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的清晨格外寒冷,好在昨夜並未下雪。
儘管這樣,謝襄仍是冷的不行,一晚上醒了好幾次,全身上下,除卻縮在沈君山懷裡的腳,都在打顫。
剛又迷迷糊糊盹了一會兒,謝襄的睫毛上已經沾上了清晨的霧氣,輕輕抖動,根根睫毛纖長濕潤,睜開眼睛,陷阱上面正蹲著一個男人好奇的望著他們。
那人上身穿著厚厚的黑色布襖,外面套了一件羊羔絨的馬甲,身後背著一個布袋,肩上斜挎著一支獵槍。
看打扮,應當是個獵戶。
寒風刮在他的臉上,將獵戶的臉吹的很紅,他濃眉大眼,鼻子有些塌,歲月在他的臉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溝壑,憑添了一些粗獷。
謝襄有些驚喜,急忙去拍沈君山,卻發現他早已醒了過來。
沈君山的一雙眼眸深邃至極,謝襄不敢與他對視,雙腳還被他牢牢抱著,熱的讓人發慌。微微一動,想要把腳從他懷裡抽出來,卻被握的更緊了,謝襄臉上也跟著一陣一陣的發燙,伸手推了一下他,低聲道:「有人來了,可以鬆開了。」
這番行為在獵戶眼中無異於打情罵俏,他一副看戲的表情,「醒了?看我這運氣,沒逮到野雞狍子,卻逮到一對小夫妻!」
謝襄聽了更為尷尬,抬了抬頭,沉著嗓子說,「什麼小夫妻?我,我是男的。」
隨後又抽了一下腳,這次沈君山鬆了手,轉而去拿鞋子。謝襄知道沈君山這樣對朋友無私的人,連幫她穿鞋子的事都做得出,急忙將鞋子搶過來,轉過身去自己穿。
沈君山見她反應這麼激烈,微微一怔,但也沒有再說別的,抬起頭對獵戶說:「這位大哥,能幫個忙,把我們拉上去嗎?」
「當然,留你們在下面我還怎麼打獵。」獵戶倒也痛快,說著將一條繩子從上面丟了下去,依次把兩人拉了上來。
兩人對獵戶一番感謝,獵戶連連擺手,見他們衣著講究,言語客氣,又自稱是學生,二話不說就要帶他們回自己家休整。
沈君山和謝襄兩人求之不得,連忙跟上了他。
獵人姓魏,十分熱情,他帶著兩人在林中穿行,一路上零零碎碎的給他們講了許多關於山中的趣事,前面提到了有一次打獵,一掀開陷阱上的草,卻發現裡面躺著一匹狼,後面就開始感歎他們二人運氣真好,竟然沒碰上狼。
謝襄瞥了一眼他後背的那支獵槍,笑著拍了拍自己腰間的手槍,道:「我們有槍,不怕狼。」
獵人是常年摸槍的人,見此也毫不在意,「那是你們沒見過狼群,真正的狼群來了,就你們倆這兩把槍,根本不頂事。」
謝襄點點頭,「既然有那麼多狼,你為什麼不搬到山下去住?」
獵戶歎了一口氣,「山下是官老爺的天下,還有那麼多小日本和俄國人,太多人說了算了,唯獨自個兒說了不算,還不如留在山上。再說了,我老婆在山上,我想走也走不了。」
謝襄一臉疑惑,「你可以帶著她一起走啊!」
獵人微微一笑,似是在回想什麼,隨即低聲說了句:「她呀,她走不了。」
他粗獷的臉上顯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謝襄看在眼裡,暗暗詫異,忘了追究他話裡話外的意思。
倒是沈君山靜了半晌,若有所思。
又走了好一會,直到天空飄起了細雪,三人才停了下來。
獵戶指著前方說道:「到了,那就是我家。」
他的話音高了些,順著他的指尖望去,一座小木屋被掩蓋在大雪之中,周圍圍著一圈籬笆當作院子。籬笆內的雪被清掃的十分乾淨,門前還掃出了一條小路來,三人順著小路走進院子,鞋上都沒沾上什麼雪。
獵戶走到院子內停了下來,對著院內的一座墳輕聲說道:「桂芝,我回來了,這兩個是進山迷路的客人。」
巨大的落差讓謝襄沒有反應過來,她瞪圓了眼睛,肩膀被、撞了一下,趕忙跟著沈君山一起鞠躬行了個禮,沉聲道,「大……大嫂好。」
獵戶哈哈大笑,更加熱情的將兩人請進了屋子。
屋子比在外面看起來還要小,只有兩個房間,左面的是一間小屋子,關著門,看不見裡面的擺設。右面他們站著的這間屋子稍大,但卻堆得很滿,最裡面有張大木床,床下塞了滿滿的雜物,一眼望去,只覺得逼仄非常。
屋子正中間有個火盆,此時裡面正燃著火苗,紅彤彤的看起來十分暖和,火盆旁邊,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坐在凳子上,懷裡抱著一隻雪白的小狗。
「這是我的女兒鈴鐺。」
謝襄頓時覺得有些安慰,妻子去世了,但還好給獵戶留下個孩子,有了孩子的陪伴,在這深山之中倒也不至於太孤單。
「鈴鐺,你好。」
謝襄語氣柔和的朝小女孩打招呼,可是小女孩卻像是沒聽見一般,依舊低著頭撫摸著小狗。
「她從小就這樣,不說話也不理人。」獵戶的語氣很平淡,彷彿對於這件事已經不在意了。
「沒去醫院看嗎?」
「去過,省城的醫院也去了,醫生也看不出是什麼毛病,好在她不哭不鬧,能吃能睡,時間長了,我也習慣了,你們坐吧。」獵人指了指凳子,「我給你們弄點吃的,你們就先在我這住一天,我看這天兒,今晚搞不好會下大雪,你們這個時候出山,太危險了,等明天天氣好轉了,我再送你們出去。」
謝襄有些不好意思,本來只是打算讓他給自己指一條路下山,沒想到居然要在人家又吃又住的。
沈君山客氣了兩句,摸了摸兜裡,空空如也。
「沒事,不麻煩的,反正我明天也要去鎮上買些東西。」獵人一邊說著一邊出了屋子。
屋子裡又靜下來,謝襄看著一旁的鈴鐺,緩慢的伸出手輕輕撫在小狗的身上,鈴鐺彷彿是受到了驚嚇,猛地轉過身去,她看起來十分緊張,連頭上細密的碎發都在不安的晃動。
「別害怕,我就是摸摸,你看,小狗都不害怕。」
手下的小狗愜意的瞇著眼睛,伸出舌頭舔了舔謝襄的手背。
鈴鐺見到小狗的反應,原本僵硬的身子慢慢的放鬆下來,任由謝襄去撫摸她的小狗,謝襄嘗試著將手輕輕放在鈴鐺的發頂,摸了摸她蓬亂的頭髮,這一次鈴鐺沒有過大的反應了 。
「這是誰給你編的辮子呀,我再給你編個吧。」
鈴鐺依舊垂著頭不說話,謝襄坐到鈴鐺身後,將她糾成一團的頭髮打散,分成兩股。
手指來回在發間穿梭,熟練非常,沈君山見此有些詫異:「你還會這個?」
「我,我不是有妹妹嘛。」謝襄不自在的解釋,不多時,兩條秀氣的羊角辮就編好了。
鈴鐺頭髮不再亂糟糟遮著臉,樣貌就顯露出來。她有一雙圓溜溜的杏眼,眉毛像極了他父親,黑而濃,襯得一雙眼睛十分有神,唯一不足的就是她身上沒有同齡孩子的那般活力與朝氣。
謝襄心裡暗歎,面上不顯,只衝著她溫柔的笑:「哇!鈴鐺,你可真漂亮,找面鏡子給你看看。」
拿起自己的背包翻了翻,眼光掃到了明黃色的袋子,這東西差一點就被她忘了,謝襄將它從包裡拿了出來。
打開袋子,一方金印從袋子裡滾落出來,撿起來上下翻看,那印鑒入手沉重非常,像是有年頭的舊物。
「這是什麼?」
沈君山走過來,接過金印仔細的看了看,隨後將金印在謝襄的手背上用力一按,細嫩的皮膚上頓時顯現出紅色的印痕,印痕很快便消失了,但那幾個字卻清清楚楚烙在了眼膜上。
兩人的心都跟著印痕沉了下去。
這印若是真的,那便是……皇帝的金印……
怪不得那群日本人鍥而不捨追殺他們!
謝襄神經質的哆嗦了一下,緊跟著仔細的回憶這之前發生的一切,因為包裡有自己隨身攜帶的假髮,她怕黃松亂翻,所以一路上都將包背在身上,不曾離開半步。因此,這方金印只能是在車廂門前遇到的年輕人趁亂塞到她的書包裡的,若不是自己的書包不小心被撞掉,金印掉了出來,吸引了日本人,這金印八成早就神不知鬼不覺的被自己帶回了順遠。
腦中浮現出那個年輕人的笑臉,還有那句:「同學,不好意思啊。」
不管那個年輕人是什麼目的,這方金印沒有落在日本人手裡,她和沈君山,總算沒有白白歷險。
但……想到自己受的這些苦,要是下次讓她再遇到那年輕人,一定不能輕易放過他!
沈君山思索良久,顯然內心也頗為震動,「先放在包裡吧,回去上交給呂教官,他自會處理。」
謝襄小心翼翼將金印放回包裡,心情很是複雜,憂慮中還夾雜著憤怒,自從皇帝下台後,紫禁城裡的一些宮女太監沒了管束,手腳是越發的不乾淨,經常監守自盜。雖說很多寶貝都流了出來,只是,他們竟然已經膽大到這個地步,竟然連皇上的金印都敢偷……日本人究竟用了什麼誘惑他們,連民族節氣都不顧了?
「吃飯嘍!」
聲音剛剛傳來,香味也已經隔著厚厚的門簾飄了過來,獵戶端了一大盆肉粥放在桌上,謝襄連忙止住思緒,快手快腳的將包收好。
鈴鐺還坐在那裡不動彈,只是抱著小狗發呆,謝襄問她,「你不吃飯嗎?」
「還沒到她吃飯的點呢,她每天都很有規律,沒到時間絕對不吃飯。」獵戶接過話,可能是因為在這深山之中許久沒有人能陪他說話了,因此他今日格外高興,連埋了許久的陳釀都拿出來招呼二人。沈君山與謝襄心裡念著金印的事,都敢不喝酒,獵戶一人自斟自飲,倒也喝的痛快。
小狗似乎餓了,叫了幾聲,窩在鈴鐺懷裡,可憐兮兮的嗚咽了一會兒,終究只是舔了舔小主人的手背,重新趴臥下來。
夜色漸深,雪花漸漸落下,不知明日又是怎樣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