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1)

  愛情開始的時候,我們往往不知道那就是愛情。

  Date:2009.4.3

  我撐著腦袋望著車窗外黑沉沉的隧道發呆,玻璃上倒映出一個人把玩著手裡的IC卡,突然想到一個人,也會在下班後一邊翻轉著指尖的IC卡一邊往地鐵站走。

  離開醫院後的日子,除了護士站的定時回訪電話,和醫院僅剩的聯繫就是林老師白細胞指數掉下來的時候,旁聽娘親給醫生打過兩通電話,過程也無非是「謝謝」「不客氣」這樣的官方對答。

  今天重回X市,從一腦袋的書本中沖脫出來,猛然發覺有些無形的東西鋪天蓋地而來。很久之後,才知道這些若有若無縈繞週身的,叫作牽掛。

  晚上,住在三三宿舍,她的學校離我複試的學校很近。洗完澡擦完頭髮,回過頭就看到三三一臉的玩味:「姑娘,我怎麼忽然覺得,你有種『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的調調呢?」

  「請拿出你理科生的節操,不要掉書袋。」

  「那顧醫生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搞定?」

  「……你還是繼續背古詩吧。」矜持什麼的不要指望在這個女人身上發現。

  「就知道你慫,姐剛才拿你手機給他發了條短信。」

  「什麼?!」

  我手忙腳亂地去翻手機,一條「你有女朋友麼?」赤裸裸地躺在已發信箱裡。

  交友不慎!絕對的交友不慎!!!

  我恨不得去撞牆:「大姐!我明天就要複試了!你就不能給我一個良好的精神狀態麼?!」

  「好精神常有而好男人不常有。小同志好好奮鬥,好好奮鬥。」三三抓過浴巾飄進浴室。

  我悲憤地捂進被子,看著屏幕上那條無比蕩漾的短信,從沒有一刻這麼希望,移動通訊塔出BUG吧!

  一直到睡覺,手機都沒有收到一條短信。入睡之前,我自我催眠:「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他不知道我的號碼,估計以為是惡搞短信。」

  後來我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醫生筆跡:哈哈哈哈哈……

  (笑什麼?剛認識十來天的你就敢留電話我還沒找你呢!)

  醫生:我留給患者的,有問題麼?

  Date:2009.4.5

  據說地質學院是出了名的陽盛陰衰,到了現場發現,誰說女子不如男啊。

  我斜前方一名個子嬌小的姑娘正握著電話:「清明節複試,居然清明節複試!如果它不錄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它!」剛說完,腳底一滑。

  我趕過去的時候,只來得及把她從地上扶起來:「四川人?」

  水靈靈的川妹子抓著我的手站起來:「是啊,爬了大半個中國來複試容易嘛~」

  就這樣,我認識了我未來的同學以及室友,有點脫線的小草同志。小草總說,那麼多人,怎麼偏偏就是我扶起她,這是多麼其奇妙的緣分啊。我沒有告訴她,其實很多蠢蠢欲動的男同胞也想來扶,只是動作沒我快……

  筆試面試體檢全部結束,小草婉拒了我帶她逛逛X市的好意:「我回家了,我得回去接接地氣。X市咱們有三年時間慢慢看。不急,不急。」

  看著她一瘸一拐地蹦上出租,我一直沒問出口,姑娘,你怎麼就知道我們倆錄上了呢?

  Date:2009.4.8

  三天後,我接到錄取通知短信,彼時,娘親剛掛斷護士站的電話:「今天沒有床位,你爸去不了。」現在哪個醫院都一床難求,我看了眼腳邊開了蓋的行李箱,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整理。

  娘親午飯做了一半的時候,手機屏幕一亮:「有個病人下午提前出院,盡快過來,到明天可能就沒了。」

  靠譜青年啊。

  下午一點,醫院。護士站那邊顧醫生已經簽了入院單,手續辦得很順利。

  我擦乾淨了桌椅床櫃去開水間洗抹布,在門口接到了小草的電話:「林之校林之校!咱們要當同學啦!」

  我笑:「說不准咱們還能當室友。複試的女生就四個,聽師姐說我們住的是四人宿舍。」(半年後,四個姑娘被分在了三個宿舍,小草大笑:「緣分天注定啊!」)

  我被電話那頭歡快的笑聲傳染:「我們有三年時間可以把X市逛到膩。」

  掛斷電話,我轉身,五米開外,顧醫生對著我負手而笑。

  二十天不見,他笑容裡那種和煦溫暖的味道,隨著窗外的季節,一點點轉濃。

  午後溫暖的陽光裡,我看著他微笑的眼睛:「顧醫生。」

  他的視線掃過我的手機,點了點頭。

  「謝謝你。」床位競爭這麼激烈。

  他嘴角微揚:「不客氣,應該的。」就越過我進了辦公室。我看著他的背影,總覺得他哪裡有點不一樣。很久之後,他淡定地告訴我:「哦,就是心跳速率稍微快了一點。」

  下午,娘親陪林老師去做檢查,我被派去咨詢化療方案。

  敲敲門:「顧醫生。」

  正對著屏幕辟里啪啦敲醫囑的人轉過頭看了我五秒鐘,然後看了眼身邊的椅子:「坐。」

  美色當前,我正襟危坐,目光下意識地移向他翻飛的手指。正當我感慨「不彈鋼琴實在浪費」的時候,手指停了下來。

  我抬頭,顧醫生正好笑地看著我:「要問什麼?」

  居然看別人的手看到發呆,我尷尬地扶額:「林老師的化療方案。」

  他抽出口袋裡的筆,翻開我手邊的手札本,邊說邊寫:「XELOX方案。掛的化療藥水主要成分是奧沙利鉑,屬於鉑類抗癌藥,量不大,在之前和之後會加一些保肝護心方面的藥,同時口服希羅達……」

  「化療反應?」這是我最關注的。

  「因人而異。奧沙利鉑有一定的毒性,會產生噁心感,不排除會出現嘔吐現象。」

  出了辦公室,我看著手裡那一頁中英混雜的筆跡,正感慨現在的醫生服務質量要不要這麼好,身後傳來顧醫生的聲音:「林,林——」

  我轉過頭,看到他保持著林的口型:「林之校。」

  「哦,林之校,」顧醫生頓了頓,「去給你爸爸買雙手套,化療期間不能碰金屬和任何生冷的東西。」然後轉身走回辦公室。

  我看見他小聲咕噥一句:「男孩子的名字……」

  醫生筆跡:哈哈哈哈哈……

  (你怎麼除了傻笑就是傻笑。)

  醫生:沒有,就是覺得那時候比較傻。

  Date:2009.4.9

  病區新來了一批實習醫生和實習護士,走廊上動輒呼啦啦一大批人,甚是拉風。聽到隔壁醫生集體查房的聲音,我的心跳有些加快。當主任推開門時,我下意識地垂下目光。

  病房被近二十個人堵得有些空氣稀薄,A主任和林老師握在一起的手晃來晃去晃得我眼花,視線往旁邊一移。顧醫生雙手拿著病歷夾垂在身前,安靜地垂著眼睫,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這表情讓我想起小時候聽外婆說起的摩訶迦葉拈花一笑,看似通透,卻又看不通透。

  後來,醫生回憶說:「之前20天不見,心裡倒還平和,等再見到面,才發現心裡有多高興。」

  八點半,護士長來給林老師扎針,後面跟著一個新面孔,小小的個子,笑起來眼睛彎彎,有兩個很甜的酒窩。護士長扎針的時候,她往地上一蹲,拖著腮幫子跟朵小蘑菇一樣,仰著頭看得一眨不眨。

  一小時後,小蘑菇來給林老師換水。看著她一筆一劃在換水記錄上簽字,林老師忍不住問:「孩子你多大了?哪兒人?」

  「A市人。我21啦!不是小孩兒!」

  娘親:「這麼巧,我爸爸也是A市人。」

  接下來的十分鐘裡,我和林老師呆呆地看著娘親和小姑娘用吳儂軟語聊得熱火朝天。

  「這邊A市人好少,居然在這裡碰到老鄉了!」小姑娘興奮得手舞足蹈,看架勢想給娘親來個擁抱,半路發現不大合適,然後一頭扎進了我的懷裡……

  真的有美人主動投懷送抱這種事啊。這是當時我腦子裡唯一的一句話。

  中午去吃飯,碰到從門診回來的顧醫生,剛準備打個招呼,從護士站撲出來一個人。

  「顧老師!期末急診醫學大題是考心肺復甦還是電復律啊?」

  我看著小蘑菇著急地繞著顧醫生轉圈,突然看見我,「啊,老鄉姐姐!」

  再度美人入懷,我只覺得各種狀況外。在醫院裡,有新護士喊老護士老師的,有實習醫生喊醫生老師的,可顧老師,你們這是——跨品種麼?

  「因為他真的是老師呀!」小蘑菇來換藥水的時候一臉理所當然,「上課,監考,改試卷。」

  「我真的不是她老師。」顧醫生查房的時候一臉無奈,「之前主任出去開會,我代了一堂公選課,監考,是電腦隨機排的,改試卷,是被師兄抓過去幫忙的。」囧。

  不過這並不妨礙小羽脆生生的「顧老師早!」「顧老師好!」「顧老師再見!」

  顧老師壓力很大:「孩子,你正牌老師在辦公室裡坐著呢。」

  小蘑菇名叫程羽,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個心思簡單到有點缺心眼的姑娘。認識第一天,午飯就端著外賣泡在我們病房,把她爸爸的工資她媽媽的單位全都抖給我了……這年頭,這麼單純的孩子,實在難得。

  很久之後,小羽抱著我的胳膊撒嬌:「師娘,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好人!第二眼,就知道你能把老師治住!」我被那句師娘喊得風中凌亂,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這次來化療,和護士們熟稔了很多,偶爾會多聊兩句,至於醫生們,照舊的五分鐘查房,除了顧醫生。我三點去代客加工那拿黑魚湯,他進來查房,快三點半回來,他居然還在病房和林老師聊天。見我進來,他點頭告辭,經過我旁邊的時候,笑意盈然:「魚湯很香。」

  我狐疑地看著他的背影,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好像他並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卻總讓人覺得他多做了點什麼。

  晚上,我正在開水間洗碗,一聲「姐姐!」驚得我猛回頭。

  「小杜!」

  小傢伙剛理了頭髮,短短的板寸很是精神。

  「護士長說你這個月起就不來醫院了。」

  「嗯,還有兩個月了。不過顧醫生說應該來和你打個招呼。你們倆怎麼樣了?」

  我望天,這算是個什麼問題……

  遂直接無視:「複習得怎麼樣了?」

  「說不上來,感覺又有底,又沒底……」

  「這狀態不錯,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

  「我想讀醫。」小杜默了默,撓撓鼻子。

  我看著眼前這個有點侷促的男孩,點點頭:「想法不錯。」

  「嘿,顧醫生的學校估計是摸不到邊。」

  我拍拍他胳膊:「你站得越高,看得越遠,能選擇的路就越多。現在,你別的都不要想,先努力地站到高的地方去。」

  小杜走的時候對我說:「知道顧醫生怎麼跟我說的?他說,『你什麼都不要想,全力以赴考出來再說。』」他狡黠地笑,「你倆約好的吧?」

  昨天白天還好好的林老師,晚上忽然開始起化療反應,今天徹底消停了,蔫蔫地躺在床上,半瞇著眼睛捏了捏我的手指,就會周公去了。下午精力略濟,又恢復了惡搞本色,攏著胳膊走到衛生間門口,伸手戳了下金屬門把手,再戳了一下,然後轉過頭來一臉的無辜:「林之校,我要上廁所。」我一頭黑線地過去幫他開門。娘親吩咐過,即使戴了手套也盡量不要碰生冷。

  就在他眨巴著眼睛對我說「勺子是不銹鋼的」,我一邊「張嘴,啊——」地給他喂火龍果一邊腹誹賣萌和年齡絕對無關的時候,顧醫生推門進來,站在床邊無言地看了一會兒:「林老師,您今年五十二了。」

  林老師淡定地點點頭。

  顧醫生扶了扶眼鏡:「第一次的水都掛完了,身體適應得還可以。明天血檢出來沒問題的話就可以回家了。」說罷看了我一眼,往外走。

  我跟在他後面出病房,沒走兩步,顧醫生突然回過頭:「你們不要把他當病人,要把他當正常人。」

  我看著眼前情緒難得有波動的醫生,「哦」了一聲。

  顧醫生扶了扶額,視線落到我手裡的火龍果和勺子上:「最起碼,他吃東西是可以自己來的。」

  「哦。」

  「買個密胺的勺子。」說完轉身走人。

  我看著手裡的不銹鋼勺子,慢慢地「哦」了一聲。

  我回到學校,開始忙碌畢業答辯事宜,期間時不時回家看看林老師,生活相當充實。

  那本手札一直安靜地躺在我包裡,偶爾拿出來翻一翻,兩個人的不同字跡靠在一起,讓我想起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行筆流水的樣子。

  Date:2009.5.5

  如果說第一次化療還算順利,那麼第二次化療就可以算災難了。

  昨天我在病房一切都安頓好,卻久等不來去開房的娘親。一個電話撥過去,那頭聲音糯糯:「我不舒服。」

  確實是不舒服,體溫38.6℃。本身就屬於辦公室亞健康群體,從二月份起精神就一直處於緊繃的狀態,前一陣子又是接連的出差。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睡吧。我爸那邊有我呢。」

  林老師這邊半天都沒撐住,藥剛下去就起反應了。

  Date:2009.5.6

  立夏已過,天氣開始有些細微的燥熱。我拎著早飯,撐著腦袋坐在電梯間休息椅上等電梯。

  「林之校?」

  我睜開眼:「顧醫生早。」

  我們被人流推進電梯,擠到貼牆,我索性半闔上眼睛。

  身旁的醫生雙手環胸,微微低下頭:「你媽媽去哪兒了?」

  「賓館,前天中午開始發燒,低燒一直退不下去。他們兩個,晚上一個醒不透一個睡不著。」

  「你——」他頓了頓,沒有說話。

  醫生們查完房,林老師開始掛水,我囑咐小羽幫我注意著點,便拎著保溫桶匆匆往賓館趕,在走廊上與顧醫生擦身而過,他說:「你慢一點跑。」

  等娘親吃完早飯,給她灌了藥刮了痧,我奔去菜市買菜,送去代客加工點再跑回醫院,門一推開,看到林老師可憐地靠在床上:「我的手腳麻得厲害。」

  我掩去焦慮,伸手摸摸他臉:「沒事,我在呢。」

  中午下班前,顧醫生敲門進來:「有需要我幫忙的麼?」

  我端著鴿子湯看著他:「能幫我給林老師餵飯麼?」林老師已經徹底萎靡了,昨天還能喝點湯,今天什麼都不想吃。

  醫生揉了揉眉毛,走到病床邊:「林老師,你得吃飯補充營養。」

  「葷湯聞著噁心。」

  「那素湯?」

  「不想吃。」

  「面?」

  搖頭。

  「稀飯?」

  搖頭。

  「餛飩?」

  遲疑了一下。

  我驚奇地看著眼前這兩個談判的男人。

《餘生請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