大的意義就是能夠給所有我記錄下的人,告訴他們,謝謝你們曾我的生命中留下那麼重要的位置。——2012/10/7」

《誰的青春不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