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童心未泯(六)

  傷人的兇手被捕後交待自己是受人僱傭,而僱傭他們的是一個老人。

  六年前,老人的女兒死於女婿慘無人道的家暴。最後一次,女兒因為被打躲回娘家時,女婿上門三求四請。是他勸服女兒跟他回家,而這一回女兒再也沒能逃走。

  女婿很快被抓,老人以為正義會是以血還血,卻等來了一個無法接受的判決。那個惡魔最終只獲刑五年。一條人命只值五年。

  他聽說,是因為女婿家關係打點的到位,所以當時負責起訴的檢察官東方獲只提出了五年的建議刑期。

  他恨自己,恨那個惡魔,也恨抬手放過那個惡魔的人。

  所以,他一直在等待,等待那個惡魔出獄的那一天。親手讓他「伏法」,也讓那個無良的檢察官嘗嘗失去女兒的滋味……

  「哥,你說這老人可不可笑?刑法裡關於虐待罪情節嚴重至人重傷或死亡的最高求刑就是七年。且不論這條法律是否有問題?我爸提出五年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的,為他們伸張正義的人反而要遭到報復。我爸貪污受賄?開什麼玩笑。他可是東方獲。一件西裝要穿三十年都捨不得丟的人。」東方廌坐在病床前一邊削蘋果一邊碎碎念這件事的始末。

  此時唐既白還沒有醒來,他是外傷性膽管損傷造成膽囊破裂,已經做過手術切除了膽囊。醫生說等麻藥過去後,差不多也快醒了。

  「嘶……」東方廌聽到病床上的人輕吸了一口涼氣,緩緩睜開眼睛。

  「哥。你醒了!」她放下手中的水果刀湊過去。「別亂動,醫生說剛做完手術,傷口還會有些痛,你乖乖躺著,要什麼就叫我幫你拿。想喝水嗎?」

  唐既白輕輕搖了搖頭,就這麼靜靜盯著她看了一會。沒有半點血色的嘴唇吃力的蠕動了幾下才發出聲,「你……沒……事吧?」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因為劇烈的腹痛讓他的語氣都變得很輕。東方廌喉頭哽咽,鼻酸的撇開頭,把眼淚逼了回去。「我沒事。你放心,那些鬧事的人都抓起來了。

  他費力的點了點頭,露出微笑來安慰她,但臉色還是蒼白,很疲累的樣子。

  「你再睡會。我在這陪你。」

  唐既白很快又睡了過去,但即使睡著,眉頭依然是緊鎖的。東方廌伸出食指懸在他眉心上方,做了一個撫平的動作。「你究竟還有多少事瞞著我?比起被保護的角色,我想做和你並肩作戰的那個人。」

  走廊上有幾個人影以很快的速度從病房前跑過去,接著東方廌聽到護士站裡一些護士在唧唧喳喳的很大聲討論。「四樓打架啦。好像打死人啦。」

  她皺眉起身出去,將病房門緊緊關上。「麻煩你們小點聲,病人剛睡著。」

  護士們看她這盛氣凌人的架勢不敢回嘴,撇了下嘴,互相攙著手走遠了接著小聲說:「要我說,也是活該。連小孩子都不放過的人,有今天是報應。」

  東方廌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四樓是長安住院的地方。她回到唐既白的單人病房裡,果然沙發上的手機在不停震動。

  東方廌剛接起就聽到那邊撕裂般的哭聲,她心中咯登一聲。「喂。」

  「東方啊。我是方初,你上來手術室一下。」

  一個小時前,唐既白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丁長樂還抽空來看了一下。她說,長安那邊打了退燒針已經沒什麼大事。可不過短短一個小時,再見到她時,她跪坐在地上哭的已經快斷氣。

  東方廌上來沒兩分鐘,魏晚也趕回來了,手裡還提著兩碗粥。他之前一直兩頭忙活照顧著丁長樂和東方廌,直到半個小時前才離開醫院去幫兩位病人買些清淡可口的粥水。

  原來是他走後,長安說想上洗手間,他住的臨時床位沒有獨立衛生間。丁長樂只有陪他到四層的公用男廁門口,他進去十幾分鐘都沒有出來。

  長樂察覺不對,拜託一個來上洗手間的大叔幫她進去看看情況。這才發現長安被人毆打到暈倒在廁所裡間,丁長樂衝進去的時候,他口裡還塞著一塊髒抹布,滿頭是血,根本看不清五官。旁邊的蹲便器上,有人用他的血寫了「變態」兩個大字。

  丁長樂在見到弟弟的那一秒已經奔潰。在醫護人員幫助下,才把長安從洗手間移出來。對方下手極重,而且不止一個人,是群體作案。在發現長安出事之前,丁長樂曾親眼目睹三四個打扮社會的人從男廁裡嘻嘻哈哈的走出來,好像在說著什麼好笑的事。可她怎麼也想不到,那時他們是在拿長安取樂。

  東方廌把情緒崩潰的丁長樂交給魏晚,自己把方初拉到一邊。「情況怎麼樣?」

  「不太好,進手術室前我問過同事,有內出血的情況。李長安腎臟功能已經衰竭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這種情況無疑是雪上加霜,就算挺過這次手術,也說不好多久就……」

  東方廌神色複雜的看著被魏晚摟在懷裡的丁長樂。死不是最悲慘的事情,最慘的是到死都背著莫須有的污名。即使他未必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但越是這樣越是可憐。

  李長安,我發誓,不會讓你帶著一身屈辱離開。東方廌暗暗在心中發誓。

  「那些人明顯有預謀,但他們怎麼會知道長安在醫院?」

  「這是個人人都是自媒體的時代啊。」方初無奈的掏出手機,展示給東方廌看一條狀態,是醫院的一個護士發的:「惡魔在這裡……」配上的圖片是在做透析的長安,他在病床上閉著眼睛,那麼寧靜那麼無辜。

  下面有一百多條評論,熱評裡有人在糾集同城的人一起去「懲奸除惡」。有幾個人響應,但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他們。

  「把這條狀態截圖發給我,人抓到了嗎?」

  「還沒有。保安室在查監控。」

  「你能帶我去案發的公廁嗎?」

  方初抬手看了一眼手錶。「警察也差不多快到了。在他們封鎖現場之前,我帶你進去看一眼。」

  方初和守在廁所門口的保安負責人打了個招呼,東方廌一個人進去了。

  帶著惡臭的洗手間地板上,有一條斷續的血點連成的血線。東方廌順著血線走到最裡面的隔間,她推開隔間門,看到了那醒目的兩個血字。

  眼前浮現出幾個社會青年在嬉笑怒罵。那些人隨手將晾在窗台上的髒抹布塞進長安嘴裡,對著他撒尿,口裡說著骯髒不堪的話,大笑著罵他是傻子變態。活著浪費空氣,死了浪費土地。

  「去死。」這兩個字隨著他們的笑聲無限循環在東方廌的耳邊,越來越大聲。「去死去死去死……」

  她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對著那兩個血字,地上的髒抹布,滴落的血跡一一拍照。

  越是憤怒,越要冷靜。

  案子演變至今,已不是一家一人之事,儼然已經演變成群體事件。而在這後面推波助瀾的人並不急著讓所謂的「惡魔」受到法律制裁,而是用輿論制裁打壓。人人都以為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其實不過是被人當作槍使的傻子。

  對方打的如意算盤是,先激起民憤,將李長安塑造成人人得以誅之的惡魔形象。屆時再打官司,法庭一定會考慮群情洶湧的民意。即使長安僥倖打贏了官司,到時候被罵的還是他和作出裁決的司法機構,就像那個老人一樣。怎麼樣贏得都是對方,而他們只能被動挨打,案子一天不開庭,他們連為自己辯護的機會都沒有。

  但恐怕對方也沒有想到,會有人出來對長安執行私刑。玩手段也有玩脫的時候,妄想控制輿論的人,就該試試隨時可以調轉槍頭的輿論審判。有時候你以為最有力的武器,不過是一群人人可以駕馭的蠢貨。

  東方廌去窗邊給謝燮打電話。「我要以『誹/謗/罪』起訴王蘭蘭,張凡,薛萍萍三家。

  這是一招險棋,加害者起訴受害者,恐怕是聞所未聞的事情。

  「東方,你想清楚了嗎?誹/謗/罪舉證太難了。如果官司輸了,你們的處境會比現在更糟。」

  「不會更糟了。李長安現在還在急救,命懸一線。他時間不多,耗不起了。」

  「我剛聽方初說了,你是想要……」

  誹/謗/罪是一條「不告不理」的罪名,也就是說只有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提起訴訟,法院才予以受理。但是如果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就會由檢察院提起公訴。

  只要引發群/體/事件,公共秩序混亂的情形就視為「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

  今天發生的事情,足夠讓檢察院介入。雖然表面打的是「誹/謗/罪」,實際上在審判過程中,雙方爭執的重點會放在「猥褻兒童」究竟是客觀事實還是捏造謠言?如此一來,只要誹/謗/罪成立,就等於洗刷了李長安「猥褻兒童」的罪名。這是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反殺。

  東方廌唇邊勾起一抹冷笑。畢竟……檢察院起訴的案件,罪名成立的比例可是99%以上啊。

《不知東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