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跑進病房的時候,顧湘湘的母親正在痛苦抽搐,一個護士壓制住她翻滾的身軀,另一個護舉著針筒進行靜脈注射,乾瘦的手臂青筋暴起,密密麻麻佈滿了針孔。「湘湘,湘湘,」她嘶聲喊,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讓我死,讓我解脫呀!」顧湘湘伏在床沿,已經泣不成聲,鎮定劑注射過後好一陣子,她仍在痛苦的翻騰,冷汗和著淚水濕透了枕畔。
「怎麼會這樣?」顧湘湘慌亂的叫:「醫生,醫生,你快看看——」
大概見多了這種場合,醫生顯得很冷靜:「顧,多次注射鎮定劑,你母親的身體對藥物已經產生抗體,止痛的效果不會理想,但是,不能加大藥劑量了,否則……」
顧湘湘再也說不出話,伸手緊緊抱住母親,大滴的淚無聲滾落。小小不忍再看下去,緩緩退出門外倚牆而立,痛楚的一陣陣傳入耳中,臉上癢癢的,有什麼東西悄悄流下,她抬手抹過臉龐,手背上一片淚濕。折騰了半個多小時,裡面的聲漸漸低弱,直至平息,大概藥物開始發揮作用了。小小聽見醫生說:「顧,你母親的情況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盡快動手術。」沒有聽見顧湘湘答話,長久的沉寂後,醫生說:「顧,我先回辦公室,你好好考慮一下。」
醫生出來後,小小跟隨他走進辦公室,「醫生,請問最快什麼時候可以給六號房的病人動手術?」
「後天。」
「我現在就去交費,請您盡快安排手術。」
在醫院的收款處等了十幾分鐘,長長一條醫療費用單據終於打印完畢,小小隨意看一眼,把金卡遞過去,沒等交到收費員手中,半途伸出一隻手截過金卡,小小側首:「湘湘?」
白熾燈光下,顧湘湘冰冷的眼眸如有刀鋒,兩指捏住卡舉到小小眼前,因為太過用力,指尖泛白,「早就對你說過,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她把卡狠狠扔向小小,轉身就走。
「湘湘。」小小倉促拉住她的手臂,「我沒有憐憫你,我只是不想看見阿姨這麼痛苦。」
「夠了,我們家的事,不需要你管!」顧湘湘幾近失控的大吼,猛然一甩手,小小一個趔趄,向後摔去,沒有摔倒在地上,後面有人及時扶住了她。顧湘湘看向她身後,冷靜下來,叫:「總裁!」
耿紹昀淡漠的眼光掃過顧湘湘,俯身撿起金卡,對小小說:「時間不早,我們該回去了。」他看起來溫和平靜,卻霸道的不容小小抗拒,抓起她的手腕,強行把她帶出醫院。
臨上車之際,小小用力掙脫他的嵌制,「不行,我不能不管湘湘和阿姨。」
耿紹昀面露慍色,兩手緊握住她的雙肩:「你聽著,你不是聖母,不需表現得這麼偉大和博愛,受恩的人已經高姿態拒絕了你的恩惠,施恩的人更沒有必要這樣低姿態的求著別人接受,從現在開始,不要再管她的事!」
「不,我做不到。」小小倔強的仰起頭:「湘湘自尊心太強,寧可獨自捱苦,也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助,是我用錯了方法,我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不讓她感覺到被施捨的屈辱。總裁,我知道你很聰明,請你想個辦法,在不傷害湘湘自尊的前提下,幫幫她。」
耿紹昀鬆開手退後幾步,點燃起一支煙,漠然說:「先給個理由,我為什麼要幫助她?」
「湘湘是勝天的員工。」
「她出賣勞動力,勝天給錢,很公平的交易,我不欠她什麼。」
「湘湘很可憐。」
「這世上可憐人多得是,我只一個生意人,也就是你口中所說的奸商,不是慈善家。」
小小沉默片刻,說:「我與湘湘是大學同學,你不知道她在學校裡有多出色,不像我,懶得要命,天天就會混日子。有一次,我去她家蹭飯吃,見到當時還沒有生病的顧阿姨,我以為看見了媽媽,真難以相信,非親肥的兩個人,居然會相像到這種地步。」她從錢包裡抽出兩張照片遞給耿紹昀,一張是小小與顧湘湘母女的合影,另一張照片是年幼的小小與她母親的合影。小小的母親與顧湘湘的母親竟如孿生姐妹般,驚人的相似,唯一的不同之處只有眼睛,小小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顯然遺傳自母親。她輕輕歎一口氣,繼續說:「從那以後,我常常去湘湘家中,顧阿姨對我很好,就像媽媽一樣溫柔可親。後來,她病成這個樣,我想見她,又怕見她,見她在痛苦中煎熬,我就很難過。我幫助湘湘,不是因為我偉大博愛,更不是在施恩,而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一點。」
耿紹昀掐滅煙蒂,抬手輕柔把她被夜風吹得散亂的髮絲拂向腦後,「這事交給我,不要再煩惱了。」
她驚喜的看他,「你答應幫我了嗎?」
「在這裡等我。」他向醫院大門走去,又不放心的回過頭,像哄孩子般:「乖乖地聽話。」
病房裡死一般的寂靜,顧湘湘坐在床畔,出神望著昏睡中的母親,相依為命這麼多年,以後的路難道真的只能她一個人獨自走下去?門口傳來「篤篤」的聲,回過頭,黯淡的光線裡,耿紹昀挺拔的身影如刀刻,凌厲得讓人驚懾。她站起身招呼:「總裁。」
他走近她,遞過一張支票。顧湘湘沒有伸手接:「是小小讓您送過來的?」
「顧,為你成全你所謂的自尊心,寧可讓你母親在非人的折磨中淒慘等待死亡,你不覺得太過自私與可悲了嗎?無論怎樣,生存總是第一位,先活下去,才能談及其它。」他放下支票,轉身向外走去,「三十萬,買小小一個安心,怎麼處理,隨你自己決定。」
小小倚靠著車身,仰望天際朦朧的彎月,心底隱隱覺得不安。耿紹昀的身影出現在醫院門口,她向前衝過幾步,又停下,望著逐漸走近的耿紹昀,擔憂的問:「怎麼樣,湘湘怎麼說?」
耿紹昀安撫般拍拍她的肩,「三十萬,剛好夠給顧的母親做手術,她已經收下了。」
小小半信半疑:「就這樣,她肯收下?」
「是呀,」他拉著小小上車,「我告訴她,以後從她的薪水裡扣回,她就收下了。」
小小喜笑顏開:「還是你有辦法。」
他看她一眼,正色說:「有句話或許你不願意聽,可我還是希望你記住,以後離顧湘湘遠一點。」
「啊?」
「這個女孩怨氣太重,不會是你的益友。」
小小垂眸,半晌,抬頭笑一笑,「我活在這樣優越的環境中,有時尚且難免有怨氣,何況湘湘,生活這麼的艱難——」
耿紹昀又看她一眼,搖了,卻什麼也沒有說,一踩油門,車子絕塵而去。
顧湘湘兩指挾起面前的支票輕輕揚一揚,薄薄一張紙,重若千鈞,壓得她喘不過氣。思索了許久,她拿著支票向醫院大門衝去,只看見車輛飛馳遠去的煙塵。支票在手心中被捏成了一團,她抱緊雙肩,慢慢委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單薄身軀如秋風中蕭瑟的枯葉,不停。她把皺成一團的支票又展開,一點一點撫平,眼淚終於落了下來,本是同根生,憑什麼一個是掌心中的明珠,高高捧在雲端上;一個是路邊的泥濘,低賤任人踐踏,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一雙珵亮的皮鞋無聲出現在眼前,她慢慢仰起頭,淚眼朦朧裡,他清俊的眉目模糊如遠山朦朧的素描,「我答應你,」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幫你做!」
他俯身扶起她,溫熱的手撫去她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醇厚的聲音依然溫柔悅耳:「我們才是同類,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