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呸!」
幾人怔怔的呆立在原地,被朱彥霖罵了一頓之後,居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望著離去的朱彥霖,他的一身軍裝晃的謝襄眼睛生疼,雖說進入烈火軍校是為了完成哥哥的遺願,可是烈火軍校的哪個軍人不是將抵禦外辱、保家衛國當作自己的責任。如今同胞慘死,殺人兇手卻逍遙法外,倘若今日就這樣讓他們離開……謝襄低頭看了看胸口處的徽章,握緊了拳頭,她又如何對得起自己的身份、對得起這身軍裝。
「他說得是真的嗎?」她喃喃說著,映入眼中的不再是平和安靜的綠色操場,而是監獄裡四個學生在火焰中掙扎的場景,他們的無奈,人民的無奈,國家的破敗,這一切都在她心裡掀起一陣又一陣的巨浪。
不知多久,在原地發呆的顧燕幀抬腳就走,朝著禁閉室就跑了過去。謝襄大驚,「喂!顧燕幀,你幹什麼去啊?」
按照顧燕幀這個性子,非得出事不可。
好巧不巧,日本商會竟在這個時候來接人了,當謝襄趕到時禁閉室門前,這裡已經密密麻麻的圍了幾圈的人。
她一時間擠不進去,只能在踮起腳在外圍觀望。
圈子裡群情激昂,學生們響亮的喊著口號,激動的朝著前方擠,衛兵們拉起人牆攔住學生們,謝襄看到朱彥霖也在這些人之中,口號喊得格外響亮。
宋華平攔在學生前面,大聲吼著:「幹什麼,都想幹什麼?」
「宋教官!華西棉機廠七名工人一個孩子,城南監獄四名學生,都是死在這些日本人的手上的。他們是殺人犯,是儈子手,我們不能就這麼把他們放走!」
「對!我們不能放他們走!」
群情激昂,衛兵上前推搡著學生們,領頭的朱彥霖見此和衛兵廝打起來,另外兩名衛兵衝過來,想要制服朱彥霖。
圈內傳來一聲槍響,混亂的人群頓時沒了聲響,烏漆漆的長槍筆直的指向天空,在陽光下泛著冷冷的寒光,持槍的是一雙修長的手,骨節分明、青筋暴起,顧燕幀背對著人群,謝襄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但可以想的到那一雙深邃的眸子此時必是蘊滿了怒火。
宋華平看著顧燕幀的眼神滿是震驚,這群學員來阻攔是在他的預料之內,畢竟少年熱血。可是敢在數十支槍口下公然開槍,這個顧燕幀不要命了嗎?他用手指了指顧燕幀道:「你幹什麼,造反嗎?」
這既是做給日本人看的場面話,亦是他自己的疑問。
眼前是數枝對準自己的槍口,顧燕幀無所畏懼,「這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這些人是人盡皆知的殺人犯。現在,外面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他們,而你卻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他們都放了,宋教官,我想問問你,你的名聲不要了。臉呢?也不要了嗎?」
「我是奉了司令部,奉了……」
「奉了市政廳的命令對吧,那批准釋放他們的公文呢,手令嗎,你該不會是想說你只是得到了某個人的口頭命令吧,教官,人可以笨,但不可以蠢,這麼明顯的黑鍋,你背的挺來勁啊!」
宋華平臉色陰晴不定,平心而論,顧燕幀的這番話不無道理,如今群情激奮,上萬雙眼睛都在盯著這三條人命。張忠勳,白裴庸這兩隻老狐狸將這個燙手的山芋丟給烈火軍校,其中的利弊不言而喻,可是如今日方施壓,這三人不放也是不行。
車旁的一名身形肥胖的男子見到宋華平搖擺不定,立即上前勸說:「宋先生,你別忘了……」
「彭」的一聲槍響堵住了他要說的話,顧燕幀朝著他的方向開了一槍,子彈擦著他的衣角打在汽車上,激起一片火星。
人群中爆發一陣驚呼,日本衛兵紛紛將子彈上膛,呈警戒狀的對準顧燕幀,謝襄見狀急忙擠出人群,搶下衛兵的槍護在顧燕幀身邊,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事情發展到這步,不能再拖下去了,宋華平狠下心來:「下了他們的槍,把他們押下去!」
顧燕幀氣的冷笑不止:「宋華平!你是確定要當漢奸嗎?」
「你說誰是漢奸?」
「我當然是在說你。」
宋華平大怒,掏出手槍來直指顧燕幀的腦袋,「我斃了你!」
顧燕幀緊緊抿著的唇角居然仍在笑,「來啊!你有那個膽子嗎?」
謝襄看著那黑洞洞的槍口,只覺得渾身上下都在冒涼氣,她忍不住大喊:「宋教官!你真要為了幾個殺害我們同胞的日本人,槍斃自己的學生嗎?」
似乎被這句話喊醒,宋教官雖然仍舊憤怒的瞪著顧燕幀,卻終是移開槍口。
「把他押下去!」
衛兵一擁而上,幾人被卸了槍,衛兵們還要過來抓顧燕幀,被他躲了過去,抓著謝襄就揚長而去。
所有日本人包括那三名兇手都上了車,開車的司機不屑的看著學生們,冷笑地發動汽車離開。
日本人做了這樣的惡事,居然全身而退,饒是學生們再生氣都沒有用處。一整個下午,顧燕幀一直躺在床上生悶氣,謝襄蹲在地上洗床單,一邊洗一邊偷偷摸摸的打量他,卻又無從勸起。
倘若今天要對付的是那幾個日本人,即使豁出命他們也會阻攔,可是阻擋他們的卻是烈火軍校的衛兵……國家危難,外敵環繞,他們又怎麼能真的對自己的同胞開槍,更何況是一群服從命令的軍人。
可是,這個命令要是錯的呢?謝襄拿起洗好的床單向外走去,門一打開,風便湧進了屋內,清涼的風吹的腦子也清明了起來。
倘若這個命令是錯的,那就不應該被執行。
夕陽西下,天邊掛上了紅霞一片,謝襄將盆裡的床單拿出來開始晾曬,突然聽到身後發出一聲悶響,似是有人從不遠處的圍牆上翻了過來。
謝襄有些好奇,隨即趴在地上,隔著長長的床單下方向外望去。入眼的是一雙滿是泥土的作戰靴,那人將手邊的背包打開從裡面拿出一雙乾淨的鞋子換上,隨後又將那雙髒了的作戰靴放回背包。謝襄將臉貼的更低,終於看清了那人的臉龐。
「沈君山?」
白床單下面露出一張俊逸的臉孔,和謝襄四目相對,沈君山似是比她還要驚愕,「謝良辰?」
「你怎麼在這?啊,你出去了!」
沈君山微微點頭,「嗯,你在幹嘛。」
「我在曬床單呀。」謝襄拽了拽床單,「白天事太多了,都沒時間洗。」
「哦。」沈君山點點頭。
謝襄看了一眼他,「今天白天你不在學校嗎?你知不知道,宋教官他……」
沈君山突然站起來走開,大步繞過衣架,將正在疑惑的謝襄一把從地上提了起來:「你這麼說話不累嗎?」
謝襄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也不作答,沈君山彎腰拿起她盆裡的床單,作勢要往晾衣繩上放。
謝襄見他如此,連忙去搶,「我自己來。」
「一起吧。」
他手裡拽著床單的兩角,看向謝襄,謝襄連忙跑到另外一頭拽住床單,兩人合力將床單拉平。
「今天的事,你知不知道?」她抬著頭問沈君山:「宋教官把那三個日本人給放了,日本商會的人派車給接走了。」
沈君山搖了搖頭,一臉誠實的說:「是嗎,我不知道。」
謝襄眨了眨眼睛,經過今天的事,她覺得自己許多的想法都變了,現在面對著沈君山,就格外有一種想要傾訴的慾望:「同學們都氣的夠嗆,都跟衛兵動手了,顧燕幀差點被宋教官給斃了。」
沈君山皺起一雙好看的劍眉:「那你呢?沒受傷吧。」
謝襄扯起嘴角,「沒有。」
沈君山笑了,他的笑容很是好看,謝襄也跟著笑,看著他的眼神裡充滿了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溫情。
「對了,今天是休息日啊,可以請假外出的,你怎麼還翻牆?」
沈君山拽了一下床單,把謝襄拽到了自己面前。他目光灼灼,帶著點嚴肅望著她:「謝良辰,拜託你一件事,千萬不要和任何人說今天在這裡看見過我。」
謝襄知道他這次出門的事大概需要保密,連忙說道:「好的,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幫你保守秘密的。」一邊說,一邊鄭重其事的點頭。
「那就謝謝你了。」沈君山見此微微一笑,「我們回去吧。」
剛剛走到宿舍門口,兩人就看見了正要外出的紀瑾,紀瑾瞧見沈君山,不由分說的拉起沈君山的手就向外跑去,「君山,正好,我有事找你呢。」
沈君山連忙將盆還給謝襄,外加一個背包:「背包你先幫我拿著。」
「好。」謝襄趕緊接了過來,紀瑾拉著沈君山跑的瞬間就沒了影,她在原地站了一會,掂了掂手中的背包,一點不安在心間飛快的掠了過去。
回到宿舍內,謝襄取出背包裡的靴子,認認真真的刷,她眼前逐漸浮現出那日在深林中沈君山為自己包紮傷口的畫面,月光下他那清冷的眉眼還有那雙略帶薄繭的手,溫暖又輕柔的覆上她的腳踝。
想著想著臉便紅了起來,她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冰涼的觸感令謝襄頓時冷靜了下來。
「謝良辰!想什麼呢,臉這麼紅。」顧燕幀倚在衛生間門邊打趣的看著她。
「是不是想我呢?」
「呸,臭不要臉。」謝襄啐了他一口,隨即將刷好的鞋子整整齊齊的擺放在窗台上。
勤勤懇懇刷洗乾淨的作戰靴第二天一早不見了,謝襄找了半天,發現它們躺進了垃圾桶。
「顧燕幀!」怒吼聲響徹整間宿舍,謝襄拎著靴子走了出來,被他事不關己的樣子氣的瞪大了眼睛,「你幹嘛把我的靴子扔進垃圾桶?」
顧燕幀瞟了她一眼,手上動作不停,直到扣好襯衣上的最後一顆扣子才開口,語氣裡全都是揶揄:「那是你的嗎,你這麼矮的個能長出那麼大腳?」
「你!」謝襄氣極,卻又吵不過他,拎著鞋子徑直出了門。
朱彥霖遠遠的跑來,見到謝襄出來,衝著她興奮的揮舞著報紙高聲喊道:「好消息!好消息!火燒華西棉機廠的那伙日本人被殺了!」
紀瑾宿舍門被猛地踹開,「什麼?被誰殺了?」
「不知是何人所為,警察局去了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不過,無論是誰做的,我都敬佩他是一條好漢。」
看著朱彥霖手中的那張報紙,謝襄心中卻浮現出一個眉眼清冷的面龐來,心裡的那一點不安隨即被放大,她晃了晃頭,眉頭幾乎擰成一團。
報紙既然能傳到烈火軍校,那就也能傳到日本商會。
此時,印有《日本商人途中遇襲,兇手蹤跡至今成謎》幾個大字的報紙正靜靜的躺在日本商會的辦公桌上。佐籐一夫抓起報紙狠狠的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秘書站在辦公桌前弓著腰靜靜的聽佐籐一夫發著脾氣。
「日本那邊已經來信了,他們對於我接任會長這段時間內的所作所為十分不滿,倘若在做不出什麼成績來,怕是就要讓那個卑賤的女人來頂替我的位置了。」佐籐一夫一臉嫌惡,似乎對自己口中的這個女人十分厭棄,「給承瑞貝勒打電話,就說我要見他。」
「是。」
一輛黑色的日本汽車緩緩駛入位於城郊的教堂內。
帶有濃濃歐洲風格的教堂內,承瑞正在彈著鋼琴,眼前是一眾唱詩班的女童正在吟唱著教堂的讚歌,一陣陣歌聲透過五彩的玻璃窗緩緩傳出,驚起屋頂上一群群棲息的白鴿。
承瑞年齡雖然不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瞳孔看著卻十分攝人,他僅僅是安靜的坐在那裡也自有一種貴族之氣。清朝已經結束,拋卻一身長袍馬褂,剃掉一頭辮子,承瑞梳著最時興的背頭,白色的襯衣外罩一見黑色馬甲,下身一條黑色西裝褲,領子間還系有一個黑色蝴蝶結。
厚重的石雕大門打開一條縫隙,一位老者佝僂著背走了進來,附在福九的耳邊輕聲說著什麼。福九揮了揮手,那人便退了出去。
「貝勒爺,日本商會的佐籐一夫在外求見。」
鋼琴曲伴著女童的歌聲依舊飄蕩在空曠的教堂裡,未曾停頓半分。良久,一曲讚歌終是結束,女童們緩緩退下,有侍女端著水盆跪在承瑞面前為他軾手,他抬眼瞧了瞧福九,「祖宗不孝,現在連一個蠻夷小國的商人也能隨便見我了。」
福九低身道:「他是有事求貝勒爺。」
「就讓他候著吧,說我身體不好,沒精神打理他那檔子糟爛事。」
「是。」福九弓身退了出去,走到一半時似又想起了什麼退了回來,「貝勒爺,顯蓉格格回國了。」
承瑞拿著藥碗的手微微頓了下,隨即仰起頭一飲而盡。
「知道她回來是做什麼的嗎?」
「顯蓉小姐是織田秀幸的養女,佐籐一夫是織田秀幸的家臣。如今佐籐一夫將順遠搞得一團糟,顯蓉小姐這個時候回來極有可能會接替佐籐一夫的位置,成為日本在順遠的代表。想必,這也是佐籐一夫找您的另一個原因。」
「多留點神,她一到順遠立即告訴我。」承瑞轉過身去繼續彈琴,明滅的光影中瞧不真切他此刻的表情。
「是。」福九退了出去。
飄渺的鋼琴聲再次迴盪在教堂內,卻夾雜了一絲煩悶憂愁,承瑞很清楚金顯蓉的過去,對於王府、對於順遠,她有著諸多怨恨,這番積攢了十幾年的怒火必將呈燎原之勢在順遠掀起一股浪潮。
而讓承瑞和佐籐一夫都如臨大敵的金顯蓉此刻正站在講武堂門前悠閒的等待著。
謝襄剛走出到校園門前,看見的便是這番光景。
一眾學員三三兩兩圍做一團,踮著腳看向門前的那位風姿綽約的沒人,謝襄忍不住好奇,也湊了過去。
那名長相艷麗的女子拎著手提包站在門前,不時的向烈火軍校內張望,似乎是在等著什麼人。微風揚起她的裙擺,鵝黃色的洋裝襯得她身姿優雅玲瓏,她將一頭短髮燙成大大的波浪狀,不同於這個年齡女生的天真懵懂,她獨有一種成熟風韻。
在學員們的竊竊私語中,沈君山與紀瑾走了出來,那名女子飛快的跑了過去,一頭撲進了沈君山的懷裡,學員們倒吸了一口涼氣,紀瑾抱著手臂晃晃悠悠的走了過來,在人群面前站定。
有好事的學員開始問起紀瑾,向沈君山這種高冷的性格,一定是問不出什麼,他們也就只能去問紀瑾了。
紀瑾側過頭,不急不慢的說著:「她叫金顯蓉,是君山在英國留學時的同學,你們呀,就別想了。」
「不是吧,烈火軍校好不容易來了個異性,還是個美女,居然就這樣被沈君山拐走了!」
忽略眾人的感慨,謝襄的目光直直的落在二人身上。
沈君山低著頭不知與金顯蓉說了什麼,她輕輕錘了一下沈君山,唇邊卻綻放出一朵笑花來。
周邊的學生嘰嘰喳喳的均是在談論他們,郎才女貌,一雙壁人,果真如此般配。不知為何,謝襄心裡有些失落,俊俏的輪廓繃緊了,隨即垂下頭,腳步沉重的離開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