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夜兼程,馬不停蹄趕回王宮,容恬等身上早已滿佈土塵,個個臉上都蒙了一層黃泥,累得不成人形。

  瞳劍憫聞訊趕來,愕然道:「大王怎麼趕得這般急?瞳兒牽掛大王,說要把太后病情好轉的消息早日告訴大王,親自往大軍方向去了,難道大王在路上沒有碰上?」

  「碰上了,我命他到大營去。」容恬腳不停步,邊走邊匆匆地問:「太后病好點了?」

  瞳劍憫只好快步跟在身後:「好多了,昨天已經不用再進湯藥,可以出花園走動。大王這是趕著去哪?」

  「太子殿。」

  進了太子殿,景色依舊。鳳鳴特意命人製作的,可兩人共坐的大鞦韆上沾了兩片落葉;他喜歡半躺著吃秋籃新做的電心的石床光滑可鑒。

  秋籃等大侍女沒有跟來,太子殿中都是負責打掃的下等侍女,見大王忽然出現,驚惶失措匆匆行禮,都乖乖離開溜的無聲無息。

  輕輕舉手,正殿廳門「吱」一聲徐徐打開,看著熟悉的景物擺設,彷彿處處都有鳳鳴的影子,容恬忍住心中激動,悄聲道:「鳳鳴,我接你來了。」

  四周寂靜,哪有半點回應?

  他耐心喚了兩聲,身後傳來一把怯怯的女聲:「大王,招魂魂魄的事,恐要法師在旁邊指點。」

  原來是采青。她隨著容恬回都城,雖然坐在馬車上,也吃盡了顛簸之苦,臉蛋瘦了一圈,憔悴許多。

  鳳鳴出事時身邊俱是親信,其中只有采青是新人。單為這點,容恬已經對她起疑,因此不願她留在鳳鳴身邊,特意命她隨身侍侯。

  容恬深深看她一眼,才點頭道:「不錯。」揚聲喚來殿外侍衛,吩咐道:「請鹿丹國師過來,他要的各種藥物,本王已經吩咐給瞳劍憫,頃刻便可備好。」

  侍衛領命去了。

  采青垂手站在容恬身邊,渾身都不自在,蒼白著臉等了半天,不聽見容恬吩咐,自行到廚房取了熱水,泡了香茶端到廳前。

  「大王,請用茶。」

  容恬一路勞苦,正覺得口渴,剛要接過,方才派出去的侍衛忽然氣喘吁吁跑來,臉色怪異地跪倒稟道:「大王,鹿丹國師死了!」

  「什麼?」容恬勃然色變。

  「匡當」一聲,采青手中茶碗滑落,在光滑的石地板上摔個粉碎。

  容恬猛退兩步,好不容易站穩了,剛要詳細查問,瞳劍憫恰好推門而入,也是一頭冷汗,稟道:「劍憫聽說鹿丹國師的事,立即過去親自查看國師屍身。鹿丹雖然死了,但死的卻不是鹿丹。」

  容恬已經鎮定下來,輕輕瞅了渾身劇震,花容變色的采青一眼,坐了下來,沉聲道:「到底怎麼回事?詳細說清楚。」

  「大王,那人身形與鹿丹酷似,穿著鹿丹的服飾,戴著不知什麼古怪材料製作的面具。因為是服毒自殺,黑血從嘴裡流下來,沾到面具,讓面具有一處地方發了皺,劍憫才一眼看出來那不是鹿丹。」瞳劍憫雙手遞上一樣肉色的臉皮似的東西:「這是從那人臉上剝下來的面具,請大王過目。」

  容恬接過只瞧了一眼,雙手用勁將面具狠狠撕成碎片,犀利視線轉向腳下的侍衛:「馬車裡面的是不是鹿丹,你們難道沒有仔細看嗎?是上路前就換了人,還是中途被鹿丹逃走了?」

  這侍衛也是一路跟隨容恬風塵僕僕趕回來的眾心腹之一,出了鹿丹的事,剛好碰上自己倒霉傳令報訊,滿肚子委屈,又驚又怕,連忙低頭道:「大王曾有嚴令,鹿丹國師回到王宮後需要耗費心智做一件大事,極需靜養修煉,任何人不得打攪國師。一路上,連送飯送水都只能放到馬車邊上,請國師自行取用,下屬又哪敢摸國師的臉皮,看看是不是假的。」

  容恬一陣作聲不得。

  鹿丹開始做的戲入情入理,而且又是自動要求隨容恬回都城,甚至連容恬自己都沒有想過他會中途逃脫。有詭計的話,也該在回到都城後發動吧。這種想法讓容恬吃了一個大虧。

  容恬瞇起眼睛,仔細把事情前後想了一遍。

  鹿丹花了這麼多心思,就是為了逃跑?假如不僅僅為了逃跑,他還有什麼目的?

  「難道是為了鳳鳴?」容恬眼裡閃過一絲野獸被襲擊時發出的光芒,神光迥現,又消逝收斂,按捺著自己不要輕易動怒,以免不能冷靜處事。

  殿中人人都感覺到異常的壓力,空氣彷彿被壓成硬塊,無法進入肺部。沒有人敢作聲。

  「就算鹿丹在,也不能怎麼樣。」容恬強迫自己穩住心神,緩緩地思考著:「東陵和瞳兒已經知道內有奸細,嚴加戒備。數萬大軍在保護鳳鳴,還有秋籃幾個忠心耿耿的侍女,還有即將回去的容虎和烈兒……」

  停了自語,若有實質的視線轉向一旁的采青,形成讓人窒息的、強大的壓迫力。

  「采青,鹿丹和你,有什麼關係?」

  采青臉色比死人還蒼白,聽見鹿丹死去的消息,她摔了茶碗,像被雷劈中一般。此刻聽容恬充滿君王威力的審問,纖柔身軀微微抖了抖,睫毛直顫個不停,抬眼看了看容恬威嚴得讓人心悸的臉,慌張搖頭:「沒……沒有……」

  「沒有?」容恬危險地瞇起眼睛:「瞳劍憫。」

  「在。」

  「立即派出傳令者,大軍中有個叫采鏘的小兒,把他的頭帶回來見我。」

  「大王不要!」采青大驚失色,撲上來跪倒,抱住容恬的腿哀聲道:「大王千萬不要啊!奴婢什麼都說,只求大王放過采鏘。」

  容恬低吼道:「說!」

  「上次秋籃姐姐偷偷學東凡廚子的方子,不知怎麼讓鹿丹國師知道了。秋籃姐姐做菜時叫我幫她去要一碗新鮮鹿血,鹿丹國師就把我叫了過去,拿了一碗血給我,讓我當成新鮮鹿血給秋籃姐姐放進菜裡。」

  上方傳來容恬細白牙齒上下磨的聲音。

  「你身為鳴王身邊的大侍女,竟然把他國政要給的東西放進鳴王的菜裡?萬一鹿丹下毒,鳳鳴還有命嗎?光憑這個,就足以將你一家全部問斬!」

  采青拚命搖頭道:「那碗東西奴婢親自用銀針驗過毒的。秋籃姐姐,也是全部銀針驗過毒才放進去給鳴王做菜。」

  「蠢材!不是毒藥,只要來歷不明就不可以給鳳鳴食用。鹿丹不下毒,難道不會下咒嗎?」容恬快速思考著:「松騰莫名其妙暴死,說不定就和那碗奇怪的血有關。」

  努力平復喘息,又問:「鹿丹給了你什麼好處?」

  采青猶豫了一會,纖細的腰肢俯得更低,輕聲道:「國師說他可以招回死去者的魂魄,所以……」

  「荒謬!」容恬重重喝了一聲,悶了片刻,眉頭越擰越高。

  如今看來,鳳鳴並不是毫無來由地魂魄離身,而是吃了鹿丹的東西陷入昏迷。可恨鹿丹事事設計周詳,所用藥物先令鳳鳴亢奮,後令鳳鳴昏迷,藉著松騰莫名其妙死亡的事情推波助瀾,營造出詭異的不祥氣氛,又有鳳鳴移魂的事情在前,導致連容恬本人都情不自禁相信了鹿丹的魂魄離身的妖言。

  想到這裡,容恬又不禁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如果鳳鳴只是昏迷,當然比魂魄離身的情況要好多了。說不定他離開大營的第二天,鳳鳴就醒來了。

  只是,鹿丹為什麼要耗費心力讓他離開鳳鳴身邊?

  就算鹿丹另在永殷埋伏了兵馬,也絕不可能闖入大營將鳳鳴劫走。

  采青猶在腳下嚶嚶哭泣,容恬見她就怒氣直冒,冷冷道:「你勾結他國謀害鳴王,罪不容赦,理該全家問斬,不過你兒子太小,為鳳鳴積福,本王饒他一條性命。來人啊,把她拖出去。另外派人到大營中宣王令,讓采鏘淨身入宮,終身侍奉。」

  采青早自忖必死,癡癡讓侍衛一左一右反溝著她的胳膊出去,聽見容恬後面的話,尖叫一聲,不知哪裡生出的勁,竟一把將兩個侍衛揮開,重新撲到容恬腳下,高聲哭道:「大王,采鏘還小,你饒了他吧!」

  「本王已經饒了他死罪。」

  侍衛們連忙上來拖她出去,采青死死抱住容恬的小腿,眼看要被硬生生扯開,不由一咬牙,尖著嗓子顫顫道:「你不能這樣對采鏘,他是鳴王的兒子!他是原太子安荷的親生孩子!」

  她這一叫,眾人動作都停了下來。

  容恬緩緩低頭,凝視著采青的臉,眸子深處的光彷彿翻了無數個圈,幽幽深深的瞳子盯著她,輕聲道:「采鏘是安荷的骨肉?」

  「是。」

  「那麼……安荷知道嗎?」

  「他……」采青抿著唇,傷心欲絕中帶著一絲令人心碎的甜蜜,話裡竟多了一分柔情:「他知道。他對我都很好,見我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的,不敢讓人察覺,怕人知道後我會遇到不測。我有了身孕,他高興極了,想法幫我調了一個清閒安靜的雜活,盼著采鏘生下來。」或是憶起往日珍貴得一觸即逝的戀情,柔和的臉頰逸出一絲美麗到極點的微笑。

  「安荷,恐怕就是采鏘還沒有出世的時候……」不知想到什麼,容恬忽然臉色微變,看向采青的視線再度凌厲:「在宮內傳播太子被人移魂的人,是你?」

  「不錯,是我。」采青抹了抹臉頰上的淚珠,一切都撕開,反而不再在乎,透出點不顧一切的味道來,在容恬可以殺死人的犀利目光下,答道:「我生下采鏘,又被分回太子殿,滿心盼望著可以見他。可他……他全變了,我在他面前走過,他根本不認識我,更不用提別的。我知道,那不是他,雖然是他的模樣,他的身子,但那不是他,是另一個魂。」說到後面,采青越發激動,露出怨色,力竭聲嘶地朝容恬喊起來:「大王,你被騙了!他不是安荷太子,是另一個害死太子的邪魂,他佔了別人的身子,他害死了安荷太子!」

  容恬粗魯地一把扯起采青,眼睛瞪得比牛鈴還大,磨著牙道:「原來就是你放出消息說鳳鳴移魂,讓鹿丹有機可趁。這樣說起來,你和鹿丹勾結肯定不止區區一碗放進菜裡的血,你是打算借助鹿丹的力量,讓鳳鳴魂魄離身,然後重新把安荷的魂魄召喚回來。怪不得你聽說鹿丹死去,連茶碗都摔了呢。哼,鹿丹也不過是在利用你,他壓根就不曾打算召回安荷的魂魄!」狠狠把采青摔回地上。

  被說中心事的采青臉上一片絕望的茫然,喃喃道:「他利用我,他說只要按他說的做,采鏘的父親就會回來……」

  容恬卻更感到不對勁。

  假如鹿丹早就知道移魂的事,那麼身攜符咒的刺客極有可能也是鹿丹派出的,目的是引起容恬和鳳鳴對咒術的不安。

  鹿丹發出借糧文書時,早就定下今日的毒計,借糧是假,用天地環引誘被軟禁得可憐兮兮的鳳鳴是真。

  這般欲擒故縱的手法,當真匪夷所思,陰險到了極點。

  來回在廳中踱了兩圈,霍霍亂跳的心不曾安穩下來。一定還有機關,鹿丹花了這麼多功夫,不會空手而回,他還有什麼計謀,可以將鳳鳴從數萬大軍,眾多心腹侍女的保護中奪走?

  一個可怕的想法忽然竄進容恬腦內,他停下腳,轉身,眉毛深深皺起,凝重地問:「安荷既然有心愛的女子,又快將為人父,為何當年還要尋思跳河?安荷溺水被救起時,除了御醫侍女外,身邊還有什麼人?」

  空氣再度凝結,寒氣從石地板一絲一絲滲進人的血管。

  瞳劍憫顯然知道容恬想到什麼,臉色劇變,驚惶地看著容恬射向他的目光:「好像……好像還有瞳兒。」

  「瞳兒?」容恬喃喃道:「瞳兒向來看不起安荷,為何安荷落水,他這般關心?」腦中靈光一閃,關鍵處忽然想開,容恬臉色驀然黑沉,咬牙道:「瞳兒該死,是他推安荷下水的!當日安荷是西雷太子身份,安荷一死,瞳兒就是接下來的王位繼承人。」

  如果這事被鹿丹知道,以這個要挾瞳兒的話,兩人的勾結就並非不可能了。現在回想起來,瞳兒去大營和發現奸細的時機也太巧了。想到此處,容恬一腳踢開大門,高聲喝道:「來人啊!立即備馬整軍,隨我回營!」

  鹿丹脫離掌握,對鳳鳴虎視眈眈。而西雷看護鳳鳴的大營,此刻正在瞳兒掌握之中。

  危矣。

《鳳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