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一天。
商小剛下了火車,初到五原,他是剛剛從看守所釋放,工作丟了,家庭毀了,是因為無顏在老家呆著,才到這座陌生的城市,想找一條出路。站在車水馬龍的車站,摸著身上僅剩了幾百塊錢,他迷茫、他恐懼、他無助,不過還是咬咬牙,背著破舊的行囊走進了陌生的城市。
很遺憾,這裡不像老家醫院當醫生,每天能收到紅包,不但沒收到,他剛出車站,背包就被搶了,幸好,那裡面只有幾件換洗的衣服。
三天後,他在建築工地找了份翻砂的活,只於了三天,手磨破了一層皮,一分錢工資沒拿到,被攆走了,沒身好體力,想當民工啊,沒門。
三周後,他找了份發小廣告的活,好歹結束了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發現了商機,那些貼在電桿上的老軍醫、老中醫,他嚴重懷疑這樣廣告都有生意,於是又重操舊業,用攢的錢租了間小旅館房間,自貼廣告,專治各類婦科疑難雜症,他比普通人精明地方在於,製作了不少卡片式的小廣告,在五原各大kt桑拿、酒吧發放。
這個始於他的從醫經驗,而且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入,由於確實懂醫術,而且有臨床經驗,治婦科炎症的小姐、墮胎的中學大學生絡繹不絕,三個月後,他已經能租得起像樣的住處了。
不過好景不長,同行如冤家,他這個正牌前醫生搶了不少假醫的活,沒多久又被舉報,查處的結果是,積攢的行醫器械全部被沒收,並被課以兩萬元的罰款。
剛看到點陽光,又被摔到了低谷,他又一次絕望了,不過這個時候他卻發現,行醫的口碑還在,那些娛樂場所免不了有這樣那樣問題的女人,還是習慣找他,處理些炎症、輕微感染之類的私處問題,而且有幾位關係處得相當不錯,那些已經和他親密無間的走江湖姐妹們,因為信任的緣故,偶而拉他去做一次兩次訛錢的活。
很簡單,老式的仙人跳,勾搭一位外地男子,領到出租房欲行好事,然後這時候扮作女人丈夫及親戚的眾男破門而入,「捉姦」正著,問你私了公了?
屢屢得逞,他越來越享受這種把別人玩弄於股掌的感覺,直到有一天,他覺得千兒八百已經玩得很沒有意思了,於是牛刀小試,配了一份揮發性很強的麻醉藥,教一位和他親密的姐們如此如此……結果,一把賺得錢,足夠辛苦半年了。
往後就簡單了,作案方式的不斷進化,從單純的誘騙、麻醉搶劫,發展到二次欺詐;從不起眼的小酒店,漸漸發展到星級大酒店;從五原市,漸漸發展到三省七座城市,成功的次數越多,越讓他們肆意妄為,先後有五個女人成了他的作案工具,幾年的時間裡,他在七座城市作案累計達到二十九起,麻醉搶劫及二次詐騙的案值,已逾千萬元。
有因必有果,結果是五年後的今天。他成功地把自己送進了五原第一看守所,重刑犯監倉。連提審都是重鐐雙銬,面前的隔板和腳底的鋼環,把四肢固定得嚴嚴實實,想動分毫都難。
支隊的預審員在記錄著,案情越刨越多,交待的二十九起,二十四輛各類高檔車價值已經超過千萬了,其中還有十一位商人及單位領導被他們以曝光等手段欺詐,金額也有兩百多萬元。這個案子已經成了本年度支隊抓到的重點案件,二十天裡,分批次投入的警力,已經有四十多人了。
詢問無非是某次案件的細節,銷贓的渠道,這些對於余罪已經提不起什麼興趣來了,多兩起少兩起差別不多,他只是有點好奇,這個人的審訊一點難度都沒有,像竹筒倒豆子一般,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完成這件豐功偉績一樣,原先他以為這是避重就輕,不過交待出來這麼案情之後,他覺得不是,就這案情,差不多到極刑了。
問話間隙,商小剛突然叫了聲,要抽煙,對於很配合的嫌疑人,警察是不吝給點這種實惠的,余罪起身,點了支煙,抽了一口,上前,夾著放到他嘴邊
那人吸溜著鼻子,叼著煙,撲哧撲哧抽著,一副很吊的得性。
「商小剛,認罪態度不錯啊,我能問個問題麼?」余罪小心翼翼地道,這種敢交待爆頭罪行的貨色,肯定夠吊,沒有什麼再讓他在乎的事,包括他自己
「別問了,我懂,你要問還沒有隱瞞,真沒了,不信你們查;以前訛千兒八百的事我就懶得說了,沒意思。你要問為什麼這麼痛快,很簡單,整這一次和整十回,差別不大。」商小剛不屑地道,臉上肌肉抽抽,根本沒把警察放在眼裡,或者,他故作如此,想保持著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尊嚴。
「也是啊,雖然你沒有機會攀上醫學巔峰,可在誘騙以及欺詐領域,你也算登峰造極了啊。」余罪讚道。
商小剛笑了,微微向余罪一點頭道:「謝謝」
「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想到實施二次詐騙的?而且成功率還這麼高?」余罪問,這是一個小小的疑點,有悖於作案嫌疑人的心態,騙到手巴不得遠走高飛呢,誰可能再想起繼續詐騙。
「這個嘛……得看機會了,有身份的嘛,他們最怕敗壞名譽;有生意的嘛,他們最怕生意出岔子;有家庭吧,最怕家庭破裂,這些事我都經歷,如果有千分之一、那怕萬分之一的機會,我都願意挽回,不過很可惜,沒有」商小剛道,說起自己的經歷,他是一種玩味的口吻,既不怨天尤人,也不自歎自艾
「於是,你就有選擇地進行二次詐騙?」余罪問〔似很敬重這種命苦不怨政府,自己找出路的人。
「對,單位當個領導的錢最好賺,修文做的那次案子,那位領導先後給我們匯了三十五萬,哎呀,搞得我們都不好意思再張口要了。土豪的錢不太好賺,你打電話嚇唬他,他敢罵整死你,呵呵……遇上這種愣鳥,我們也沒治,只能賣了車,賺個小錢。」商小剛笑著道。
「賺得也不少了,想過停手嗎?」余罪問,商小剛似乎愣了下,余罪補充道:「比如,在你有重新開始的能力之後,想過嗎?這種能力你應該有啊,被捕後我們查了下你的資產,老家剛買了幢單元房子還沒裝修,車子也有,其實你隨時都可以收手。」
「呵呵哈哈」商小剛突然笑了,像看傻瓜一樣看著余罪,他笑著道:「你要是有一天掙幾十萬的本事,難得還會倒回去掙一個月幾大千,我試過,好像不行。」
「沒有恐懼感?」余罪笑著問。
「有,那種恐懼、緊張、刺激也會上癮的,就像你在海上顛簸慣了,一上岸,會很不適應的。」商小剛道,解釋著自己異於乘的心態。
「男人骨子裡都有冒險的因子,我理解。那些女人呢?他們在不同的時間段是你的同謀,你這一次,可把她們倒埋進來了。」余罪問,這騙子從另一角度講,實在沒點江湖道義,把同夥全供出來了。
「嘎嘎……老子帶她們享受過天堂的滋味了,下地獄總得陪著吧,要不我一個人多孤單啊。」商小剛奸笑著,如是道著。
余罪沒有意外,這是真實的,騙子人格裡的自私和卑劣,除了自己,再不會有別人。
「據我所知,你並不孤單啊,好像……還有父母,還有一個妹妹。」余罪輕描淡定地道,明顯地看到商小剛削瘦的臉色變了變,也許,那是能牽著他人性的最後一根線,余罪提醒著:「一點也沒牽掛?」
「嘖,都這樣了,你非讓我回憶純真年代有用麼?」商小剛微微變色,那點不適轉眼即逝,他像是很生氣地道著:「誰沒有純真過啊?可社會上打滾幾年,純真的還有誰啊?我其實剛參加工作也準備懸壺濟世的,可卻成了害群之馬,難道收紅包亂開處方的就我一個人?我丟了工作真想自食其力的啊,我比小診所那些庸醫假醫強多了啊,嗨,一查下來,還就我這沒靠頭是非法行醫……我不期待你同情我這種生存方式啊,可是我這絕對不是最應該痛恨的生存方式。我騙的都是貪官土豪,沒坑過好人。」
「所以啊,我是非常欣賞你的,最起碼在這所監獄裡,你比大多數嫌疑人的智商都高,否則不可能五原刑偵支隊對你這麼重視了,說不定案例會上新聞頭條啊。」余罪道,很快挽回了想挑起這位人性的想法。
「謝謝」商小剛面露喜色,很紳士客氣地道。
余罪擺擺手,示意著問話可以繼續進行了,本來覺得是個無關緊要的插曲,預審有點聽不懂兩人對話的意義何在,不過很快他懂了,商小剛使勁在回憶著細節,說說有條有理,從預謀到策劃,到怎麼組織人員、怎麼踩點、得手要怎麼分辨身份,再進行二次詐騙等等,聽得預審記錄都來不及,這時候他明白了,嫌疑人巴不得顯擺一下,他比這所監獄大多數人的作案智商都高涅。
可笑嗎?好像不可笑。
問話的時候,余罪一直在盯著這個人看,什麼樣的地長什麼樣的苗,商小剛這類能長毒草的,可以和他的環境也是息息相關,家境一般,工作接觸的都是黑醫生,出來打工遇到的是那些身染髒病的小姐,事業又屢屢遭難,缺乏認可,缺乏尊重、缺錢,最終促使他通過這樣極端的手段,去尋找已經迷失的自我。
那,現在找到了,坐到高度戒備的刑椅上,換著一拔又一拔的警察問話,他肚子裡裝的那些案子,為他贏得了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尊重,甚至恭維
這份滿足感,幾乎讓他忘了可能要受到什麼刑罰。或者他根本不在乎,那個已知的結果。
「謝謝,現在輪到我們說謝謝了,感謝你的配合,省了我們不少事。」余罪在問話完畢後,平靜地說了句。
「不客氣,我喜歡和聰明人講話,監獄裡很難找到同路人了。」商小剛笑著道。
「可我們不是同路人啊?」余罪道。
「差不多啊,你們客客氣氣,這麼尊重,那不也是個欺騙人的假面具麼?其實你心裡想著,恨不得一巴掌拍死我吧?」商小剛道。
預審員也笑了,這娃還算有自知之明。
「知道是欺騙,為什麼還這麼配合啊?」余罪問。
「嗯,我喜歡看警察巴結我的樣子,呵呵。」商小剛瞇著笑道,好滿足的樣子。
「警察巴結你,是要置你於死地啊,這你應該清楚吧?」余罪刺激道。
「知道,就像我們笑顏相迎,是為了人家的錢包一樣,這個世界,誰又沒戴這麼一張假面具啊?」商小剛道。
「這個觀點很好,我不否認,很難得我們彼此有這麼坦誠的對話啊,有幾句題外話想問問,關於女人的,介意麼?」余罪道。
「問吧。」商小剛根本不介意。
「有關你的五位同案嫌疑人,女人,從最初的楚湘萍開始,到現在和你一起的姚瑤,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讓她們死心塌地的?」余罪道。
「這個不對,她們不是對我死心塌地,而是對錢死心塌地,肥桃……噢,就楚湘萍,她十八就結婚了,二十就有娃了,你知道他們一家來五原於什麼,老公看孩子做飯,老婆在ktv陪唱,偶而出台,掙得就是皮肉錢,他們一家就靠她生活呢……只要有錢,於什麼都成。這是現在大多數人信條,我們也不例外。」商小剛道。
「除了錢之外,一點其他因素都沒有?」余罪問,這個話題似乎俗了點,讓商小剛思忖上了,余罪提醒著:「據姚瑤講,你們的感情不錯,她是在上學時候就被人包養,之後又被拋棄,之後在墮胎的時候認識了你……她說,你答應娶她。」
商小剛笑了,笑得全身直抽,晃得刑具直響,笑了半天才道著:「都是男人,那話能信不?哈哈……女人最善於製造謊言,卻又最容易相信謊言,哈哈……特別是相信男人說的謊言,比如男人對一個女人說我愛你,那個愛絕對是**的愛,你同意麼?」
余罪斜著眼,好震驚地一指道:「同意,金石之言。」
那貨又哈哈奸笑起來了,卻不料余罪突然道著:「最近一起長安作案,姚瑤是不是沒告訴你,她遲到的原因?」
啊?商小剛一愣,果真如此,他徵詢地看著余罪。
「原因是,她色誘受害人進衛生間沒有成功,無奈之下之只得假戲真做,陪那位男人xxoo的一次才脫身,戰況很激烈啊,床單都沒來得及收拾,好幾處液體和精液殘留,你是醫生,你懂的,這個很容易提取到。」余罪四平八穩地道,他瞥著嫌疑人。
一瞬間,這個人慊大怒了,怒目圓睜,盯著余罪罵著:「胡說,你胡說……騙子,你特麼在騙我。胡說……都特麼是騙子。」
失態了,心理失衡了,他拽得刑具鐺鐺直響,罵著余罪,把獄警驚動了,余罪擺擺手,兩位獄警挾著,把人帶走了,走了老遠,還聽著這位嫌疑人在咧咧地罵著。
「啥意思?余處?」預審不明白了。
「沒啥意思,探探他的底限有多底?」余罪道。
「他們還有底線?」預審更不明白了。
「當然有,他們的底線就是自我,或者叫自私,恨不得把天下都據為己有,比如他很喜歡姚瑤這個女人,骨子裡看不起她,但自私的心態,又促使他試圖把這個漂亮女人變成私有財產,誰要碰到,他就會慊大怒的……這個也是姚瑤涉案最少的原因,他捨不得拿喜歡的東西做代價。」余罪若有所思道。
「既看不起,又喜歡?這不自相矛盾麼?」預審問。
「他心理有點變態,自相矛盾有什麼稀罕。否則正常一點的,能把這麼的案情,這麼快就兜底交待出來,有些連受害人都死活不承認了。」余罪道。
「呵呵,也是……這傢伙不冤枉了啊,因為他的事,已經有兩個科長、三個小處長落馬了,那些人可真有意思啊,公款付嫖資不說,被人騙了,還用公款支付,呵呵,有咱們查的了,光被盜搶走的車輛,現在追了一半都不到,估計不少早成零件了……嘖。」預審概歎著。兩人起身離開。所談話題,也無外乎這個騙子怪異的行徑。
出了兩道電動門、一道厚鐵門,這才到了看守所的外面,余罪回頭看看,高牆上的崗哨林立,每一次來此地都給他一種心悸的感覺,多年了,這種感覺總是揮之不去,他真無法想像,在這種環境裡呆上一年、十年、會成為什麼樣子?
「張哥,你說……就說這個傢伙,得判個什麼罪?」余罪問。
「麻醉搶劫、詐騙、數額巨大,團伙作案,又是慣犯,就即便認罪態度再好,數罪並罰,也夠得上極刑了……不過現在死刑判決很難的,需要通過高院核准,判下來得一兩年,大部分情況下,就是個死緩吧,現在都講人權了,咱們的死刑也越來越少了。」預審道,對於這個變態的人渣,真不介意判上個極刑。
「假如是死緩,假如蹲上十幾年大獄,你說……這種人能改造成正乘嗎?」余罪問。
「呵呵……改造你也信啊?這裡面關的,一多半是二進宮的,我於這麼多年了,我反正是沒怎麼見過,有些出來是確實做不動案了,條件不適合再做案了、或者他們想做什麼也力不從心了……但從主觀上,脫胎換骨重新做人,那例子好像不多前段時間鄰省發生的綁架強姦殺人案,三個嫌疑人,剛從大獄裡放出來不足三個月。哎……還是關著安全。」預審道,他看著若有所思的余罪,隨意問著:「怎麼問這個?你關心這種人的下場?」
「不,是因為有位關了十年的,快放出來了,你猜會是個什麼樣子?」余罪問。
預審駕著車隨意道著:「妻離子散、身無分文、舉目無親、然後逼不得已,過一段時間又重操舊業唄……要於不動就不在此列了,有些服刑人員回去,街道辦還得救濟。」
「可這個很特殊啊,他在監獄裡拿到了雙學士的文憑,中文、法律;懂音樂,寫過詞做過曲;懂書法,監獄系統的文化展,他獲過名次;人嘛,很高雅,就跟那講壇上那些學者一樣。」余罪道。
「呵呵……」預審笑了,直道著:「不是我有偏見啊,要為了麵包犯罪,這個社會有問題;要為了錢犯罪,那這個人就有問題。你說的這種,絕對不是為了麵包犯罪的那類,能做到這種程度,那說明他有更高的追求,但我不覺得是好事……再說了,就真是學者,有幾個好東西?」
「是啊,我同意你的觀點,單純作案的犯罪分子不可怕,但有追求、有理想的犯罪分子,那就可怕了,嘖……」余罪歎了句。
車慢慢地走了,此事未了,心事又起,余罪沒有告訴同伴的是,真有這麼一位騙子,要出獄了,遺憾的是,還是余罪給了人家一個立功減刑的絕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