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浩劫。
當你撞進我的……後半生。
————————————題記
十月半,阿衡在法國的第五個月份,正在做一份研究報告——對AIDS傳播途徑的微生學測評。
帶領她的醫生edward,來自美國的金髮男人,這樣對她說——wenny,這個話題,改成對AIDS傳播途徑的道德觀察,對愚蠢的人類會不會更有警醒作用。醫學,有時候就是世人轉移話題的最佳替代品。
阿衡想了想,這跟我,跟你,沒有太大關係。你知道,我們是醫生,雖然不用對著南丁格爾起誓,但我,必須對得起我的國家送我深造的錢。我的祖國,需要更多的好醫生,道德研究,是社會學家貢獻給上層的難題,與我,無關。
Edward聳肩,嘲笑,wenny,目光如此短淺,也是你的祖國教你的嗎。或者,你們是不是貧窮到考慮不到更深刻的問題。
阿衡抿抿唇,淡淡微笑,窮人也有窮人的活法,永遠不要拿一個國度的富有去戳另一個國家的脊樑,尤其,你面對的是一個有如此多同胞的中國女人。
Edward大笑,唇放在阿衡耳側——研究所,很久沒來這麼有趣的中國人了,祝你在接下來的日子,更加愉悅。
阿衡所在的醫學研究所,雖然名義上是法國政府投資建設,但是,很久以前,在開放邀請各國輸送醫學人才之後,這裡,已經是美國人的天下。強大的資金注入,先進器材的輸送,尖端的人才,美國人輕輕鬆鬆佔據各種項目研究的主要席位。而阿衡和她的另外四個同學,只是被當成中國人,僅此而已。
阿衡跟在edward身邊,研究各項世界尖端疾病,他們這一組,總共十人,四個來自歐洲,五個美國人,外加阿衡。
這些人,都喜歡寫論文,研究項目稍有成就,就搶著發表在歐洲各大學術期刊,主要麼,雖然可以說是為自己的國家,更多考慮的還是自己的發展狀況。
阿衡,阿衡不行。因為,她的法語連同英語都還在拼寫錯誤查字典的無限怨念中強大循環= =。
整體而言,除了狂妄,出身美國富豪家庭的組長edward,其他人還算好相處。
阿衡住在十二區,巴黎二十區之一,塞納河的右畔。
倒不是精心挑選,而是日常花銷之後,三百歐元所剩無幾,只能在有些老的住宅區租一個簡陋潮濕的房間。
當時,爺爺對她說,阿衡,你已經是成年人了,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你為了言希,違背你爸爸的遺願,我給了你握在手心的最後籌碼,而你和言希,從這一刻開始,要接受懲罰,學會怎麼做一對貧賤夫妻。
阿衡對爺爺的話,保持緘默,因為她不清楚爺爺話裡對她和言希有多少嘲弄。對沒有溫家和言家庇佑的溫衡和言希,斗草品花,紈褲多年,如今兩袖清風,算個屁,啊不,比屁還不如。
至於言希,略過,阿衡不想提言希。
阿衡住的弄堂的出口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咖啡館,乾淨而溫馨。
她經常帶著房東太太的兒子伊蘇去那裡看書,她看她的醫書,伊蘇看簡體版的《福爾摩斯探案集》。
最通常的狀況,她一杯咖啡,伊蘇一個小塊奶油蛋糕,就能耗一整個下午。
伊蘇經常帶著她,去河邊撿石子,褐色的,白色的,橢圓的,有許多稜角的,很多很多。
每一天都有船夫載著各國的遊人經過,不同的語言,大聲的異國情調的歌舞,轉了音刺刺拉拉的收音機的聲音,意外的動聽。
她牽著伊蘇的手,想起很多年前的笑笑。
同樣是對小小生命的珍惜和溫柔對待。
伊蘇是個有憂鬱症的孩子,家中貧困,時常要靠政府接濟。他不愛說話,瘦瘦小小,可卻喜歡在她懷裡笑得東倒西歪,wenny,你當我的華生,我給你禮物。
拿出一個草編的戒指,粗糙而碩大。
阿衡笑瞇瞇套在拇指上,說好,等你長大。
伊蘇總愛揉她的眉毛——wenny,不要皺了,比pang太太的皺紋還要難看。
Pang太太是他們的闊鄰居,同時也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精神有些異常。她不喜歡伊蘇,常常在這個孩子經過的時候,拿石子丟他,罵他不詳。伊蘇沒有告訴過父母,阿衡看見過,制止了許多次。
阿衡輕輕把伊蘇抱在懷裡,她說,寶貝,你知道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是什麼麼。
伊蘇搖搖頭,低著頭,試圖把戒指的尺寸縮小一些。
阿衡笑,她說,是不知道。
伊蘇歪著頭,藍色的眼睛,很大很漂亮,他說,不知道什麼。
阿衡握著他的小手,指著長長塞納河延伸的金黃的夕陽,她說,不知道,太陽落下後還會不會升起;不知道,奶酪麵包放到明天會不會壞;不知道,繞地球走一周還會碰到什麼;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勇氣繼續下去。
伊蘇笑,繼續喊「言希」麼。
他學著阿衡經常說的兩個漢字,發音稚氣繞口。
言……希,這是代表中文中的你好嗎。
不,是再見。
阿衡買了一輛二手的自行車,三十歐元,算作很貴了,沒有了鈴,吱吱扭扭,搖搖晃晃,去地鐵站上班前的一段路,靠它,省了不少功夫。
阿衡撞到那個人,實在是很意外的情況,我們得從頭說起。
雖然不同於霧都倫敦,但同樣是經過工業革命的巴黎,早上的情況,也沒比倫敦好到哪裡,再加上巴黎人手一狗,不管多名貴的品種,拉出來的一坨坨還是基本一樣的,它們翹翹屁股,巴黎人走路中獎的幾率還是很高的= =。
然後,阿衡早上七點鐘起床,不僅要瞅著霧,還要躲狗屎,騎自行車技術含量要求很高。
那一天,是十月底,阿衡睡覺前沒什麼心靈感應,覺醒了也沒覺得有掛歷上寫的不宜出行的狀況,迷糊著眼,就騎自行車過弄堂了。
霧真大,那天,霧真他媽的大。
什麼都看不清楚。
剛走完弄堂,一坨狗屎攔住路了,還沒來得及剎車,一個人,沒看清臉,就直直撞了過來。
跟個石頭一樣,咕嚕嚕摔了幾個跟頭,趴在了地上。
阿衡的前把被他撞歪了。
她眉毛直跳,扔了自行車,走到那人面前,說了一連串法文,語法顛倒,沒事吧您。
那人聽不懂,擺了擺手,掙扎了兩下,扶著牆根,站了起來。
青黑色的發,嘴角長著濃重的胡茬子,下巴凹了下去,眼睛青黑,只是個側臉。
身型,尤其是腿,瘦得幾乎看不到肉。
這還是個……人嗎。
從哪裡逃來的難民。
他的手心蹭破了皮,手粘連的只剩青筋和一層皮。
阿衡遞過一塊手帕,靜靜,黑眼珠,一分不錯地看著他。
他接過手帕,嗅到淡淡的松香,手指卻僵硬了起來。
她在大霧中說,你轉過來。
平平靜靜,軟軟糯糯的中文。
那人動動唇角,遲疑許久,終究,還是,蹲在地上,擋住臉。
阿衡卻轉身,扶著車把,離開。
達夷說他逃了八次,終於逃出來了,你知道嗎。
阿衡說,我知道。
哦,你見到他了O(∩_∩)O,太好了!
沒有。我沒有見到他。
不可能,我按著你給我的地址,和孫鵬一起把他送到機場的,這一次,陸流被孫鵬折騰得元氣大傷,至少五年內緩不過氣兒,再沒人找你們的麻煩了。
阿衡卻掛斷了電話。
伊蘇跑到她的身邊,說wenny,弄堂裡來了一個怪人,很瘦,很醜。
他說,wenny,才秋天,他卻穿著厚厚的棉褲,你說,他會不會是流竄的大盜。
阿衡不說話,側過臉,拿手腕揉了揉眼睛。
微笑了,說興許。
她帶著伊蘇去喝咖啡,那個穿著厚厚棉褲的男人,也要了一杯咖啡,坐在角落裡,靜靜地,不說話;她帶著伊蘇拾石頭,那個男人,瘦得像鬼的男人,行動緩慢,卻站在很遠的地方,看著他們;她每一天都會騎著自行車走過弄堂,不管多早,永遠有一盞燈濛濛亮著。
伊蘇幫母親去集市買麵包,pang太太拿著掃帚打他,口中念叨著不詳的猶大。
那個很瘦很像鬼的男人卻攔住了她,他的眼睛很大,瞪著pang太太,pang太太尖叫一聲惡魔,扔了掃帚,躲進了她那富麗的房中。
伊蘇看著他,很久。
那個男人卻笑了,用中文說,你不怕我嗎。
伊蘇問他,你是大盜嗎。
那個男人聽不懂他說話,笑了笑,躬身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他離去的時候,伊蘇說,yan xi。
他在對這個男人表達善意,說著阿衡教過的中國話——再見。
那個男人,卻轉身,愣愣看著他,這個孩子笑了,大聲喊著——yan-xi。
阿衡接到遠方的電話,來自孫鵬。
他說,我送溫姑娘的大禮,姑娘為什麼遲遲不受。
阿衡皺眉,孫鵬,到底發生過什麼。
孫鵬卻答非所問,輕輕笑了,他已經,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自從車禍。之後,又和陸流對抗,從不肯吃他一粒米,陸流強迫他,注射過許多次營養針。他看到你的信,總共逃過八次,第一次,只出了門,第二次,下了樓,第三次,跑到了街上,有一次,甚至走到了機場。每一次,只要能多走一步,就從未放棄。他還活著,你為什麼不慶幸。
阿衡卻淡淡微笑,寧願這樣艱辛,不屈從於陸流,面對我,卻依舊這麼,沒有勇氣麼。
她說,孫鵬,我謝謝你,跟我一樣傻。
孫鵬卻笑,我在園中,從小,最膩味的就是他,早送走,早不礙我手腳。有他在,著實煩心。若要謝我,不如,讓我再也見不到他,如何。
阿衡說,你到底用了什麼法子,擊潰的陸流。
孫鵬說,陸流心太大,想要權,想要錢,還想要人心,就算是天才又怎麼樣,分心太多,反受其害。而我,自從十八歲時,唯一籌備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擊敗他。他不可能是一個全心全意的人對手,尤其,這個人,本就跟他旗鼓相當。
阿衡頭疼,這都是一幫子什麼妖孽,她說,你連一家公司都沒有,怎麼可能鬥得過陸氏。
孫鵬輕笑,阿衡,那是,另外一場戰役。如同你的漫長時光耗盡所有讓那個笨蛋愛上你一般,我在想著,如何放走他。
阿衡放下了電話。
她呆呆坐在床沿,有些難過。狹小的屋中穿過一縷陽光,像愛過的那些時光一般明媚艱辛,驀然,卻發現,原來,那些曾經在她身邊的那些吉光片羽,和她像照鏡子一般的孫鵬,他們,都曾經那麼辛苦。
她想要讓言希,變得再堅強一些,不依靠任何人,走到她的身邊。
可是,他卻在害怕,害怕見到她。
他不敢依靠自己的雙腳,走到她的身邊,只因為,那些曾經遭遇過的傷痕纍纍。
有人輕輕推開虛掩的門。
那個瘦弱憔悴的大眼男人。
那麼費力,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邊。
他蹲跪在她的床角,輕輕捧起她白皙的指,溫暖的唇,吻了下去。
他說,阿衡,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