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市、解南路派出所。
上午九時,指導員嚴德標放下了手中的報紙,抬手呷了口新沏的龍井茶,愜意地看看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往椅後背一靠,又開始了一天無所事事的工作。
春困秋乏夏打盹,日子就是這麼瞎過去的,之於嚴德標指導員嘛,這瞎過的日子在同屆裡也算是出佼佼者了。從警校到總隊,從總隊到支援組,又到礦區刑警隊,之後又到解南路派出所,畢業五年多,從普通的警員已經升到了二級警司,就拼爹到這個水平也是相當不錯的。
關鍵是咱沒拼爹,靠本事上來的啊。
每每這個時候嚴德標同志就相當地自豪,不止一次地給下屬們講過製毒工廠那次火拚,那個尚未解密的行動,關鍵部分都被標哥以警務機密遮掩,然後能講述出來的,都成了標哥帶著一干兄弟如何繳獲了五原史上最大的一宗非法麻醉品販運,如何抓到了一拔五原史上最凶悍的武裝販毒分子。
那是原因,結果就是如何如何用短短數年時間升到了今天的位置。
別的無從證實,可標哥這麼年輕被提拔到解南路派出所當指導員可算是明證了,他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指導員。
換了個坐的姿勢,在指導員的位置上已經坐了很久了,那宗販運麻醉品案之後,他就被提拔到現在這個位置,一晃都兩年多了,隨著新鮮和興奮感的消失,經常的、慣有的、那種公務員的煩躁心態還是多多少少爬上了標哥的心頭。
為啥呢?
人的慾望總要比能力大那麼一點點,一個位置呆久了,誰不想往上走走呢?
可很難吶。最早知道警察這個職業的時候,嚴指導員覺得這是個白吃白喝白拿錢的好營生,曾經在反扒隊和治安隊當民警也確實過了幾天好日子,越往上,越往後才發現日子越來越艱難了。像解南路這類中心派出所管理要規範多了。商業區,又是中小企業的聚集地,商戶的法制意識比他這半吊子指導員還要高,別說吃拿卡要,處理點小事稍有不慎,馬上就給你傳得風言風語。別說違法亂紀的事了,就連你出警晚了幾分鐘,開上警車接送了下媳婦娃,甚至於說話不好聽了,都有可能被人盯上,然後給你捅到網上,再然後就是無數有識之士痛心疾首地討伐。
真滴,現在特麼這世道啊,看到犯罪分子,整個一萬馬齊喑;可要看到警察有什麼過失,那馬上就是千夫所指啊。揍覺得警察應該是機械戰警似的,不能有一點毛病。
每每這個時候,嚴德標指導員總下意識地撫過肥肥的下巴,摸摸珵亮的額頭,然後低頭看看自己身上肅穆的警裝,那種又愛又恨的感覺是如此地清晰,他真懷念當個刑警、穿上便衣滿街遛達的好日子。那像現在,一身警裝像一副鐐銬一樣,先束縛的是自己。
算了,在官不聊生的時候當了個小官,說出來這指導員當得都是一把淚吶。
他輕輕地拉開了抽屜,裡面東西不多,居中放著一摞照片,一摞足資回憶的照片,是他升任解南路派出所指導員時兄弟們相慶的照片,飯桌上是杯盤狼藉、兄弟們是醜態百出,孫羿摟著李二冬,熊劍飛在掐余罪,駱家龍和董韶軍挾著他和細妹子拍接吻照,比他結婚那天還熱鬧。
不看還好,一看心事更重,標哥長歎一聲,合上了抽屜,所謂一山看著另一山高,總覺得別人比自己好,兄弟幾個相比之下,還確實都不錯,余罪私底悄悄做生意,又混在總隊,不顯山不露水什麼都有了,那像派出所這窗口單位,屁大點的事都關乎到警隊的形象,抓得越來越嚴;甚至他覺得自己連那個草包熊劍飛都不如,狗熊那樣子都被調到開化路刑警隊當隊長了,那地方抓賭抓嫖肯定來勁;還有駱家龍,這廝更幸福,調到市局剛組建的ccic罪案信息處理中心了,一多半是女警,那縱意警花叢中的愜意,駱家龍在兄弟們面前得瑟過不止一回了。
哎…………公務員難吶!
哎…………結了婚的公務員,更難吶!
想想被細妹子管得死死的工資,想想還需要很多年才能還清的房貸,標哥心裡那叫一個愁苦吶,這指導員當得啊,收入愣是沒有當裁縫的媳婦高,所裡倒是有地位,揍是在家裡越來越沒地位,真叫人情何以堪吶!
「特麼滴,我得糞起吶………我得向上吶……我不能這麼碌碌無為啊………大好的青春都在扯蛋中荒廢了。」
嚴指導員撫掌自言自語道,他不經意地想起了曾經熱血沸騰的日子,比比現在無所事事的生活,那真叫一個折磨吶。他甚至有一種衝動,想到刑偵上,想到最殘酷的一線,想過那種玩命追蹤的緊張刺激生活。
可是………每每想到這兒就不自然想到了媳婦,想到了此生未競的造人大計還未完成,於是那一閃而過的激情,立即消散。
得勒,還是讓別人拚命去吧,當警察太高尚了,尼馬沒好下場。
於是又剩下獨自歎氣。又像往常一樣,耗費了生命中寶貴的一個上午,將下班時,嚴德標聽到了樓下吵吵嚷嚷的女人聲音,他煩躁的關上了窗戶。
派出所就是雞毛蒜皮的地方,每天都有很麻纏的事,大到丟了錢包,小到丟了狗貓,都來找警察,前天就有一個男的報案,約了個女的開房,還沒來得及開炮,洗澡時候連錢包帶衣服都被捲了,報案才說不是女友,是剛見面的女網友,長相都說不清楚,賴在派出所讓警察處理。
這可怎麼處理?最後賴得民警哭笑不得,親自駕車把人家送回家去了,好說歹說一定全力偵辦此案,好像是民警把人家的財物席捲走了一般。
「指導員……指導員……」
所裡的小寥在喚他了,聲落人至,敲響了指導員的門,但凡處理不了的案情,需要請示一下領導,嚴德標喊人進來,一個標標緻致的小民警,年前剛考進來的,一敬禮道著:「報告指導員,下面有個案情不好處理。」
「咋拉?業務上的事你問所長啊。」鼠標道,很不耐煩了。
「所長到市局開會去了。」民警道。
「啥事啊,正常程序走就成了,該立案立案,反正破不了的案多呢。」鼠標摔著文件,當領導久了,那種不耐煩愈來愈盛了。
「是得立案,女事主被騙了八萬多塊。」民警道。
「噢,不少了啊。」鼠標嚇了一跳,這案子有所裡要算大案了。
「還被騙色了。」民警又凜然道。
「喲,可以啊,咱們轄區也有能人了。」鼠標奸笑了,完全沒當警察的自覺性。
「可,指導員……」民警為難地道。
「這種事還用我教,立案,詳細詢問一下案情,看看內網有沒有並案的,這些事不會是個案。」鼠標道,這年頭,騙財騙色的屢見不鮮,肯定不會只犯一樁。
警察在能力上不是奧特曼,在效率上也不是傲特慢,很多案子,只能慢慢地等著嫌疑人露出更多馬腳來。
「那個,指導員。」民警小寥鼓著勇氣說出來了:「那女事主不走,非要說是咱們所的警官騙了她。」
「咱們所裡的?怎麼可能?」鼠標愣了,沒明白這其中有什麼故事。
「是這樣………那騙財騙色的嫌疑人,自稱是解南路派出所警官,姓嚴,咱所裡姓嚴的,還是警官的,就您一人。」民警小聲道,補充了幾句,看樣子那女人心快碎了,而且她不是來報案來了,是來找姓嚴的情郎來了。
聽著聽著,鼠標的眼珠凸出來了,下嘴唇耷拉下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氣得啪唧踹了腳椅子道著:「這不扯蛋麼?我有財色兼收那本事,還來當這破警察,一年工資趕不住人家騙一回。」
這回真氣著了,氣得標哥吹鬍子瞪眼了,現在的嫌疑人越來越沒底線,扮官富二代的有,裝神弄鬼的有,裝警察的更是不缺,裝就裝吧,尼馬讓老子躺槍,氣得嚴指導員忿忿下了樓,到了詢問室,一眼看到了那位還在哭哭啼啼,直說男朋友就在解南路派出所的話,嘟嘟囊囊著是真喜歡他,居然還在央求著民警要見嚴警官,估計根本不相信民警判斷她被騙的事實。
喲,美女!
染著黃發,皮膚白皙,身材窈窕,聽到人聲時一回頭,喲,居然還長了張瓜子臉,哭得楚楚可憐,民警一見指導員到場了,順手一指道著:「這就是我們所裡的指導員,只有他一個人姓嚴。」
「您好,我叫嚴德標,解南路派出所就我一位姓嚴的警官,您看我是那位騙子嗎?」嚴德標嚴肅地道。
那女人剛抹乾淚,看看民警,又回頭看看嚴德標,滿臉不信,兩眼愕然,然後突如其來哇聲大哭,哭得眼淚橫流,痛不欲生,估計是明白自己被騙了,邊抹淚邊指著鼠標道著:「要都長他這麼猥瑣,我還至於被騙嗎?」
標哥脖子一梗,嘴唇哆嗦,無語了。
眾民警一聽姑娘對指導員的形容,吃吃直笑,話說嚴指導員這形象實在不怎麼地,可也不至於當面指出來啊。又不指導員的錯。
鼠標糗了,他看出來了,這不是花癡,看來是花癡中的白癡妞,幾步走上前,坐下來,看看筆錄,虎著臉讓姑娘穩定一下情緒。
民警費力的解釋著,警官就所長和指導員兩人,所長已經四十歲了,每天忙得焦頭爛額的,誰還顧得上去花前月下,不信你自己看吧。
這倒是了,案情不難,就是偶遇一位穿警服的帥哥,然後這位姑娘交往中知道他父母是國家幹部,自己又是派出所的警官,有車有房,這倒好,沒費多大勁兩人就談到床上去了,不管女事主說得多麼浪漫纏綿,在場的民警都聽明白了,結果很簡單:
用標準的術語叫,誘使女受害人多次與其發生不正當兩性關係,並用欺詐手段騙取財物。
這愛情故事從淚漣漣的姑娘嘴裡講出來,聽得鼠標直咬下嘴唇,甩著筆錄問著:「你是說啊,你們是通過微信認識的?」
「嗯,是啊。搖到的緣份。」姑娘一抹淚,吸溜著鼻子,仍然無法接受現實。
「微信,為什麼叫微信,那是只能讓你微信,怎麼能全信呢?」鼠標苦著臉道,實在為事主的智商捉急了。姑娘一難堪,他又道著:「還有啊,搖搖就搖到床上了,這也太草率了吧?」
嗯,姑娘一停,怒目相向了。
眾民警知道指導員人品不咋地,水平更不咋地,都咬著嘴唇憋著笑。
鼠標卻沒有注意到報案人的表情變化,看看筆錄道著:「獻身可以隨便點,可獻存款不能這麼隨便吧?把細節講講,怎麼獻的?」
沒話了,鼠標這才注意到姑娘的表情不對了,晚了,那女事主一抹淚,吧唧隨手就把女包扔向嚴指導員了,附帶了一句評價:「流氓。」
「嗨,怎麼說話呢這是?騙你上床的你叫情郎,給你辦案的反倒成流氓了?上當細節,又不是聽你上床細節。」標哥氣得瞪眼了。
「流氓,就是流氓………臭警察,都是臭流氓……嗚……我不活了………」
那女人發飆了,桌上亂抓一氣,哭鬧著,亂蹬腿,一甩間一隻高跟涼鞋嗖聲飛起來了,正中門口匆匆進來的所長。老所長哎喲一聲,詫異地看著這所裡亂得,那女事主羞得氣苦了,一捂臉,伏在桌上開始大哭猛嚎了。
好在所長經事多,已經練到不驚於任何奇葩的地步了,包括這位屢立奇功,卻連普通警務也處理不好的指導員。他安排了一位女內勤勸著,當著女事主的面,說了指導員幾句,年輕,不懂事,說話不注意什麼地,硬拉著嚴德標向那姑娘道歉,這才算是把哭哭啼啼的姑娘哄安生了,跟前讓女警和聲悅色詢問這個騙子的細節。
確實是詐騙細節,不是上床細節。這種作案手法是很關鍵滴。
嚴德標是被所長做著眼色打發走的,這花癡中的美女白癡是沒道理可講的,就罵你猥瑣加流氓,也算是白罵了。這事沒治,當警察挨罵有理,當市民罵你無罪。穿警服的已經習慣了在這種窩囊中強咽這口氣。
看看時間,快中午了,嚴德標好容易撫平的胸中那股子悶氣,準備回家了,這時候,又是一拔人衝進了派出所大院,領頭的老娘們招手叫著嚴德標:「警察,警察同志,我們要報案………我閨女被人騙了。」
「啊,又是騙財騙色?」鼠標哭笑不得地道,他看到了三個中年女,還有身後一位一直捂著臉的女人。
「可不……我閨女都懷上仨月了,遍地找不著人了………這個死丫頭……」領頭的老娘們唏噓一把,胖臉滿是淚,然後幾位女性親戚,嗚嗚陪哭,瞪著大眼的鼠標這才發現,那一直捂著臉的年輕女人,肚子都挺出一塊來了。
「小寥……快接案,來來,都進來!」鼠標邀著人,民警把這一拔報案的請進屋裡,一坐下就開始了,哭得比說得多,你要是沒有鐵杵磨成針的耐心,恐怕都聽不出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講出來的案情究竟是什麼。
鼠標可沒這耐心,估計又是個簡單案情,不過會帶出多少複雜故事來,恐怕就尚需時日來偵破了。
還好,這次不是姓嚴的警官騙的,成姓嚴的軍官了。
鼠標瞅瞅那拔的涕淚橫流的女同志,一點都不覺得其情可憫,真尼馬有點怒其不爭,他就納悶了。現在這女人多奸呢,怎麼可能還有這麼純潔的,陪人家騙子睡了覺,還把錢都給人家了。
「人才吶、奇葩吶……我怎麼就沒遇上白癡妞,娶個老婆尼馬工資全部沒收了。」
鼠標暗暗道著,看著所裡忙碌起來了,他悄悄地溜出了所裡,作為主管思想政治工作的指導員,標哥對於具體業務上的事是能不管,盡量不管的,特別像這種爛事,可能仨月半年也找不到騙子的蹤影,還不夠這些事主煩你呢。
嘎聲,一輛警車堪堪剎在派出所門口,似乎準備進去,又停下了,嗚聲倒了出來,鼠標剛回頭,車已經泊在他身邊了,跳下車的是熊劍飛,下車二話不說,擰著鼠標,粗聲大氣央求著:「標啊,這次像得幫幫哥。」
「咦?這是咋拉?還有把你嚇成這樣的事?」鼠標愣了下,狗熊看樣子格外緊張,熊哥這神經大條的,就拿槍頂著他腦門,也不可能反應這麼強烈。
「來來,上車細說……我真是沒辦法了,這回特麼坑死我了,兩個月發生了十九起詐騙案,昨天在我的轄區,連出三起,支隊長罵了我不止一回了,全隊拚命挖線索,特麼的愣是一根騙子毛也沒揪著。」熊劍飛在車上咧咧說著。
鼠標聽得大眼瞪小眼,開化路刑警隊轄區有一個大的二手車交易市場,案子就發生在這兒,都是以買賣低價車的信息勾引客戶上當,說是當面交易,看車付款,這邊看車,那邊付款,車沒看到,款卻付了,以熊劍飛的智商,發案兩個月了,愣是沒整清楚,這是怎麼就把錢給騙走了。
「哦,騙子是故意製造走私車、贓車這種噱頭,要價特別低,要求交易的方式保密,抓住了失主討小便宜的心態…………一個人看車,合適了再打電話回去讓另一人付款……款車結清,兩不相干?」鼠標捋清楚了,這是通知特殊的手法做局,可是感覺操作的難度太大了,因為看車的根本沒有見到人和車,但打電話回去讓付款的,又的的確確是他本人的號碼。
「好像是這樣。」熊劍飛點點頭。
「電信詐騙,這案子難查了,作案的根本不在本地。」鼠標反應過來了。
「特麼滴,我跑到天涯海角也得把他抓回來。」熊劍飛惡狠狠地道。
「熊哥,你真是無知無畏啊,就你們隊那經費夠在市裡的油錢嗎?切。」鼠標道,不屑了,很多案子是警察無能為力的,很多案子注定要成為積案、懸案,和熊劍飛爭執了幾句,他猛然省悟這事關他鳥事,不悅地問著:「喂喂,你是不是急糊塗了,有案子找我幹嗎?我現在主管思想政治工作,不管具體業務已經很多年了。」
這倒是,熊劍飛愣了下,不過馬上大道理排出來了:「你在學校時候就老騙人,你這麼奸詐,不找你想想轍,我找誰去?」
這話氣得鼠標猛嚥了一口濁氣,他氣憤地教育著熊劍飛道著:「老子也正煩著呢,我們所裡也出了幾樁騙財騙色的案子,還特麼扮姓嚴的警官騙的,虧我這長相獨特沒法裝扮,否則我都說不清楚了………不是我不幫你,你讓我怎麼幫?這是利用高科技手段詐騙的,咱們哥幾個都是技術盲,你玩不轉啊…………哎,對了……這玩意有人通啊。」
兩人眼光相視,心意相通,關鍵的這個技術問題,讓他們想到了兄弟裡最精通電子,現在已經調往ccic被眾警花環伺的那位,兩個臭皮匠登時想一塊了,脫口而出道:
「駱家龍!」
說走就走,熊劍飛駕著車,直往市局下屬的技偵業務大樓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