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悶熱的牢房內,謝襄有些焦急的在地上踱來踱去,宋茂公宋警長剛剛來了這裡,顧燕幀的激進反應被當成了學生們的領袖單獨關押,就連提出了顧宗堂的大名也被當做笑話一帶而過。
這宋茂公並不是什麼正直之人,這些年來倒賣鴉片,轉賣文物,出賣情報,甚至販賣勞工都有他的一份,這些勾當與日本人脫不了干係,如今,這次的愛國遊行事件極大的牽動了日本人的利益,只怕牢裡的這些學生會被直接冤為兇手。
「同學,你別急,這件事和你們沒關係,明天查清就會放你們走了。」林憲偉端著一碗清水遞到了謝襄手裡。
「我只是,我只是擔心他,他脾氣大,嘴又臭,說話也不中聽,也不知道有沒有吃虧。」謝襄依舊站在牢房前,順著鐵窗的空隙望著顧燕幀被抓走的方向。
一名警察向這邊跑來,拿著一大串鑰匙開鎖,謝襄有些警惕的看著他,突然一呆,反應過來驚喜道:「顧燕幀!你怎麼跑出來的?」
「噓!我拿到了牢房鑰匙,快試試哪個才是。」
林憲偉接過鑰匙,挨個試了一遍後搖了搖頭,顧燕幀仍不死心,還想回去繼續找,遠處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謝襄隔著牢房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你快走,等你出去了再想辦法回來救我們。」望著顧燕幀有些擔心的眼神,謝襄又說道:「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在這裡等你。」
「好。」
無需多言,一個好字便勝過萬千承諾,謝襄信他,沒有理由的相信。
顧燕幀這一走,直到晚上也沒能回來。
忽明忽暗的燈光照在謝襄臉上,映出無法掩藏的擔憂,身旁的學生們累極,都已經相互依靠著睡去,發出輕微的呼吸聲。
謝襄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以顧燕幀的性格,必定一回去就帶人來救自己,可是這麼久了還沒回來,應該是被什麼事情阻住了。
這些學生既然能受到日本人的追殺,就說明他們手裡有足夠的籌碼可以動搖人心,以顧宗堂的本事,不難知道顧燕幀想要救這群愛國學生,顧宗堂自己已經被捲入談判團,那麼他就一定不會讓唯一的兒子再摻和進來……如果真是這樣,倒也好,免得他趟進這潭渾水。
她想到這裡,惱恨的扁起嘴,怎麼回事,自己倒擔心起他的安危來。
「同學,你,你是火車上?」
一道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牢房裡的虛假的寧靜。
林憲偉睡醒了,見只有謝襄一個人還站在等下出神,盯著她看了好幾眼,這會兒才把她認出來。
謝襄微微頷首:「是我。」
「這,你為什麼要女扮男裝?」看她一聲裙裝,林憲偉震驚,實在是女扮男裝太過荒謬。
「我有我自己的原因。」謝襄言止於此,不願多說,林憲偉見她這樣也不再追問,轉而安慰她:「你別擔心,明天查清楚了就會放你們走。」
謝襄勉強笑笑,並不準備多說什麼,只是問:「你們為什麼被日本人追殺?」
「時局艱難,國家疲弱,列強決我之心不死,竟提出二十一條如此喪權辱國的條約,我輩青年定要為國家發聲,於是我們在日本集結了自願為國家請願的學生,東渡回國,只是這代價過於慘重,從日本上船時我們有100多人,如今……」
林憲偉義憤填膺的聲音裡夾雜著無比的悲憤,他回頭看了看正在沉睡的同學們,緩緩吐出了令人心痛的數字:「就剩十一個了。」
從一百多人到十一個人,這些年輕人的鮮血,就這麼灑在了自己赤誠熱愛的那片土地上,其中曲折驚險,不難想像。
謝襄覺得自己面對著他們,似乎變得更加渺小。她不禁被感染了情緒,「想要喚醒民智,總要付出一些代價,你們的鮮血必定不會白流。」
拍拍他的肩膀,謝襄神色肅穆,試圖安慰他。
「血書以明志,不達目的,誓不回頭!」林憲偉緊緊的握住了手中的畫筒,目光朗朗,一片慷慨激昂之色。
謝襄望著眼前的十一個人,他們猶如一顆顆種子扎根在這片滿目瘡痍的華夏大地,或許成長需要一些時間,但總有一天會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開出希望的花朵,那時海晏河清,中華已然崛起。
兩人小聲交談了兩句,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連忙閉口不言,靠著牆裝作睡覺。
「起來了!都起來了!」警察走近了,用警棍擊打著鐵門,鐵器冰涼的碰撞聲,激起謝襄心中的恐懼,這個時間……
她和學生們一起被從牢房裡攆了出來,帶上了一輛卡車,其他的警察乘坐另外一輛卡車,兩輛卡車相繼駛出監獄,在去往郊外的路上急速行駛。
今夜有風,極大,吹的樹枝沙沙作響,月光傾瀉下來,被攪亂成一地的碎光。
學生們被綁住雙手,坐在車廂裡,行駛的道路越來越偏僻,謝襄記得這條小路是通往城外燕兒村採石場的道路。這些警察選擇在這個時候送他們出城,不是要放他們,這是要殺他們!
日本人的動作夠快,不知道宋茂公收了什麼好處亦或者什麼威脅,竟敢昧著良心幫助外國人殘害自己的同胞。既然如此,便不能再坐以待斃了,謝襄一口咬住自己的衣領,裂錦聲響起,竟從裡面叼出一個刀片來。
車內學生皆是一臉震驚的看著她。
「你怎麼會在身上藏這個?」林憲偉靠了過來,用手接住刀片為謝襄割開繩子。
「老師教的。」
「哪兒的老師?還教這個?」
「烈火軍校的老師!」
十二條繩子,一條又一條的悄悄斷開。
車子猛然停下,外面傳來士兵的喊聲。
「警長,是大雪壓斷了樹枝,清理一下馬上就走。」
卡車的簾子被掀開,明亮的月光透了進來,宋茂公竟也來了,他和警察們負手站在車下,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明明是一身端正的警服,卻被照射成張牙舞爪的野獸。
「都老實點,不要給自己惹麻煩。」宋茂公目光一掃,帶著常年被鮮血浸染過的陰翳,看得同學們後背一陣發涼。
卡車猛的發動,車身搖晃,陳榮下意識伸出手支撐在身前,謝襄心道不好,當機立斷跳出卡車,一腳踢掉宋茂公手中的槍。
「快跑!」謝襄撿起槍向卡車前跑去,以車身為掩體開始射擊,林憲偉跟著她一起滾到車後。
宋茂公搶過旁邊警衛的槍,毫不猶豫的一槍打在陳榮胸口:「殺了他們!」
學生們四下逃散,又一個接著一個倒下,鮮血染紅了整片雪地,在月光下泛著令人心悸的紅,一顆顆冰涼的子彈夾雜在聲聲慘叫來回的在空中激盪,空中飄蕩著一股子血腥味,寒風刮過,鮮血深進雪中,吹起了一陣陣血霧。
林憲偉躲在謝襄身後瑟瑟發抖,謝襄目光專注,手上沉穩,彈無虛發,可就算這樣,槍裡的子彈還是在飛速減少,直到一聲輕輕的扳機聲想起,謝襄打開彈夾一看,裡面空無一物。
「她沒子彈了!快,快去給我殺了她!」
警察們逐漸從正前方包圍了過來,腳步踏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野獸踩在骨頭上的碎裂聲。
這樣冷的天氣,謝襄額上卻滿是冷汗,怎麼辦,現在跑出去,空曠的地面沒有任何掩護物,密集的彈火會將二人打成篩子,可若是不逃,謝襄看了看眼前的敵人,就在這裡等死嗎?
「小心!」
林憲偉撲在謝襄身後,一枚子彈穿自他的後背穿入,鮮血濺在謝襄裙擺處,像一朵嬌艷欲滴的花朵,謝襄大驚失色,回身抱住林憲偉,然而那顆子彈不偏不倚射中了他的心臟,懷中的人雙目圓睜,已經沒有了生機。
這十一個人,終是沒有一個可以活下來。
她怔了片刻,瞬間明白林憲偉談起一百人變成十一人時,是何等的屈辱、不甘和痛苦。
看看他臨死都閉不上的雙眼,她心裡揪著一般疼,腦子裡昏昏沉沉,似乎是憤恨極了,又似乎茫茫然什麼都沒有。
宋茂公走到謝襄面前,舉起手上對準她的額頭:「去死吧!」
謝襄閉上了眼睛,死亡來臨前,意外的,竟沒有任何的恐懼,有的只是不捨與留戀,腦中回想起父母的身影,哥哥的身影,小珺黃松,還有……,還有那個人。
顧燕幀。
槍聲響起,眉心被開了一個大大的血洞,宋茂公瞪大眼睛倒地死去。
「上來!」
死亡的疼痛沒有傳來,腦海中虛構的人影成了真實存在的,顧燕幀騎著摩托掃倒一片警察。
「上來!」他又喊了一遍,聲音裡充滿了焦急。
謝襄伸出手,被顧燕幀拉上了車,兩人騎著摩托絕塵而去。
郊外的小路十分坎坷,顧燕幀一時不察,車子便側翻在路上,顧燕幀心裡一慌,伸出胳膊在她身上墊了一下,他們一起翻滾著摔到一旁的雪堆裡,沾了一身的雪花。
謝襄爬起來就掙扎著往回走,被顧燕幀拉住了,他的語氣裡罕見沾了慌亂,瞪著她的眼睛裡也染著一片焦灼。
「你去哪?」
去哪兒?
她茫茫然,心裡難過的無以難表,一時竟似是怔住了。
「我要回去救她們,我要去,去救他們。」
看到往日那雙神采奕奕的眸子如今卻已經變得灰暗一片,目光無神,滿眼絕望,顧燕幀心中痛極,再也管不了別的,急忙將她抱在懷裡。
「都死了,他們都死了!你已經盡力了!」
懷中的人全身都僵住,顧燕幀輕輕拍她後背,小心翼翼的安慰她:「沒事的,謝襄,還有我在啊,還有我呢。」
寂靜裡,漸漸響起了哭聲,起先是低聲的哽咽,後來變成了痛苦的哀嚎,到最後驀地沒了聲音,謝襄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往事沉沉,如同大夢一場。
謝襄醒來時已經,自己躺在了家裡舒適的小床上,眼前是母親擔憂的目光。
「媽。」謝襄嗓音嘶啞,緩緩抬手覆在母親手上:「我沒事,你不要擔心,顧燕幀呢?」
「小顧?我沒見過他啊!」母親一愣。
「那是誰送我回來的?」
「昨天你一身是血,被一個穿著長衫的中年男人送了回來,你這兩天到底發生什麼了?」母親又開始低低啜泣起來。
謝襄不言不語,皺著眉頭,掙扎著起身下了床。
她跑了出去,腳步飛快,將母親的呼喊遠遠的落在身後。
今早下了一場大雪,白茫茫的大雪將北平整個覆蓋起來,謝襄走進郊外的樹林內,滿目皆是雪白,絲毫看不出昨晚這裡發生了一場打鬥。
遠處的雪堆裡有一個凸起,謝襄急忙跑過去,那個凸起是個熟悉的畫筒,謝襄的手有些抖,將畫筒從雪堆裡抽了出來,細膩的羊皮紙上還有著乾枯的血跡,這是林憲偉看得比命還有重要的東西啊。
羊皮紙被層層剝落,露出原本的深棕色,裡面是一條卷的整齊的白布,上書三個大字:請願書,下方是一百多名日本留學生的簽名,簽名旁還印著鮮紅的手印。
腦中想像著那些學子的音容笑貌,那時的他們一定是意氣風發,爭相著將自己的手印印在白布上,謝襄將白布緊抱在懷中,目光堅定的望著前方,這一刻,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哥哥說的話,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的,水滴石穿,繩鋸木斷,終有一天,這片國土會恢復他原本的樣子,中國,是屬於千千萬萬中國人民的。
短短的一天,倒像是天翻地覆,什麼都變了。
她簡直熬不住了,往日裡在家裡的悠閒都變成了諷刺,她貪戀的那一份閒適和溫暖,如今看起來,是多麼的不合時宜。
長街上,學生們拉著反對二十一條的條幅一路遊行,漫天嚴寒也無法凝固住學生們的熱情。
「反對二十一條,拒絕簽訂不平等條約!反對日軍侵佔青島!反對……」
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路從東交民巷行至譚家樓,警察從街頭巷尾衝了出來,衝散了學生的遊行隊伍,學生們被推倒在地,警察們揮舞著手中的警棍,一片片慘叫聲響起。
謝襄從街頭走出,穿過一片混亂,爬上了露天的展台,隨後將手中的血書高高舉起。
「反對二十一條,拒絕簽訂不平等條約!反對日軍侵佔青島!」
心中的激憤之情逼紅了眼眶,聲音哽咽卻堅定異常,彷彿是行軍的號角直直的扎進學生們的耳朵裡。
起初只有謝襄微弱的聲音在喊,隨後,街上的萬千學子紛紛加入,一聲聲吶喊承載著萬千希望,萬千的熱血中將會在這篇華夏大地上綻放出花朵,繩鋸終會木斷,水滴必將石穿!
槍托狠狠砸後腦,謝襄的身影倒在了高台上,手中的血書高高揚起隨後又落在了身上。
再次被抓進監獄,謝襄已經習以為常,身邊的學生們依舊在激烈的討論著下一次遊行的地點,只是這次卻沒有謝襄想要等待的那個人,那日送她回家的人應該是顧家派來的人,想必是顧宗堂將他帶走了吧,也好,有顧宗堂在,總歸不會讓顧燕幀出事。
當天晚上,謝之沛就花了大價錢打通關係將謝襄從牢中救出,並且狠狠訓了她一頓,關在家中不許她隨意走動。
在家躺了兩天,謝襄想了很多,誠然,當初她進入烈火軍校是為了完成哥哥的遺願,可是現在,她卻是想為了自己好好活著。
從小到大,哥哥都一路陪著她,教她知識、傳授她做人的道理,謝良辰是哥哥,亦是良師益友,所以當他死去的時候,謝襄慌亂無措,甚至整個人都失去了目標,彷彿是溺在海中的旅人失去了漂泊的浮木一般,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父親叫她去學跳舞,她便去,叫她去學國文,她也同意,只是她卻從來都不知道,她學這些是為了什麼。就連去烈火軍校也是為了哥哥,不過現在,她想努力去學,為了自己,為了那些死去的同胞們,亦是為了國家。
家裡靜的沒有一絲聲音,所有人都睡了,唯獨她還醒著。謝襄從床上起來,收拾好行李,偷偷溜了出來。
正值破曉,街道上空無一人,曙光穿透層層黑暗,映在地上。從樓房的陰影出走了出來,謝襄一腳踏在光影上,抬頭去看那朝陽。
陽光燦爛,如同新生。
她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順著鼻腔進入肺裡,彷彿將一身的污濁都洗去了,於是她也跟著換成了個新的謝襄。
雪地上留下了她的腳印,謝襄抬起頭,朝著太陽的升起的方向堅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