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大船停泊在離芬城碼頭十五里外。
雖然如此偏僻,但到了夜裡,悄悄摸上來的客人卻一個連著一個。
最早上來的當然就是白天那場精彩魔術的主角--朝安。
「鳴王!」被攙扶上來的朝安已經換了一身乾淨衣服,亂草般的頭髮也經過了梳洗,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不少。見到鳳鳴,朝安悲嗚著喚了一聲,雙膝立即跪了下來,顫慄著感激道,「鳴王救命大恩,朝安實在……實在不知道如何報答才好……」
他的妻子一手攙扶著他,也隨著夫君跪倒在鳳鳴面前,哽咽道,「鳴王的恩德,我們夫妻永遠都不會忘記。」
鳳鳴用最燦爛的笑容歡迎他們,忙道,「快起來,快起來。放心吧,有我在,一切都不會有問題,你們只要安心休養就好。」
看見他們平安登船,鳳鳴心頭大石終於放下。驚天魔術的最大成果就擺在面前,將被無辜處死的人現在逃過一劫,活生生出現在他面前,而且這一切幾乎可以說是他一手挽救的,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心花怒放?
秋藍等雖然沒有見過朝安和他的妻子,但這些日來天天聽鳳鳴樂庭等密謀如何救他,感覺上彷彿早就認識了,此刻第一次見到,都覺得無比親切,趕緊攙扶他們起來。
「快起來吧,鳴王早就盼著你們了。」
秋月一手挽了朝夫人,憐愛地打量了她身懷六甲的身子一番,柔聲道,「你的夫君總算平安了,這些日子,姐姐真是吃了不少苦頭。」
朝夫人自從夫君出事後,沒有一刻不擔憂絕望,坐困愁城,備受煎熬,卻還要強自支撐,安慰婆婆,此中辛酸苦楚,實在難以讓旁人知悉。今日夫君終於逃出生天,聽見秋月這麼一句勸慰,鼻頭一酸,居然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泰蠶是隨他們一起上船的,站在旁邊看著他妹妹妹夫,也是熱淚盈眶,假裝風沙入眼,拭了拭眼角,強笑著對他妹妹道,「妹夫已經救出來了,應該笑才是,還哭什麼?這一切都是鳴王的恩德。」對著鳳鳴,又是深深一揖。
鳳鳴拉了他起來,不許他再千恩萬謝,要眾人都入席,坐好之後,等大家情緒都平復一點了,才問起泰蠶以後的打算。
「能有什麼打算?」泰蠶歎道,「經過這麼一場事,這個官我是當不下去的了,幸虧我家世代為官,還算積攢了幾個小錢,從此一家人離開永殷,過點平淡的日子好了。」
逃出生天的朝安也在一邊擦了激動的眼淚,附和道,「一切都聽姐夫的。我什麼都不會,只有釀酒這麼一門手藝,以後到了新地方,仍舊釀酒為生好了。養活老娘,還有老婆孩子,」幸福地瞅了一眼妻子的大肚子,「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看著自己的孩子出生,好好長大成人。」
雖然是老生常談,但從這剛剛在鬼門關裡撿回一條命的人嘴裡說來,感覺特別深刻。
鳳鳴點頭道,「不錯,有孩子,就有將來,就有希望。」說到這,卻不由自主想到自己和容恬。別人說「孩子」也就算了,自己和容恬卻是不可能生孩子,容恬如果要找其他的女人生,自己九成九不會點頭。
胡思亂想了半晌,猛然想到采鏘,又覺得自己和容恬也算有一個「兒子」,不過這個兒子卻不是容恬的……說到底,好像也不能算是自己的。
這筆帳怎麼算好呢?
泰蠶等見他說到一般,就開始獨自思索,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秋藍等卻早就習慣了他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八成是不知道又想到哪裡去了,戳他背心一下,嬌笑道,「鳴王又發呆了。快點罰酒一杯。」
「哦?」鳳鳴被她一戳,清醒過來,失笑道,「果然發呆了,該罰該罰,不過我酒量不好,這樣吧,讓容虎替我喝這一杯。」端起酒杯,狡猾地將責任轉嫁到容虎頭上。
秋藍當然大為不依,連秋月秋星都大喊不公平。
此時好酒好菜都端了上來,加上三個嬌媚侍女笑語嫣然,原本有些傷歎感慨的氣氛頓時變得活潑生動,不但鳳鳴,連剛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泰蠶等人都活躍起來,端杯痛飲,真正的開始慶祝這次偉大的「魔術」勝利。
酒過三巡,又一個主要人物登場。
樂庭到了。
這個也是泰蠶一家的大恩人,眾人都湧出來到甲板上迎接。樂庭換了便裝,到船上才取下蓋頭的面紗,和眾人見了面,一同進了大廳,在專門為他預備的席位上坐下,哈哈大笑,「本將軍征戰沙場多年,什麼場面沒見過,本以為沒什麼事能讓我嚇破膽子了,沒想到今天卻嘗到了心跳快停止的滋味。哈哈,有趣,有趣!痛快!痛快!聞名不如見面,鳴王出手,果然非同凡響!」朝鳳鳴舉杯道,「為了我這心跳快停止的滋味,鳴王至少要連喝三杯。」
秋藍極有先見之明,在鳳鳴還沒有回答之前就脆生生道,「樂庭將軍這三杯酒意義重大,鳴王絕不可以要人代喝。」
「哈哈哈!」樂庭笑道,「連鳴王身邊的侍女也如此可人!這酒當然不可以代喝。」
秋月吐吐可愛的小舌頭,輕笑道,「樂庭將軍不知道,鳴王是最會賴酒的。」
鳳鳴只能苦笑,看看左右幾個沒良心的侍女,「你們是誠心讓我喝醉吧?好!喝就喝!」拿起杯來,生了豪氣,果然連飲三杯。喝完之後,臉已經紅了大半。
樂庭敬了酒,又慨然道,「鳴王這個魔術真是變得精采絕倫,跌宕起伏,連我這個本來知道一切的人都深覺變幻無窮,大為刺激,尤其是後面這個太子府特使的出現,更使整個計劃天衣無縫。有他在,太子縱使對我有所猜疑,也絕不能再說什麼了,鳴王想得真周到。不過此事早點和本將打個招呼就好,實在不必假戲真做,把本將打暈過去。老實說,開始本將還差點真的以為消息走漏了呢,幾乎駭出一身冷汗。事後知道是變魔術的其中一個步驟,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嘿嘿,這個……這個嘛……」鳳鳴強笑,實在有些尷尬,回頭壓低了聲音問坐在身邊的容虎,「你把他從馬車裡放出來時沒說清楚其中誤會嗎?」
容虎也壓低了聲音道,「當時情況緊急,我只有說兩句話的時間,只能含糊地說。何況我怎能在他面前破壞鳴王你算無遺策的偉大形象。」
容虎的幽默感總體現在鳳鳴哭笑不得的時候。
鳳鳴無話可說。
看來他「算無遺策」的魔術大師形象是肯定要保持的了,只能向樂庭解釋,「其實變魔術最高級的,就是連參與其中的人也會被嚇到……」
幸虧樂庭大度,對被打暈塞在馬車座位底下的「魔術步驟」並不怎麼介意,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贊同道,「不錯,詭辯莫測,才是最高深的魔術。其實,兵法又何嘗不是如此。若鳴王領兵上陣,定會成為一代名將。哦,不知道那位基於義憤的太子府特使,今晚可會到場,和我們飲上幾杯?」
「基……基於義憤?」鳳鳴正想撓頭,被身後的容虎輕輕戳了一下背心,才稍微反應過來,看來容虎當時對樂庭的解釋,果然很「含糊」,只能答道,「嘿嘿,是激於義憤。他答應了過來的,可能有事耽擱了吧。」又回頭壓低了聲音不確定的問容虎,「是答應了過來吧?」他其實和小柳不熟,甚至連話都沒有說過一句。
話說回來,像他們這樣先合作而後認識,而且合作的還是一個這麼「龐大精密的魔術計劃」,居然還能成功,也算是歷史上少有的默契典範了。
容虎點頭答道,「他答應了會來,就一定會來。」
鳳鳴這才放心地嗯了一下。
洛雲一直坐在他旁邊,早就清楚他心裡沒底,事事都要問容虎,不由暗歎搖頭。這樣一個看起來胸有成竹,其實心裡慌張冒失的傢伙,怎麼能當蕭家的少主?
宴會的話題,一直圍繞著今天精彩的魔術,說到火燒木籠,各有各的描繪,秋藍等侍女雖然已經聽過鳳鳴說的,當再聽旁人說來,仍然止不住驚呼失色,深覺其中驚心動魄。
既然是慶功宴,當然各種好東西都端了上來。蕭家少主用的各色物品本來就是上上之選,鳳鳴又一個勁的說「今天是慶祝,什麼都要用好的」,結果晚宴之中端上來的,全是山珍海外,更由秋藍這個一級大廚親自操刀,珍稀之料加大廚妙手,就猶如天生麗質的絕色經世上最棒的化妝師精心打點過,色香味都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泰蠶等當然驚歎不絕,連樂庭這個享受慣了的一方大將嘗了一筷後,都不禁眉毛飛揚,連聲叫好,「這是怎麼做出來的?永殷王宮裡面那些御廚要是嘗到這個,豈不是要羞愧而死?天下居然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一番話讚得秋藍喜上眉梢,連說不敢。
氣氛越發歡樂熱烈,秋月早有準備,問鳳鳴道,「歌舞已經預備好了,現在就演嗎?」
鳳鳴點頭,秋月離開,吩咐眾人去了。
鳳鳴對樂庭笑道,「樂將軍,我這裡不但有好吃的,還有好的歌舞,等一下讓你大開眼界,以報答將軍這次慷慨相助。」
「不!不!我們是互相幫助而已!怎敢受鳴王報答二字。」樂庭連連擺手,卻又故意愁眉苦臉道,「可是嘗過鳴王的美食後,如果要樂庭忍住不欣賞鳴王的歌舞,那麼回家之後,我會一年都睡不著的。」
鳳鳴想不到這個大將還這麼會說笑,不由哈哈大笑。
就在這時,一道簫音,就從這笑聲中緩緩傳入了眾人耳中。
天外之音,來得清幽婉轉。
廳中笑聲雖重,卻絲毫沒將這簫音壓下分毫,彷彿簫音越輕,越讓人忍不住細心聆聽,驟然之間,人人下意識地閉了嘴,豎起耳朵捕捉這若隱若現的音律。
雖然突如其來,卻絲毫不見勉強突兀。輕回低轉,如泣如訴,轉折之時,越顯動人。
大船泊於大江之上,岸邊皆是山林,清風徐徐入窗,入鼻清新。簫聲之下,唯有潺潺江水應和,卻是出奇的融洽無比。
簫音輕奏一曲,令人驚訝的是其中並無激越之音,緩緩吹奏,僅可用空靈二字形容,從頭到尾,不過簡簡單單幾個音符,但卻因如此,而益發婉轉使人心動。
曲到尾音,緩緩變輕。每個人都豎起耳朵凝神捕捉那飄渺的音律,似飲了一杯絕世佳釀後,仍貪婪不捨地回味舌底最後一縷殘香。
終於,連那似飄渺的餘韻也逝去了。
眾人不約而同呼出了一口長氣,都有悵然若失的感覺。
樂庭回過神後,咂舌驚歎,佩服地看著鳳鳴,真心真意的道,「遇上鳴王,才知道什麼是世上最高級的享受。美食已經叫人驚歎,但若能天天聆聽這樣的仙樂,要我每頓吃草根樹皮也願意。」
泰蠶也聽得如癡如醉,讚道,「今天才懂得什麼是至聖之樂,不知道何等人,可以吹奏出這樣動人的曲子。可否請鳴王叫她出來,讓泰蠶面謝?」
樂庭當即叫好,「我也真的很想見見。」懇求地看著鳳鳴。
鳳鳴也被那曲子震動得無與倫比,沒料到自己手下能人輩出,人才應有盡有,裡面還藏著一個音樂大師,當即喜不自禁地點頭道,「當然要見。」抬頭見秋藍從外面進來,笑著誇獎道,「好一個秋藍,你怎麼藏了一個這麼厲害的人起來?難為你排演出這麼精彩的節目,比我的魔術還精采絕倫。好!快點把吹簫的人領來給我們看看!」
「鳴王說的是剛才的簫音嗎?」秋藍一臉莫名其妙,看起來比任何人都困惑,「我怎麼知道是誰吹的簫?我也正奇怪呢,好端端的,哪裡飄過來的聲音,當真好聽到了極點,害我都要屏息來聽。我們準備的歌舞都還沒有呈上呢。」
所有人都愣住。
洛雲當慣殺手的人,警惕性最好。眼神凜然,站起來沉聲道,「簫聲就算不是從船上發出的,也應該離船不遠。不速之客來了,我去瞧瞧,容虎你留下護衛。」
事關鳳鳴安全,容虎這個時候當然和他合作無間,點頭應是,已經持劍在手。
鳳鳴卻剛剛被那曲聲迷得如癡如醉,對吹奏者非常好奇,也跟著洛雲站了起來,「我也去看看,說不定真的在附近。」
洛雲俊眉微蹙,冷著臉還沒有說話,樂庭也站了起來,「我也去看看,希望沒有走遠。」
他一站起來,連泰蠶他們也忍不住了,一同起來,「我也可以去看看嗎?」
只有大腹便便的朝夫人拽了一下丈夫,低聲道,「你湊什麼熱鬧?已經聽了簫曲,就應該知足啦。」
朝安向夫人溫柔地笑笑,「見一見,有什麼要緊?你要不想我去,我不去就是了。」
朝夫人羞澀地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我只是在旁邊看看,行不行?」鳳鳴和洛雲商量,「不會礙你的事啦。」
洛雲懶得理睬鳳鳴,只拿眼睛瞅著容虎,「你說呢?」
他不把鳳鳴放在眼裡的態度,頓時激怒秋藍等侍女。容虎還未說話,秋月挑釁道,「鳴王要看誰就看誰,有什麼大不了了。難道到了廳外,你就不能保護鳴王嗎?」
秋藍也點頭,「就是。」
容虎實在有一些怕老婆的,秋藍一開口,再反對就太勉強了,沉吟著點頭道,「鳴王看歸看,不過不能離開我身邊三尺範圍。」
鳳鳴大喜,當即答應。
眾人立即一起出了大廳,秋月視此為對洛雲抗爭的極大勝利,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還忍不住嬌哼了一聲。
到了外面,甲板上卻空無一人。
早有蕭家守護外面的侍衛衝過來稟報,「上下各層都搜過了,並沒有外人,不過我們已經加強了防備,其他幾條大船立即調遣上來,團團護衛主船。」又猜測道,「簫聲似乎是從江面上傳來的。」
鳳鳴等人聽了,紛紛移步到甲板,朝江面張望。
月光印在江面上,波光瀅瀅,哪有什麼吹簫人。
大家伸著脖子找了半天,連簫的影子都沒有看見,更不要說吹簫者,不由都有些失望。
秋月胡亂估計道,「說不定是神仙吹的,上天一定知道鳴王今天救了大家一命,所以要身邊過來吹曲子來表揚鳴王。」
她這個天真的意見當然沒有多少人採納,連一向支持她的秋星都沒有附和,眾人不好直言反駁,只能裝作不在意的忽略。洛雲卻很不給面子地「噗」地笑了出來,一笑即斂,表情比平素的更冰冷。
秋月用膝蓋想也知道他在嘲笑自己,氣得直咬牙。不過她話一出口,也明白自己的想法比較傻,這個時候挑釁,到後來被笑話的一定還是自己,只好強自忍了不作聲。
既然找不到神奇的演奏者,大家只好回到客廳。
但經此一事,準備好的歌舞也無心欣賞了。
無論多精彩的歌舞,都不能和剛才這飄渺神秘的一曲相比。
只好吃菜飲酒。
但再好吃的菜,也很快吃飽了,只剩飲酒。
泰蠶酒量一般,朝安剛剛從牢獄中撿回小命,朝夫人大腹便便,容虎和洛雲身負護衛之責,鳳鳴更不善飲,算來算去,只有樂庭一人勸酒。
獨飲有什麼趣,不一會,連樂庭也覺得不大有意思了。
那突如其來,又隱去無蹤的簫音,似乎給這個應該狂歡的慶功會留下了一絲難明的遺憾。
卻絕不會有人責怪這一曲來得不巧。
「鳴王,快子時了。」秋藍在鳳鳴身邊悄悄報上時辰。
可小柳還沒到。
鳳鳴不由為他擔心,容虎卻對小柳異常有信心,微笑道,「不妨,小柳聰明得很,想必是有事要事先處理好。」
眾人再等一會,卻仍不見人影。朝夫人有孕在身,已經微打哈欠,熬不住了。
鳳鳴瞧在眼裡,明白應該散了,和泰蠶商量道,「你妹妹身體不便,我看你們還是先走吧。」
泰蠶本來想見一見那位太子府特使,多謝他的救命大恩再走,但已經到了子時,也不知道小柳什麼時候到。
他早準備了所有財物,約好了船夫,準備叩謝恩人後立即舉家逃亡,拖到現在,不由開始擔心預定的船夫會不會不見他們趕去,已經悄悄溜了。聽鳳鳴這麼一說,當然表示同意,請鳳鳴代為向「特使大人」表達謝意,再三道,「如此大恩,只有下輩子當牛馬來報答。」
隨行前又領一家人向鳳鳴樂庭等再次磕頭,依依不捨地去了。
眼看他們上了小船,在茫茫夜色中消失,樂庭歎道,「本將也該走了,可惜今天見不到那位太子府特使。」
鳳鳴訝道,「將軍不再等一下?說不定他一會就來了。」
樂庭苦笑道,「我到底是永殷的將軍,偷偷摸摸過來,還要偷偷摸摸回去呢,要是到了天亮,要隱藏蹤跡就不容易了。何況自從在路上被那位柳公子截住打暈,我已經上了一課,不敢再孤身到處走動。不瞞鳴王,我的心腹侍從們已經在岸邊滴了大半夜的露水了,我可不想讓他們等下去。」
鳳鳴這才明白,啞然失笑,「原來如此。那我就不敢留將軍了,後會有期。」
樂庭拱手相拜,沉聲道,「後會有期!」
依舊蒙了臉,解了小船的韁繩,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