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王!」
綿涯等侍衛嚇了一跳,紛紛跳下馬背,眾星捧月般將他團團圍起。
從馬上栽下,當然渾身發疼。鳳鳴呻吟著從地上被眾人扶起來,想起自己摔下馬的蠢樣,更加惱火,不滿道,「你們和你們大王一起欺負我堂堂鳴王!」抬起頭,卻看見侍衛們一臉驚恐地盯著他。
「幹什麼?」鳳鳴狐疑地看著他們,額頭一陣隱隱約約的刺痛,又像有露水打在上面,癢癢的,「幹嘛都看著我?」伸手往額頭上一摸,指尖卻碰到一片濕漉,放在眼底看了看,才發現殷紅一片。
「屬下該死!」綿涯驚惶地大叫一聲,已經跪了下去。
「屬下該死!屬下該死!」身邊眾侍衛知道鳴王受傷,非同小可,見綿涯跪下,接二連三跪下,相顧之間,又驚又懼。
手上沒有鏡子,也看不到自己額頭上到底傷得怎樣。不過既然不是很疼,可見也只是尋常小傷。侍衛們怕得要死,鳳鳴卻不怎麼在意,隨便擺了擺手,「沒事的,小傷。嗯……應該不會留疤吧。」情不自禁又用手碰碰。
眾人一陣驚叫。
「鳴王小心!」
「不要亂碰……」
鳳鳴哪裡知道這些平常殺人也當等閒的侍衛也像秋藍他們一樣,見個小傷口都會大呼小叫,翻個白眼聳肩道,「知道後悔,就應該早點放開我啊,害我摔下馬背。現在知道後果了吧?」
數落了兩句,才驚覺剛才地動山搖般的殺聲已經平復,只殘餘一點傷兵的哀號和戰馬臨死前的悲鳴。
這麼快就結束了?
鳳鳴趕緊轉身去看,果然火光已經不再晃動得那樣厲害,濃重的血腥味被夜間的山風從不遠處一陣一陣散發過來,渾身都是鮮血的士兵們舉著火把,似乎正在撿拾戰場。
容恬在哪裡?
鳳鳴伸著脖子張望,心思方動,才跨出一步,就被綿涯等侍衛趕緊攔住了。
「鳴王,請讓屬下幫鳴王包紮傷口。」
「我去看看,容恬在哪?」
「大王一會自然會過來,戰場血腥味重,斷刃滿地,很危險。鳴王還是留在這裡比較好。」
鳳鳴見他們嘴上說得客氣,表情卻是一點通融的餘地都沒有。反正大戰已經結束,也沒有必要再讓他們為難,只好隨便點了一個侍衛,「你過去幫我問問戰況,叫容恬快點過來。我還沒有和他算把我扔下的賬呢。」
聽從綿涯的話,盤腿坐在草地上,讓眾人為他包紮。
他想著戰已經打完,容恬一定會很快過來。不料等了好一會,卻不見容恬的影子,不禁不耐煩起來,三番兩次站起來朝戰場的方向張望。
戰後的人馬似乎聚集在戰場的另一方。遠處戰馬嘶叫,士兵們忙著照顧受傷的戰友。天還未亮,兩旁的懸崖也是視線障礙,鳳鳴看得模模糊糊,只看見隱隱約約士兵們集結,像是在整隊。
想必搖曳夫人和蕭縱,也就是他老爹老娘那一路人馬,也已經會合。
終於,剛才派去找容恬的侍衛回來了。見了鳳鳴,稟報道,「大王說戰場還需要清理,蕭聖師他們抓到了敵方大將,正在審問。請鳴王先呆在這裡,不要到處走動。」猶豫了一會,壓低聲音道,「大王心情不好,所以我暫時不敢稟報鳴王摔下馬的事。」
鳳鳴陡然一驚,「為什麼心情不好?難道……難道是烈兒……」
「烈兒沒事,受了一點小傷,戰場上難免的。他正陪在大王身邊,一起審問俘虜。」
鳳鳴這才放心下來,又問,「容恬有沒有受傷?」
「大王神勇蓋世,戰袍都被敵人的血染濕了,自己身上一點傷也沒有。」
鳳鳴奇道,「那他為什麼心情不好?」
那侍衛搖頭,「屬下不知道,但是大王的臉色非常難看。屬下不敢多問。」
「抓到若言沒有?」
那侍衛又是搖頭,「屬下也不知道。」
鳳鳴大撓其頭。
反伏擊成功,烈兒他們又好好的,要是說惟一能讓容恬不高興的,恐怕就只有若言逃走這個可能性了。
他剛剛在自己面前誇下海口,說什麼今晚不會放走一個,結果卻讓最重要的若言給跑了,不用說一定覺得很丟臉。
居然不好意思過來見人……
容恬登基越久,身上王者之氣越重,沒想到也有這麼可愛的時候。
鳳鳴邊想,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心緒一好,又耐心盤腿坐下,順手把腳邊的青草拔下,一根一根喂把頭伸過來的馬匹。綿涯等侍衛不敢遠離,也一一盤腿坐下,分散在鳳鳴四周。
馬匹都異常乖巧,累了一夜後,也不跑遠,各自挨著自己的主人低頭覓食。
黎明時分,天色變化極快。不久前還是黑漆漆的天空,光線似乎從混沌中猛然四處散溢,轉眼就把漆黑的天幕染成了一片灰白。
青草蔓延至山腳,懸崖下幾株老樹桀立,一點橘紅從東邊山與山的交接處滲出,宛如一副淡墨山景忽然被抹了極生動的一筆。如果不是前方就是生靈塗炭的戰後場面,眼前這一刻還挺令人心曠神怡。
鳳鳴的耐性向來不好,到了這個時候,又忍不住站起來張望,一轉身,正巧看見秋月遠遠走來。
「秋月!」鳳鳴唯恐她看不見自己,舉手用力擺了兩下。
秋月聽見他叫,加快腳步,到了他身邊,低聲道,「鳴王,戰後事情很多,大王沒處置完,命我過來先侍候著。鳴王餓了嗎?」她一直垂著眼說話,現在才把眼抬了一下,忽然低聲驚叫,「你的額頭怎麼了?」
鳳鳴不以為意,摸摸額頭上包紮水平一流的紗布,笑了笑,「沒什麼,不小心從馬上摔了下來,剛好地上有一塊小石頭……咦,你的眼睛怎麼紅紅的?」露出詫容,盯著秋月打量。
「沒有。」秋月卻顯得有些慌張,連忙搖頭說,「真的沒有……」沉默了一會,似乎自己也知道這說不過去,又匆匆補了一句,解釋道,「只是想起采鏘要隨搖曳夫人走了,我心裡很不捨得。」話未說完,已經被鳳鳴伸出兩根指頭,挑起了她的下巴。
怯生生的眼睛立即直對上鳳鳴懷疑的目光。
「為什麼說謊?」鳳鳴也不是笨蛋,見她言辭閃爍,怎麼可能不起疑心。聯想起剛才侍衛的回報,已經明白自己開始的猜測錯得可笑。
以容恬灑脫敢為的個性,又怎麼會因為抓不到若言而不好意思回來見他?
心臟忽的一頓。
有什麼大事發生?
而且還要瞞著我……
兩道英氣勃勃的眉毛蹙起,環視周圍小心翼翼守衛在身邊的綿涯等人一眼,聯想起這場戰爭結束後,本該立即出現的容恬卻一直沒有回到自己身邊,難道……
鳳鳴越想越懼,手腳冰冷,簌然轉身衝過去,竟然一把就將剛才回來傳令的侍衛從草地上拎了起來,厲聲道,「你說西雷王沒有安然無恙,沒有受傷?」
那牛高馬大的侍衛被鳴王猛然拽起,嚇了一跳,愣了片刻。
「他……他出了事,要你們瞞著我,是不是?」鳳鳴見他不答,更覺不詳,問到最後那句「是不是」,嘴唇居然微微發起抖來。
那侍衛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拚命擺手搖頭,「不是,鳴王一定弄錯了。大王很好,絲毫未損。」
鳳鳴吼道,「你再說一次,對天發誓!」
「屬下發誓,大王絲毫未損!」
「那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那個……那個是因為大王說有事要處置……」
鳳鳴嘴唇蒼白,聽了他的話,又瞥秋月一眼,鬆開那倒霉的侍衛,轉身道,「他有事要處置,不用他過來,我過去看他。」
不料才一舉步,綿涯等侍衛簌地全部站了起來。
兩個聲音同時叫道,「鳴王不要去!」卻是秋月和那個侍衛一起發出的。
到了這一步,就連鳳鳴這樣頭腦單純也知道不妥,而且不妥到足以令眾人努力阻撓自己去見容恬。
綿涯等武功高強的侍衛攔在前面,他知道強闖也是白搭,回過身來,一把抓住幾乎快哭出來的秋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秋月,你老實和我說。」
「鳴王……」秋月被他抓住手腕,一直忍著的眼淚撲撲下來,「鳴王……我……我不能說……」
鳳鳴更急,「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快點給我說!」
都說婦人誤事,果然到了關鍵時刻就黏黏糊糊,急死人。
鳳鳴越問,秋月越是哭得厲害,一味搖頭,「不是的,不是的……」神色淒然。
鳳鳴連連跺腳,「不是什麼?秋月,你不要再敷衍我……啊……」話聲一滯,忽然低呼一聲,捂著受傷的額頭軟軟向後倒。
「鳴王!」綿涯等大吃一驚,手急眼快紛紛撲前,在鳳鳴倒地前把他抱住。
秋月嚇得跪下湊前,面無血色,一邊幫鳳鳴撫著胸口,一邊顫聲道,「鳴王,你可不要嚇唬奴婢,你快醒醒……」
鳳鳴剛才只是一時胸口抑悶,其實並沒有昏過去,卻故意好一會才緩緩打開眼睛,目光尋找到秋月,苦笑一下,幽幽道,「我都快急死了,哪還有功夫嚇唬你?」
他知道定有大事發生,心內忐忑,臉色蒼白卻是貨真價實的。
但如果真像眾人所說的,伏擊成功,容恬無損,那還會有什麼大事這麼了不得?
秋月對鳳鳴的身體比對自己的身體更為關心,手忙腳亂地幫鳳鳴探額頭,抹了一把眼淚,漸漸止了哭聲,垂下眼簾不說話。
鳳鳴也不做聲,直愣愣看著秋月,一臉想知道真相的堅持。
秋月終究還是敵不過他的哀兵戰術,輕輕啟唇,非常猶豫地道,「是大王不許我們說的……」
「不許你們說什麼?」
秋月猛地沉默。
鳳鳴伸出手,在秋月袖子上輕輕搖了兩下,低聲央道,「告訴我吧。什麼都被瞞著,我不想像個傻瓜一樣。」
秋月把頭垂得很低,手微微往回縮了一下。
「蕭聖師他們在後面,負責擒拿潰逃的敵方大將。」
鳳鳴聽見自己老爹的名字,心裡一緊。
難道那個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為「父」不仁的男人,竟馬失前蹄,在這麼一場不大不小的伏擊戰出了事?
他呼呼喘了兩口氣,唯恐秋月說出不詳的消息。
「他們把這次伏擊的主腦給生擒了,」只聽秋月輕聲說道,「是瞳將軍。」
鳳鳴憋得緊緊的一口氣這才吐出來,忍不住埋怨道,「秋月,你痛快一點吧。不要一上一下的,害我提心吊膽。」停了一會,藏不住關切地問,「蕭聖師他沒有受傷吧?」
秋月搖頭。
「那搖曳婦人,采鏘,秋星,烈兒他們,都還好吧?」
秋月點點頭。
鳳鳴大鬆一口氣,傻笑兩下,振作起來,「既然大家都平安,那麼別的消息我都可以接受。你直接把事情告訴我,不要擔心我受不起。說吧,到底什麼事讓你們這麼緊張?」友好的拍拍秋月的肩膀。
他這種表態向來都會引起秋月等人的一陣偷笑,這次卻不靈驗。秋月勉強擠出一個算是笑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視線似乎不敢和鳳鳴直觸,一直看著草地,繼續道,「大王審問了瞳將軍,瞳將軍說這次計劃確實是若言和瞳少爺策劃,但若言並沒有參與狹道的伏擊。」
「哦!」鳳鳴為使秋月寬心,做出一個不在意的表情,淡然鎮定點頭道,「這個我已經猜到,若言這麼狡猾,能夠趁機除去是幸運,不能除去,也不值得苦惱。」
心裡暗自盤算,說來說去,最不妙的地方也只是抓不到若言而已,但僅僅這樣,並不需要對自己隱瞞什麼。
想到這裡,腦裡像被什麼輕輕戳了一下,一個小小的肥皂泡在腦海裡迸裂,些許危險和不安四處飛濺開來。
渾身一凜。
鳳鳴若有所思,凝住了笑臉,「若言一直視容恬為心腹大患,他一手策劃的絕妙陷阱,為什麼不親自參與?難道他知道容恬會看穿他的誘敵之計?」看向秋月。
秋月眼睛裡藏了很多複雜的哀傷,和鳳鳴偶然對上雙眸,連忙把視線別開,搖頭道,「不是的,若言沒有想到鳴王會猜出他已經甦醒,還以為大王一定會在這個狹道中埋伏。鳴王你看那個狹道的地形多可怕,如果不是大王事先有準備,瞳將軍的人馬真的有全殲我們的能力。我們可都算是死裡逃生了。」
她說得雖然不錯,鳳鳴卻越發覺得詭異,沉聲問,「那若言到哪裡去了?這麼重要的伏擊,除非有比這更緊要的事,否則他不可能不親自參與。」
他一問,秋月怔了一怔,彷彿被這個問題觸動了傷心處,用衣袖掩著眼睛,又是一陣無聲哭泣。
鳳鳴卻再沒有開始的急躁,握著秋月微微顫抖的手,有點不敢確定地自言自語,「難道他……領了另一路人馬?難……難道他……」直勾勾盯著秋月。
這時,連他自己的手,也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秋月似乎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壓抑,猛然伏入鳳鳴懷裡,悲聲痛哭起來,「夜襲都城營救太后風險很大,若言以為大王絕不會帶著鳴王一起冒險。瞳將軍說,若言自己領了離國的一隊精銳,趁機去襲擊我們的營地……」
鳳鳴驟然瞪大了眼睛,「他以為我會留在營地。」
若言那個可怕的男人,竟然寧願放棄親自伏擊容恬這個大敵的機會,而去襲擊營地只為了抓住自己?
脊背上一股寒流竄過。
「容恬把營地裡面的精銳,全部抽調一空。」鳳鳴眸光驟沉,努力壓抑心頭那陣寒意,緩緩倒吸一口涼氣,「西雷精銳,蕭聖師的高手,永逸太子的人馬……甚至連媚姬大部分的家將護衛,都在這裡。」
唇上血色盡退,半晌,才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媚姬,三公主,容虎他們……連一點反抗之力都沒有。」
他茫然地看一眼秋月,「還有秋藍……」
這些秋月早就知道,但聽鳳鳴說起,心裡猛然一顫,點了點頭,眼淚珍珠斷線般滾落下來。
「若言殺入營地,發現全營精銳盡出,會猜到計謀已經敗露。如果在營地又找不到我,一定會氣急敗壞。」鳳鳴愣愣說了兩句,臉色驟變,從草地上猛然跳起來,「他會把所有人殺了洩憤!不行,我們要立即回援!我要去見容恬!」
秋月一把死死拽住,「鳴王,別去!大王說了不會回援。」
鳳鳴激烈答道,「不回援,他們就連一線生機都沒有了!」他想到什麼,簌然一驚,目光犀利起來,「你們就是為了這個瞞著我,不讓我知道,直到他們被屠殺殆盡嗎?」
秋月被他斥責得一呆,訥訥放開鳳鳴的衣袖,捂著臉痛哭起來。
鳳鳴轉身就朝容恬那方走,綿涯身形微動,攔在他面前,「鳴王……」
鳳鳴掃他一眼,「我不想為難你,你也別為難我。讓開。」他心痛到了極點,聲音嘶啞低沉,卻出奇地具有威攝力。
綿涯等都愣了愣,互相對視了一眼。
以鳳鳴今日的地位,除了容恬,誰還有膽子敢真的用武強攔?要隱瞞的已經隱瞞不住,攔又有什麼用。
鳳鳴見綿涯不說話,逕直從他側邊走過。
眾人略一猶豫後,便不再阻攔,看他一人朝遠處走,隔了一丈後,靜靜跟在他身後護衛。
已經停止廝殺的戰場還殘留著血的味道,殷紅滲入泥裡,彷彿幾個世紀都會持續這種瑰麗的顏色。
三路廝殺過後的人馬在狹道另一頭集結。血戰過後,軍隊還算整齊,士兵們按照隊形坐下休息,有的挨在戰友膝上呼呼大睡,有的正為戰友包紮傷口,進食的進食,餵馬的餵馬,一部分仍持劍肅立,負擔起警戒的責任。
深夜突襲,都是輕裝上路,他們連帳篷也沒有帶一個,容恬這個主帥靜靜坐在崖下的一塊大石頭上,似在閉目深思。
周圍的心腹侍衛散開一圈,都在兩三丈外,人人屏息靜守。
沒有人想在這個時候打攪大王的安寧,不安的氣息在這片混雜著血腥和勝利的樹林深處飄蕩。
臉上平靜的大王,卻給人以難以抵受的龐大壓力,這種壓力從他所在的地方輻射至四面八方,連桀驁不馴的山風,到了他呼吸的地方,也不敢稍做妄動。
鳳鳴一路過去,直過四五道哨崗。
侍衛們都認識他,又見他臉色不對,誰也不會自討沒趣地向他查問,自動自覺讓開一道口子,一聲不吭地讓他往裡走。
他在容恬面前站定。
「秋月什麼都告訴你了?」閉目沉思中的容恬嘴角微動,化成一絲苦澀的笑意,瞬間消失在如刀刻的剛硬輪廓上。他睜開眼睛,忽然皺眉,「你的額頭怎麼了?」
「別管我的額頭。」鳳鳴吐出一口氣,用少見的嚴肅語氣說,「容恬,我們要回援。」
「回援?回援哪裡?」
「營地。營地裡面一點兵力都沒有,全部抽調一空。如果我們不去援救,他們必死無疑。」
容恬眼神清冷,淡淡反問,「我們去援救,他們就可以活嗎?」
「至少有希望。」鳳鳴見他態度冷淡,伸手握住他雙肩,急切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若言也許已經攻下營地,那個地方易守難攻,我們可能要面對一場苦戰。而且……而且說不定他還會設下新的陷阱,但是容恬,為了容虎他們,我們至少盡力而為。立即回援,沒時間了!」
情急之下,鳳鳴用盡力氣。容恬高大的身軀被他搖撼得晃動了幾下,臉上卻沒有一絲動搖,只是將鳳鳴雙手從肩上抓下來,握在手裡端詳,隔了一會,看著鳳鳴,「鳳鳴,你真天真。我就喜歡你這樣天真。」唇角動了動,似笑,卻絲毫笑的感覺也沒有。
鳳鳴聽得渾身發冷,結結巴巴道,「容恬,你說什麼?你真的忍心放棄他們?」
容恬黑曜石般的眼眸裡,沉痛瞬間轉過,如一抹快得令人心碎的流星,「就算匆忙趕回去,若言想必已經攻陷營地。就算我們兵力相當,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靠武力將所有人救回來。一個不慎,還會掉入若言的陷阱。」
鳳鳴仍不死心,努力分析道,「但如果我們趕回去,至少可以使若言忌憚三分,若言很有可能會暫時留下容虎他們的性命,把他們作為人質。也許我們可以想辦法和若言談和,交換人質?」
容恬凝視鳳鳴。
目光裡,藏了說之不盡的深意。
幾年的時間過去,眼前人雖然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在浴池裡被嚇昏過去的青澀少年,但此刻握在掌中的手,卻還是纖細柔軟。
一如當日。
眼看著個頭慢慢地長,從馬兒都不會騎,到如今已經可以隨著他一道深夜疾奔,也一點一滴把自己教的劍術學會五六成,可腦子裡,卻永遠抹不去他單薄脆弱的樣子。
他已經成了西雷王心臟裡一塊最柔軟的地方。
容恬痛恨任何人觸碰這塊地方,尤其是若言。
那個為了再次得到鳳鳴,而親自領兵襲擊大營的離王,他對鳳鳴近乎瘋狂的執拗讓容恬深感不安。
假如回援,若言確實會將容虎媚姬等作為人質,這一點鳳鳴完全沒有想錯。
但若言惟一肯交換人質的條件,只可能是鳳鳴。
只會是鳳鳴。
一個容恬絕不會同意的條件。
「容恬,下令吧。」鳳鳴幾乎是哀求了。
晨曦從林間交錯的枝木間灑落,金黃一片,看在鳳鳴眼中,卻是如血一般驚心動魄的顏色。
本應代表美好和新生的清晨,現在卻殘忍地昭示著流逝。
時間,還有營地裡所有人的生命,都在一點一滴流逝。
永殷畢竟不是離國地盤,若言攻陷營地後,如果沒有遇上西雷援兵,很快就會大模大樣的撤走。
決定撤走的一刻,也許就是媚姬等被殺的時候。
「容恬,容恬……」他焦急地呼喚著容恬的名字。
容恬把他的手握得很緊,隱隱發疼。
這裡面隱藏著的決絕,令他膽戰心寒。
「我們不回援。」
「為什麼?」鳳鳴不甘地大叫起來。
容恬把悲痛藏在眸底,深至鳳鳴無法看見的地方。
單純有時候是一種令人欣慰的保護,容恬深深慶幸鳳鳴至今仍然擁有它。
武力不能取勝的情況下,回援的後果可想而知。若言會用媚姬等作為人質,以求交換鳳鳴,一切就會變成僵局。
一個使鳳鳴受盡煎熬的僵局。
交出鳳鳴是絕不可能的,但若言卻極有可能利用這個機會傷害鳳鳴。
以若言的狠毒,他甚至可能在鳳鳴面前將人質逐個殺死,把他們的屍首懸掛在高高的營門上,讓殘忍的畫面永遠留在鳳鳴眸底。
那將讓鳳鳴終此一生痛苦內疚,夜夜噩夢。
容恬無法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容恬,求求你,我知道這樣回援很危險,我們兵力不足,但是至少嘗試一下,救救他們……」
鳳鳴苦苦哀求。
他悲鳴的聲音像一隻哀傷的小鹿,容恬曾經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看見鳳鳴這種悲傷的表情。
他沒有猜到會讓鳳鳴露出這種表情的人,竟然是自己。
「為什麼?我不明白,為什麼連嘗試一下都不願意?」鳳鳴跪在他腳下,無力地哭喊,「你為什麼不發兵?為什麼不救救他們?為什麼?西雷王!」
這一刻,他深愛的人,彷彿只是至高無上的大王。
即將發生的一切不管多殘忍,依然可以從容鎮定地安坐在這裡。那些會失去生命的人,也許只是可以捨棄的棋子,失去了也許可惜,但卻不會有撕裂般的心疼。
此時此刻,鳳鳴痛恨自己根本無用的鳴王身份。
他何等無用,竟然連指揮一兵一卒的能力都沒有。
他猛然抬起頭,盯著容恬,「難道容虎他們的性命,對於你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嗎?那麼秋藍呢?媚姬呢?對你有救命之恩的媚姬呢?」
容恬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淡淡的看不清的表情,開口道,「重要。」
「那你就發兵回援。」
「不。」
這個字從容恬口裡說出來,充滿了震懾的力量,就彷彿一個釘子,釘進了最硬的岩石裡。
「為什麼?」鳳鳴不敢置信地瞪著他,片刻後,嘶吼起來,「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容恬英俊的臉猛然抽搐一下,像是一個尊貴而輕蔑的笑容一閃而過,「因為我是西雷王,我決定一切,而不是你。」
鳳鳴僵硬。
彷彿天空驟然撕開一道口子,從朗朗晴天閃下霹靂。
他露出茫然的神色,有一陣子完全忘記了容恬剛才說了什麼,眼前的身影忽遠忽近,宛如夢中。不一會,那句讓他涼透了心的話忽然從腦海裡清晰地冒了出來,像一陣冰雹打在頭上。
額頭隱隱作疼。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容恬伸手要扶住他,卻被他狠狠地摔開。
「好,你不去,我去。」他站穩了,眼前視線才漸漸清晰起來,毅然轉身,「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會拋下他們。我不會看著他們死去。」
容恬在他身後問,「你一個人,又能用什麼救他們?」此刻,他的聲音無情而冰冷。
「有什麼,就用什麼。」鳳鳴冷笑,沙啞著嗓子,「用我的拳頭,我的劍,用我的命……」
肩膀忽然一陣大力湧來,他身不由己地轉了回去面對容恬,還沒有看清容恬的表情,臉上已經挨了一記狠狠的耳光。
啪!
令人驚恐的聲音出奇的大,傳遍狹道,驚得幾隻黑色的鳥兒簌簌飛起。
容恬的力道豈是說笑的,一掌下去,鳳鳴整個向旁邊摔去。
容恬一把抓住了腳步趔趄的鳳鳴,反手又是一掌,打得鳳鳴眼冒金星,恨聲道,「用你的命?你的命,豈是可以這樣兒戲的?」
鳳鳴連捱了兩下,視野一陣搖晃,腦子裡嗡嗡亂響,剎那間彷彿什麼都被打散了,只剩一片空白,直愣愣看著容恬。
裂開的嘴角,一抹殷紅緩緩溢出,蜿蜒到了下巴,凝聚成血珠,滴在衣裳上。
容恬陡然一驚,伸手把鳳鳴緊緊摟在懷裡,「沒事,沒事的,有我在,沒人敢傷你,沒人敢碰你……」
他認識鳳鳴這麼些日子,從沒這樣動過手,此刻心裡驚惶,不下鳳鳴。鳳鳴被他摟在懷裡,像是傻了一般,不動不喊,好像冰塊一樣僵硬。容恬只覺得心裡也塞了一塊冰,漸漸的,連自己的身軀也冰冷僵硬起來。
彷彿處身一片寒冷中,忽然又有馬蹄聲由遠而近。
一人一騎飛馳靠近,袖邊上繡了一道藍邊。侍衛們知道是派去查探的人回來了,這是容恬早就有命直接過來報告消息的,都自動讓路允他飛騎過去。
那探子滿面塵土,氣喘吁吁,到了容恬面前,滾鞍下馬,跪伏在地上,悲聲喊道,「大王,若言不見我們回援,已經撤兵離開。臨走前,若言把俘虜全部趕進媚姬姑娘的木屋,封死門窗,淋上火油。所有人都被活生生的給……燒死了!」
探子稟報的餘音在林間消隱。
沉默,霎時籠罩整片叢林。
燒死了,所有人。
重傷的容虎,乖巧的秋藍,溫婉動人的媚姬,都消失了。
關進木屋,封閉門窗,淋上火油……若言點燃的火焰,一寸一寸,侵蝕他們的肌膚,生命……
那會有多疼?
殘忍的慘烈,驟然從看不見的遠方營地被帶到這裡,凝固在每一寸空氣裡。
厚重的無奈和悲憤,壓在每個人心頭,連呼吸也無法順暢。
異常的安靜中,終於有一把聲音響起。
非常沉穩,讓人安心的聲音,低沉的,平和,溫柔得讓人想起春天陽光下的暖風。
「鳳鳴,你在發抖。冷麼?」
「嗯。」像歎息似的呻吟,微弱地從伏在容恬懷裡的人嘴裡發出。
「不怕,我抱緊你,不會冷的。」
「容恬……」
「嗯?」
「抱緊點。」
容恬沉默了片刻。
他打個手勢,把探子和心腹侍從們打發得遠遠的,把鳳鳴抱到大石上坐下,摟著他,輕輕撫摸他的指尖。
死死抓住容恬袖子的手指修長美麗,用力過度的指節煞白。看起來依舊單薄的肩膀輕輕抽動著,宛如急切覓地療傷的小獸。
容恬覺得心在一陣陣漲疼。
鳳鳴一點也不適合爭霸天下這種殘忍的遊戲,但因為自己,他卻注定參與其中。
身不由己,嘗盡從千百萬人傷口中流出的苦澀的血味,真切體會生命流逝的無奈。
容恬像抱一個受傷的人一樣,溫柔地抱著他。
臂膀中這副身軀,已經漸漸結實,滑膩的肌膚,覆蓋著線條極優美的肌肉,稍用力點,還可以感覺勻稱的骨骼。
可容恬覺得他還是當初那個鳳鳴,那個不懂得怎麼保護自己,被他國四處圍捕,讓他日夜都不能放心的鳳鳴。
鳳鳴在他懷中,渾身都散發著悲哀的氣息。
容恬不喜歡這種氣息從鳳鳴身上散發出來,那不是屬於鳳鳴的味道。
但……
他用指尖輕輕纏繞鳳鳴耳邊的短髮。
如果可以像現在這樣,一生一世都這樣,鳳鳴平平安安地靠在他懷裡,已算最好的一種歸宿了。
鳳鳴伏在他懷裡,一動不動,彷彿傷心地哭泣著,睡去了。
容恬也一動不動,他知道鳳鳴並沒有睡。鳳鳴需要安靜一下,他還未曾學會怎樣面對這種災難後的彷徨和無助。
沉默充當了適當的角色,守衛在他們旁邊,揮手,讓時間無聲無息走過。
很久,聲音從容恬的懷裡傳出。
「如果回援的話,他會在我面前殺死所有人吧?」鳳鳴已經沒了哭音,略為沙啞的聲音低低的說著,多了一種思索後的沉穩。
「誰?」
「若言。」劇痛之後,一切都變得有些遲緩,鳳鳴用很慢很慢的語調,輕聲問,「你是為了我不回援的,對嗎?」
「不對。」
「是為了我。」
「不是。」容恬斬釘截鐵的回答,撫摸鳳鳴的手,卻很溫柔。
「他們是為了我死的,我害死了他們。」
「不。」容恬的目光清冷如霜。瞳仁,像太陽照射下的冰,即使遇上陽光,也絕不會融化的千年之冰。
冷而毅然。
「他們是為西雷而死的。為了我。」他低頭,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緩緩靠近,用他的熱氣把溫暖帶給他的寶貝,「鳳鳴,在這個世上,你能害死的人只有兩個。」
「兩個?」
「一個是你,另一個,就是我。你如果不好好愛惜自己,我就會為了你心疼而死。」
鳳鳴沉默,他問,「那你呢?你可以害死多少人?」
「很多。所有令你傷心難過的人,我都可以讓他們死。」
「包括若言嗎?」
「包括若言。」
鳳鳴把自己壓進容恬的胸膛裡,他仍然覺得身體寒冷。
容虎秋藍他們的音容笑貌在腦海裡翻滾個不停,理智卻分外殘忍地提醒他,遠方營地正烈火熊熊。
三公主和博陵,到底還是真正的同生共死了。
千嬌百媚而一生淒苦的媚姬,終於為她心愛的男人付出生命。
烈火熄滅後,一切都將渺無痕跡。
百年只如白駒過隙,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容恬的生命,也會如此脆弱嗎?
鳳鳴抬起頭,不安地摸索容恬稜角分明的臉。
「容恬……」他急切地喚了一聲。
「嗯?」
鳳鳴嗓門像是噎住,懵懂一下後,又放軟了繃緊的身子,重新伏進容恬懷裡,低聲道,「你打得我好疼。」
容恬萬分懊悔地摸了摸他腫起來的臉蛋,卻認真地發誓道,「你以後再敢不把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我會打得你更疼。」
雖然有容恬在旁安慰,但失去容虎等人的哀痛豈是一會就可以平息的。鳳鳴和容恬低語一番,沒有開始那樣無法自制,不再流淚,神色卻依然黯淡。
他見容恬一直關切地看著他,知道自己再不振作,只會使容恬百上加斤,勉強自己在大石上坐直身子,沉吟一會,開口道,「烈兒在哪裡?這件事他知道嗎?」
容恬低歎一聲,「審問瞳劍憫的時候他也在場,你說他知不知道?」
鳳鳴心裡一沉,「他在哪?」
「烈兒從小聰明,不用多說,已經明白如今的局勢。」容恬道,「審問了瞳劍憫後,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到那邊巡視看顧傷兵去了。」他頓了頓,抿著薄唇苦笑一下,「也許是害怕再留在我跟前多一會,也會像你一樣哀求我回援吧。」
鳳鳴沉默良久,才自嘲地笑了一下,「連烈兒也比我懂事。我忽然想起了……」他忽然止住。
容恬問,「想起了什麼?」
「想起了鹿丹。」鳳鳴歎道,「鹿丹臨死前,曾經和我有過一番長談。他問我,鳴王知道什麼是大勢嗎?」
請問鳴王,知道什麼是大勢嗎……
鹿丹溫潤的聲音,彷彿響在耳邊。
有的人,往往在化為煙塵後,才讓人一次又一次的想起。
國師鹿丹,正是這樣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人。
大勢。
就好像一艘大船,在急流上行走而沒有可以控制方向的船舵,船上的人就算聰慧到可以計算出大船會在哪一刻撞上礁石沉沒,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扭轉局面。
只能眼睜睜看著大船走向毀滅。
此時此刻,鳳鳴終於可以明白當鹿丹說出這番話時,心中的無奈和悲痛。
感同身受。
有的悲劇,即使可以預見,卻無力改變。因為插手的後果,也許是付出更慘重的代價。
鳳鳴至今難以接受這種過於現實的殘忍。
容恬沉聲道,「天下之大,要再找出另一個鹿丹來,卻是不可能了。生在東凡,實在可惜了此人。」
顯然,鹿丹給他的印象,也極其深刻。
「他卻覺得生在東凡,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運。只有生在東凡,才可以遇上東凡王。」鳳鳴搖了搖頭,站起來道,「對了,有一件事要求你,秋月雖然忍不住把事情告訴了我,不過那也是迫不得已,秋藍和她情同姐妹,已經夠傷心了。你不要再為了這個責怪她。傷兵在哪裡集合?我過去看看烈兒。」
容恬抬手一指,「那邊有一條小山澗,烈兒應該在那裡。」看著鳳鳴要走,忍不住拉了他一把,讓鳳鳴轉身過來面對自己,炯然有神的眸子打量著他,「要安撫別人,自己首先要沉得住氣。你見了烈兒,可不要自己先大哭起來。」
鳳鳴咬了咬牙,沉默無語,半日,才低聲道,「我就算有眼淚,也已經在你面前淌干了。」
容恬點頭道,「好。」鬆手放開了鳳鳴。
鳳鳴朝著容恬指點的方向過去,不一會就見到那條小山澗。雖然只是細細一條,但山水清澈,只看一眼都覺得清爽。這塊最不錯的休息地盤讓給了傷兵們,讓傷兵們挨在樹下水邊愜意地享受戰後安寧。
營地被毀的消息已經傳回,但大部分的低等士兵與媚姬等隔了幾重天,連好好偷看一眼的機會都未必有過,縱使是容虎,也是容恬的心腹大侍衛,沒有攀交情的餘地,聽說了若言殺人的事,都只是痛罵幾句「殘忍」,悲切之情卻並沒有鳳鳴等人那麼深重。
也對,一場深夜的血戰後,能傷而不死已經是大幸,對於這群受傷的小兵們來說,應該是為生命感到歡欣的時候。
見到鳳鳴過來,眾人紛紛從草地上仰起脖子,「鳴王!」
「鳴王來了!」
鳳鳴心情沉重,但看見這一張張鬥志昂揚的臉,也不得不朝他們露出一點微笑,點點頭,彎腰拍拍他們肩膀,「傷口還疼嗎?」
一路慰問過去,忽然看見秋星獨自坐著,對著水面拭淚,趕緊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秋星?」
「啊?」秋星滿腹愁思,不防有人忽然在身後說話,回頭一看,才發現是鳳鳴,拿手帕擦了擦臉,「鳴王怎麼過來了?你……你已經知道了嗎?」
「嗯。」
「是秋月和你說的?」
鳳鳴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