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衛被容恬抓得差點被過氣去,忍著疼顫聲道,「鳴王……鳴王他只是受了驚……」話音未落,身子一輕,已經被容恬放開。
等他呼吸平復下來時,容恬和烈兒匆忙的背影已經到了遠處。
容恬趕回自己院中,門檻上依稀淌著鮮血。雖然只有幾滴,但已足夠讓人心悸。三步當成兩步闖進廳裡,鳳鳴的背影出現在眼簾內。
「鳳鳴!」容恬低喚一聲,大步迎上去,伸開雙臂就摟。
烈兒大呼一聲:「大王不要!」猛然縱身向前一撲,拖住容恬的後腰就往外拉。
容恬一怔,才想起情人血,頓時出了一身冷汗,知道兩人差點就沒了性命。此時放知情人血可惡之處,心裡更加焦灼,站定了腳,急忙問,「鳳鳴,你怎樣了?快答我!」
鳳鳴呆呆站著,凝視地上散落的鮮血,許久才抬起頭,悵然若失道,「他叫我進去,本來好好的練劍,我在一邊看。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劍尖忽然抖動不停,響起一種很可怕的聲音。我還想奇怪劍尖為什麼會響,容虎就發瘋似的衝了進來。他一進來,蕭縱他就……就……」
當時情況一定非常險惡,鳳鳴說到這裡,心有餘悸,手垂在兩腿側,緊握成拳。
秋月等一直留在小院,比容恬更早得到消息,早就圍在鳳鳴身邊。
烈兒最著急,一把扯住剛從後院小跑過來的軍中大夫,連聲問,「我哥怎樣?傷得重嗎?」
秋藍眼睛一瞥,瞧見軍中大夫紮起的雙袖上滿是鮮血,已有幾分支持不住,臉色白得像紙一樣。
秋月明白她的心事,低聲道,「你進去看看,鳴王這裡有我們呢。」輕輕推了秋藍一下。
軍中大夫也是剛剛被抓過來的,一到後院就看見床上躺著滿身是血的容虎,一時也不敢下定論,剛要回答烈兒的話,猛然看見容恬在眼前,又趕緊去行禮。
容恬擺手道,「沒時間囉嗦了,究竟傷得如何?」
「稟大王,目前正在止血,其他的……」軍中大夫沉吟一會,「還不敢說。」
烈兒秋藍等聽了這個話,都心裡大驚。
鳳鳴推開前面擋住的人,趕前兩步,「你這話什麼意思?救不了嗎?你一定要救活他!」
「鳳鳴,你不要急。」容恬想抱又不能抱,想呵又不能呵,再摻雜上容虎不明朗的傷勢,難受得無法言語,勉強對軍中大夫用平和的聲音道,「好好給本王醫治。不管什麼名貴藥材,只要用得上,一律都用。你從今天開始,就住這裡,日夜看護病人。」
烈兒忙道,「我留在這裡看護,一定不出岔子。」
「不。」秋藍到底比較穩重,雖然憂心忡忡,還是一邊思量一邊道,「容虎受傷,大王和鳴王身邊更少不了你。女孩兒比較細心,我來看護容虎。只是這幾天就要秋月秋星辛苦點,時時刻刻跟緊了鳴王。」
秋月秋星一口答應了。
秋月道,「你放心,這邊我們姐妹照看,不會讓鳴王出一丁點的事。」轉身過來,看著鳳鳴,凝重道,「鳴王,你下次再也不要到那個蕭聖師那裡去了。他脾氣古怪,說殺人就殺人的。」
秋星拍拍胸口,動容道,「這個人真是個瘋子,居然一聲不吭,對著自己親生兒子舉劍就刺。」
提起蕭縱,鳳鳴臉色又是一黯。
「鳳鳴?」容恬輕輕喚他一聲。
鳳鳴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看向容恬,擠出一個苦笑,「這是我咎由自取,故意去惹他的,沒想到竟連累容虎……」
幾人說話的時候,裡外進出端水送藥的侍從侍衛們流水般不斷。秋藍早隨著軍中大夫到後院去了。
眾人都擔心容虎傷勢,不肯離去,乾脆坐在客廳裡等待音信。烈兒更是連連朝後院那邊觀望。
容恬瞧在眼裡,對他說,「你過去看看。」
烈兒臉色微動,走了一步,又退了回來,搖頭道,「秋藍可以把他照顧好,我進去有什麼用?」站在容恬和鳳鳴中間,不再挪步。
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鳴王現在心情糟糕,極需安慰。
大王對這個模樣的鳴王是最最沒有抵抗力的。萬一大王像剛才一樣忘了情人血,去碰鳴王,那可怎麼辦?
雖然大家對容恬的自控力都頗有信心,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確實需要烈兒這樣機敏的人在旁邊才行。
所有人中,容恬最受煎熬。
親信被師傅刺了一劍,在後院急救,生死未卜。
鳳鳴遭了這麼一劫,臉色灰白,看來不但受了驚,還另有一分傷感壓抑在心底。平日那種活潑可愛的勁完全不見了,整個人失魂落魄的。
而他,原本最該好好安慰鳳鳴的人,堂堂西雷王,居然連給心上人一個擁抱的能力都沒有。
明明伸手就可以夠得著……
有生以來最大的挫敗感,沉沉壓在容恬心上。
眾人心情沉重,一時都無語,送清水和紗布的侍女們似乎也知道他們的心境,從廊下經過時都踮起腳尖,連一聲咳嗽也不聞。
忽然,一陣腳步聲打破沉默。
「大王,」守在門外的是容恬親衛隊的人,進來稟道,「搖曳夫人求見。」
容恬濃眉一挑,「來得好快。」
這女人拿捏時間,倒真的十分厲害。
烈兒正為大哥擔心,聽見搖曳夫人來了,想起容虎被刺傷的事正是由搖曳夫人而起,大感厭惡,彎腰在容恬耳邊道,「大王,這女人不懷好意。她上次來挑唆鳴王去惹蕭縱,差點害鳴王沒了性命。我去趕她走。」
容恬也為容虎之事氣惱,不過他心上還懸著鳳鳴和情人血的事,知道此時不宜意氣用事,搖頭道,「趕她走又有什麼用?叫她進來。」
烈兒只好傳令下去,「叫她進來。」
搖曳夫人體態輕柔,走路竟似毫無聲響,不一會,窈窕身影出現在門外。她顯然是極懂得打扮的人,身上不再是一色素白,反而換了一條長及腳踝的紅裙,裙腳上墜著一圈黑色流蘇,更添一分婀娜華麗的尊貴。
她進到廳中,美目輕轉,已把容恬黑沉的臉色瞧個清楚,烈兒惡狠狠的瞪視更沒有忽略,卻一點懼意也沒有,露出淺淺兩個酒窩,柔聲道,「今日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大王覺得如何?」
「覺得如何?」容恬坐在椅上,神目迥然,忽然抬手,指向坐在另一旁的鳳鳴,厲聲問,「鳳鳴今日差點死在蕭聖師劍下,請問夫人,你覺得如何?」
王者之怒,猛若雷霆。
容恬氣勢本來就強,一旦動怒,更是嚇人。
烈兒等開始見他下令請搖曳夫人進來,態度謹慎平和,全沒料得他見了人一開場就直接質問,頓時都是一驚。
搖曳夫人驟然見他殺氣大盛,心裡也微微吃驚,不過瞬間,又冷靜下來,思索片刻,忽然掩嘴輕笑起來,後來越發笑不可抑,連頭上金釵墜子也隨著一起劇烈抖動。
容恬冷冷問,「夫人笑什麼?」聲音陰騭,顯然真的動了真火。
搖曳夫人聽他發問,猛地停下,笑容盡斂,也是一臉冷冰冰的表情,不屑道,「我笑你西雷王太過無知。你跟隨蕭郎學藝多年,竟不知道自己師傅的本事。他真要殺我的兒子,用得著下手前震劍長吟?會給機會讓你的侍衛撲進屋裡擋劍?你那名侍衛呢?聽說還活著。哼,憑他一個小小侍衛,要不是蕭郎手下留情,那一劍下能保住性命?可笑!」
她詞鋒凌厲更勝容恬,一通話劈頭砸下來,也不理會容恬聽後的反應,卻移到鳳鳴身邊,猶豫了一會,纖纖玉指撫上鳳鳴冰冷的額頭,憐愛道,「我是篤定蕭郎不會害你,才叫你去他面前的。今日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也不獨活,立即自盡到地下向你賠罪。孩子,你娘是個沒心沒肝的壞女人,但我可從來沒想過騙你去送死。就算用情人血害你,那毒也是有藥可救的。」
容恬見她去碰鳳鳴,早大驚失色,從椅上彈起來差點就衝了過來,及至聽了她對鳳鳴溫聲細語,才勉強克制住自己不要莽撞。
鳳鳴心裡對這個可算是自己目前的女人有無數種不同的滋味,又酸又澀,又苦又鹹,聽了她的話,抬眼瞅了她一下,暗想,我從小是孤兒,沒有父母就是沒有父母,這也罷了。安荷雖然有父母,卻從小遭到遺棄,就算是養父養母,老容王送他入宮當太子替身,太后真正關心的只有容恬。這樣比起來,似乎他比我更可憐。
心中百感交集,擠出一個苦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一時覺得無盡彷徨沮喪,他眼珠略動了動,停在搖曳夫人身後的容恬臉上,勉強笑道,「你別擔心,我其實很好。只是……只是實在很想念你。」他後面一句純是傻話,卻說得極為深情,眾人聽得心中一顫。鳳鳴只是強笑,又道,「從前我總是嫌你喜歡挨挨碰碰,鬧個沒完,現在想起來,真是很對不起。容恬,我真想好好親親你。」他眼圈已經紅了,只是眼淚一直不肯下來,盡在眼眶裡打轉。
容恬聽他說到此處,人已經癡了。
深邃雙目彷彿凝固住一般,靜靜看著落寞的心上人。
烈兒危兆忽生,頓知不妙,猛然大叫起來,「大王不可!」剛從椅後撲出,容恬已經發瘋似的衝了上去,大掌把搖曳夫人往旁邊一推,雙臂就朝鳳鳴摟去。
秋藍秋星原本雙雙侍立在鳳鳴椅後,此刻都尖叫起來:「鳴王不要!」她們兩人速度力氣更比不上烈兒,四根玉藕似的手臂慌忙伸出,全部只撈到鳳鳴一點衣角。
鳳鳴幾乎和容恬同時行動,容恬一動,他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直往容恬懷裡撲去。天地四方,只剩容恬一雙臂膀,那一刻哪裡還管什麼統一天下的霸業,什麼西雷王朝,什麼情人血。
兩人緊擁,似乎什麼也不能把他們分開,生死之間,竟心懷大暢,笑得無比歡欣。
連搖曳夫人也猝不及防,一時呆住了。
秋星秋月早嚇得雙雙跪下,雙手都抵在胸前,死死拽著衣襟,絕望地仰視著這一對情人。
偌大客廳,近乎死寂,連呼吸聲都驀然停頓。
時間停頓的瞬間,彷彿把一切都固定成靜止畫面,將一切臻至致境後,又如一滴水落入湖面,漣漪由微可不見,無聲蕩漾開來。
絕美的漣漪,一圈一圈,以相擁的容恬和鳳鳴為中心,讓死寂緩緩甦醒。
漣漪之下,響起又驚又喜,不敢置信的低語,像喃喃,像對神靈的感激……
「咦?」
「啊……」
「老天爺……」
「沒有哦?」
「真的沒有?」
「是不是毒性發作比較慢?」
幾次壓低聲音的試探性討論後,長長的呼氣聲在客廳響起,此起彼伏。
秋星秋月開始大聲念佛,合掌答謝上天,「老天爺啊,原來沒事。嚇死人了。」兩姐妹心靈相通,說得整齊一致,連神態都一模一樣,極為可愛。
鳳鳴醒悟過來,問容恬道,「怎麼我們還沒死?」
容恬在方才電光火石間已經大致猜到,感激地瞅了神色冷漠的搖曳夫人一眼,反問鳳鳴,「你說呢?」
鳳鳴也已經猜到,仍覺得轉變太戲劇化了,轉頭去問搖曳夫人,「你……你用來害我的毒藥是假的嗎?哎喲!」話音未落,臉上已經挨了搖曳夫人重重一巴掌。
搖曳夫人一直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和容恬不顧生死地擁抱,誰也沒料到她會忽然動手,連容恬也大出意外,攔都攔不住。
容恬看見鳳鳴臉上立即泛起五條指痕,又心疼又氣憤,惡狠狠問,「你為什麼打他?」
搖曳夫人似乎完全沒聽見容恬的質問,美目直愣愣看著鳳鳴,半晌終於開腔,語調卻非常怨憤淒涼,「對,對,我是天下間最壞的母親。我為什麼要用假的毒藥?我那麼狠毒,該對親生兒子下真藥才對!」眼淚直流下來,她也不擦,轉身就朝外走。
她劍術也是學自蕭縱,天資又極高,身形倏然,四周人等不是沒有本事攔她,就是沒想到要攔她,不然就是不敢攔她,都愕然看她消失在門後。
秋星吐舌道,「這般古怪脾氣,幸虧我們鳴王的脾氣一點也不像她。」
「她就這麼一聲不吭走了嗎?」
容恬靜默片刻,才歎道,「師傅獨獨為她,在劍道的修行上耽擱了十五年。」
「哎呀,」鳳鳴忽然道,「情人血的事雖然解決了,但她和蕭聖師的事卻沒有了結。我們還要不要幫忙?」
容恬警告地瞥他,「不許你再去師傅面前挑釁。容虎傷勢還不知如何,你又想搭上烈兒的小命?」
鳳鳴想起容虎還在裡面療傷,頓時黯然,憂心道,「不知道容虎的傷勢到底怎樣了?那個軍中大夫不是最懂刀槍傷的嗎?怎麼要這麼長的功夫?」
正說著,又聽見一陣大呼小叫,竟然是一身染血的軍中大夫和其他捧水端藥的侍女們,幾乎在後院房中為容虎療傷的人忽然都匆匆到了大廳,獨缺了秋藍。
眾人頓時大驚,急問,「出了什麼事?怎麼都出來了?」
烈兒滿頭大汗,一個箭步跨到軍中大夫跟前,「是不是我哥……我哥他……」聲音已經哽咽了。
軍中大夫也是滿頭大汗。
他隨軍當大夫的年月也不少,一輩子沒遇過這樣的事,先是大王身邊的紅人容虎大總管受了傷,接著發現傷口雖然是常見的劍傷,但不知道蕭聖師是怎麼刺的,大概是劍身在劇烈抖動中刺中容虎,傷口邊緣有許多微小裂口,加上劍入身體的角度十分刁鑽,怎麼包紮也不妥當。
正忙得不可開交,偏偏一個奇怪的美艷女子在這要命的時候直闖進醫療重地。
他一邊擦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邊對著容恬手忙腳亂地行禮,還要應付心如火燎的烈兒,結結巴巴道,「不是,不是……是一個穿紅衣的女子,她把我們都趕了出……」
原本在客廳中的人一齊怪叫起來,「搖曳夫人?」
烈兒彈起老高,又急又氣地握拳,「她……她一定是要害我大哥!」
鳳鳴這個時候才戀戀不捨從容恬的懷裡掙出來,「不行,我要去看看。」
容恬一把扯住他,「你還想多挨一巴掌?」沉吟道,「容虎與她無仇無怨,她何必下手加害?反而是師傅向來不隨意出手,今日卻無端刺容虎一劍,又傷不至立死,莫非……」斟酌了一會,篤定道,「我料搖曳夫人一定可以治好容虎。」
他這一說,大家頓時都有幾分隱隱約約地明白,但又都覺得太不可思議。
在容恬面前,最敢發言的當然是鳳鳴,目瞪口呆,訥訥地道,「他們這兩人,傳情溝通的方式也太怕人了吧?容虎流了一地的血啊……」
但仔細一想,這確實很符合兩人的個性。
一個是天下最自負的男人,一個是天下自認最狠毒的女人,哪裡把別人的死活看在眼裡。
容恬猜測道,「自從師傅知道搖曳夫人出現後,他的心境就無法保持平和了。今天他破例讓你站在旁邊看他練劍,就是為了看看自己是否可以堅持自己的劍道之心不亂。」
「結果他心思大亂,想刺鳴王,鳴王的臉卻又讓他想起自己心愛的女人,不忍下手,」烈兒悻悻道,「結果我哥就倒了霉……」
鳳鳴頹然道,「對不起。」
烈兒嚇了一跳,連連擺手,「不,不,屬下不是這個意思。這和鳴王有什麼關係?是蕭……」他忽然想起蕭縱是大王的師傅,鳴王的父親,也是辱罵不得的,只好悶悶閉嘴。既然向來料事如神的大王斷定搖曳夫人會救回容虎,此事日後再追究也不遲。
「師傅現在對搖曳夫人,似乎恨極又愛極,想棄之不顧,卻又無法不理會。」容恬遠眺窗外,鬱鬱蔥蔥的一大片林木後,就是蕭縱外人不得擅入的院子,
鳳鳴也歎了一聲,「試問人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他有感而發,倒是念得有模有樣。
容恬凝視他片刻,笑道,「別人都能問,偏你不應該問這個。我們倆不就是生死相許嗎?」
鳳鳴臉上微紅,想起剛才瘋了似的不顧一切抱上去,實在是愚不可及的行為,自己也就算了,竟連容恬也會這樣失去理智。萬一真為了這個掉了性命,恐怕天下十一國有一半人會笑掉大牙。
他越想越發後怕,心有餘悸地看向容恬,責怪道,「你剛剛怎麼這麼莽撞?如果你死了,那西雷怎麼辦呢?」
容恬心想,西雷沒了我,自然有別人來當大王,你卻絕不可以沒了我的。他朝鳳鳴輕輕一笑,什麼也沒說,只是握住鳳鳴的手心,捏了一捏。
鳳鳴也不知道明白了其中幾分深意,沉默片刻,也學容恬的模樣,在他厚實的掌心上回捏一下,抬頭展顏一笑。
兩人目光相觸,似乎千言萬語,就此已經傳遞淋漓,不用再廢話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