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爺,君爺?」一個婉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睜開了宿醉的眼睛,眼前是一片桃紅的紗簾。四角掛著小銀熏爐,正裊裊上升著青煙,那香氣沁入心脾,讓我的頭痛稍解。
一雙紅酥手了帳子,吳儂軟語似一支白蘭花,帶著你無法拒絕的馨香,撓著你的心門:「君爺起了,吃杯菊花蜂密茶吧。」
我揉了揉太陽:「唔?可是悠悠?」
「是的,爺,您昨晚又醉在我這裡了。」我睜大了我的眼,只見一個姑蘇美女,眉目含笑地端著一杯杭菊蜂蜜茶:「這是最早開的一批嫩菊花泡得吧。」
「爺好厲害,正是悠悠專門為您摘的。」她在那裡含情默默,我打了一個冷戰,不過還是鎮定地笑了笑:「悠悠真是想得周到。」
這是我在蘇州春風樓買下的頭牌清水官人,當時並沒有為她美貌或是嫻熟的琴棋書畫所傾倒,只是一聽她的名字就怔住了,也不知為什麼就一下子大手筆了化了二十萬兩雪花銀將她買下來,創造了風月場所,砸銀子的新紀錄,此時一下子傳為江南風花雪月大事紀的一特大新聞,青樓雅客人人表面上皆說我風雅已極,背地裡暗議我身子骨不出兩年肯定完蛋,布衣老百姓表面上和背地裡的評價就五個字——有錢的色胚。
張之嚴見了悠悠,悠悠對他福了一福,然後只用軟軟的蘇州話說了一句:「張大人好啊。」
張之嚴混身的骨頭立刻都酥了,躍躍欲試也想買一個姑蘇清水官人,不過我那個義嫂,洛玉華後腳跟了進來,俏臉一沉,他就立刻吶吶地鬆了悠悠白嫩的小手,然後打消了這第N次湧起的再娶的念頭。
就連段月容聽了此事,也專門放下戰事,趕過來看了半天這個我化大價錢買下來的紅牌藝伎,朝珠夫人的河東獅名遠揚在外,悠悠自然嚇得小臉煞白。
段月容冷著臉,用他那越來越有正室威嚴的紫眼珠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該凸的地方看,不該凸的地方也看,就差沒有要剝了悠悠的衣物看了。
就在我以為他會問我把悠悠要了過去,充陳他的後宮時,沒想到他卻輕嗤一聲:「冶葉倡條,不但不值這個價,早晚也是個道旁苦李罷了。」
段月容啊段月容,你說你這話缺德不缺德啊!
我瞪著他,可是他卻昂起滿是珠翠的頭,鬢邊那支鳳凰奔月釵微微搖晃著,裝模作樣地扭著進了我的房,我自然是安慰了淚眶的悠悠幾句,然後衝進去書房,正要與他大吵一架,他卻立刻將我摟在懷中,輕聲問道:「你說我漂亮還是她漂亮?」
我的一團火氣煙不知何時煙消去雲散,只能在那裡嘿嘿傻笑,這小子做女人真是入戲啊,但口頭上還是一本正經地說道:「自然是我家娘子更漂亮些。」
他嘴角一彎,紫瞳好似也笑彎了起來,將我深住,滿是溫存,手裡也不老實地起來,我一邊掙扎,一邊喚著夕顏,小丫頭一頭衝了進來,壞了段月容的好事,夕顏卻樂呵呵的撲進段月容的懷中,解救了我:「娘娘壞,老是一來就奔爹爹的房裡,不理夕顏。」
段月容抱著她,紫瞳不悅地看著我,眼中的□一點點淡去,口中公式化地說道:「娘娘正要去看夕顏,卻不想夕顏這就來了嘛?」
君家寨一戰後,我僥倖還生,君家寨裡人活下來的人屈指可數,君阿計,昌發哥還有長葉都死在戰火之中,老族長斷了一條腿,君二狗活了下,因為寨子保衛戰中感動了牛哥二嫂,就在戰火後三個月娶了她。
段月容成功地實現了讓君翠花對他癡迷的誓言,君翠花的武功還行,段月容就不顧我的反對,收了她,好在他還有點人,答應我就只收她作侍女,並向我保證,只要她看上他的任何一個侍衛,他都會幫她成就一段好姻緣。
然而,恢復了男裝的段月容卻打破了長根所有關於女姓的美好幻想,君翠花已不肯再為他回頭,為了君家寨的香火,他娶了另一個適齡女孩,現在俱說有了一大堆孩子,我收養了君家寨所有的孤兒,而這些孤兒絕大多數是我的弟子,於是我覺得還是以男裝的身份活下去更好一些,並沒有告訴眾人我的真實別。
段月容本想強帶我回南詔,但是同他父親的見面,改變了他的主意。
我醒後,段月容拉著我去見了他的父王豫剛親王,這位快七十的老人經過障毒之地的磨難,骨瘦如柴,身子卻如白揚挺拔,精神攫爍,目光如炬,他手中抱著夕顏,有些寵溺地逗著她玩,夕顏在老王爺的懷中咯咯亂笑,老王爺又同段月容用白族話說了幾句,段月容的眉頭皺了起來,後來我知道,原來老王爺是在說,可惜是個女孩,如果長得像你一些,可能會更漂亮。
豫剛老王爺姓段名剛,是有名的暴脾氣,見我來了,就讓人把夕顏抱下去,然後看了我幾眼,對我冷冷說道:「花西夫人,久聞大名,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樣的場合下相見。「
我微笑著,剛恢復的身子因為久站而打著顫,我眼前眼冒金星,說是跪下來,不如說是倒下來更為貼切些,段月容一把扶著我,讓我靠在他的身上,他對父親沉著臉說道:「她剛從昏迷中醒來,身子很弱,父王,請賜座。」
段老王爺額頭青筋崩了崩,同段月容肖似的臉形有些尷尬,看著段月容的紫瞳牙關。
當時的場面有些僵,可惜我無力做任何事,說任何話,只能像一隻脫水的魚在段月容懷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段老王爺冷冷地說了聲賜座,蒙詔趕緊過來端黑漆圓矮椅,不過沒有靠背,段月容就站到我身後,讓我靠在他背後,段老王爺冷冷說道:「花西夫。」
段月容不奈地打斷他:「父王,她已不是花西夫人了,她為我生了夕顏,自然是我段家的媳婦。」
段老王爺看著寶貝兒子,額頭青筋又崩了崩,正要發作,但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過頭來對我緩緩說道:「夫人可知,你同我兒的死訊早在年前便傳開,時至今日,踏雪公子仍在派人尋訪你的下落?」
我的心彷彿被人一記,他在尋訪我,為什麼,他不是已經娶了軒轅淑儀了嗎?靖夏王早晚會在原家的支持下秦中稱帝,到時便是富貴加身的附馬爺了,他還在尋我這個被人擄去失節的小妾做什麼?他不是已經不要我了嗎?
我低下頭,心中的絞痛傳來,根本不知道說什麼好,可段月容扶拄了我的肩。
「但是,你依然是無法回去,連本王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就在容兒撤出西安時,原家內部對你下了格殺令。」
我猛然抬起頭,驚愕地看著段老王爺。
「本王這兩年人在黔障之地,原以為踏雪公子尚了軒轅公主,又不忍姬妾失節,故爾下了格殺令。不想淑儀公主嫁的卻是原家大公子原非清,踏雪的門客依然滿天下,人卻閉門謝客已久,甚是匪夷所思,故而那尋訪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假的。」段老王爺緊緊盯著我,看著我臉上的所有的表情,停了一停:「踏雪公子為了紀念已故的愛妾,將他自己寫的一些詩詞與你的詩詞編纂了一本詩集,曰花西詩集,不想被人看到,轉眼傳頌天下,看過此詩集的人,無不為花西夫人與踏雪公子之間的深情所感泣萬分。」
「父王,不要說了。」段月容大聲說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老王爺念了一句,在場的人眼睛都一亮,往事如潮,我的心更如刀絞。
段月容在我身後沉默下來,握著我雙肩的手卻有些濕意傳來。
豫剛親王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本王亦翻過花西詩集,確實首首精妙,夫人確非尋常女子,既然你與小兒有約定,容兒若能安然見到我,必然想辦法送你回西安,現在只問你一句話,夫人是想冒險回西安,還是願意從此跟隨容兒。」
段月容緊著我的肩,我閉上了眼睛,好狡猾的老頭子,你這麼一說,表面上是在對我說非白對我深情款款,其實卻是在提醒段月容,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花木槿畢竟是原非白的人,我與原非白這間的感情亦是無人能敵,花木槿這個女人決對不會屬於他。
他這也是在激怒段月容,如果我說要回西安,以段月容的脾氣恐怕是會一氣之下殺了我,如果我說跟隨段月容,天下就會盡傳,花西夫人未死,而且果真失貞降了屠戮西安城的南詔狗,我花木槿便是天下最無情無義無恥的女人了,而原非白也會成為這世上最窩囊最丟臉的男人了。
非白啊非白,我在心中滴血地長喚一聲,你讓我如何能再來傷害你啊。
再睜眼時,我已是面帶微笑:「王爺,請恕木槿兩者都不能選。」
「花木槿只是東庭普通一婦人,蒲柳之資,天頑戾,如何堪配世子?若是歸降段世子,將會受到天下人的唾罵,我還沒有灑脫到這一步,」我掙扎著站了起來,段月容的手一鬆,他沒有再扶我,我也沒有回過頭去看他:「可是木槿不能也不想再回西安了,這一路南逃,承蒙世子相助,安然到得此處休整一番,又承世子救了我和君家寨眾人,木槿心存感激,若世子和王爺相信木槿,就請把我放在這君家寨,任我自生自滅吧。」
我雙膝一軟,跌跪在地上,長髮如瀑布淋淋披披散在背上,我努力地用雙手撐著地面。
「你以為你一個人在這個君家寨真能活下去嗎?」身邊突然欺近一人,抓起我的頭髮,我被迫抬起頭,吃痛地看著眼前的美少年,他的紫瞳裡盛滿怒氣:「你以為這一回君家寨躲過了,下一次亂世的鐵蹄就不會再來嗎?」
我慘淡地一笑:「世子,現在的花木槿不是花西夫人,只是一個失去一切,去日無多的孤魂野鬼,就請您放過木槿吧。」
「你胡說什麼,你有我,你有夕顏,哪裡是一無所有了?」他對我大吼起來:「不就是踏雪嗎?可他不過把你當作替身,他還放你在西安城裡作原非煙的替身,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他心裡喜歡你的妹妹錦華夫人。他若是愛你,又怎麼捨得讓你受那麼多罪?你為了他的名聲,在此蠻荒之地孤獨終老,值得嗎?」
我含笑地望著他,沒有回答他,因為這問題連我自己也無法回答。
他忽而又俯在我的耳邊,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話恨毒地低喃道:「還是因為你覺得你負了緋玉,不是嗎?你所謂得一無所有,不過就是在這兩個男人心上游移不決罷了?」
我震驚莫名,他什麼都知道,他果然什麼都猜道了?
我沒有想到這世上最知我的人卻是眼前這個紫眼睛的段月容,望著他盛滿風暴的紫瞳,我咬緊了嘴唇,哽咽在哪裡,可那不爭氣的淚水卻流了下來。
「可是你再也不要去想這兩人了。」話音剛落,段月容將我甩在地上,不再看我一眼,向豫剛親王單腿跪下:「她已經是我的人了,和我還有個女兒,父王,所以她只能跟著我。「
「哦,那你打算怎麼樣處置你的這位夫人?」豫剛親王冷冷一笑:「可是要詔告天下,踏雪的愛妾已為你佔有。
段月容沉默地看著他的父親,默認著。
我爬了起來,口中血腥隱顯:「若是世子定要羞辱踏雪公子,不但不能得到木槿的身心,亦會招來原家的怨恨,那光義王便可將西安屠戮的罪名全部推給豫剛家,同原家結盟,也是易如反掌。」
豫剛親王看著我犀利的目光乍現,冷冷道:「夫人高見,果不是凡人,只是留在君家寨,我等亦不放心。」
段月容的紫瞳寒光閃閃:「木槿,那我只能殺全寨以滅口了,」他對我冷笑道:「花西夫人還有何高見?」
我的心一驚,看了段月容一眼,心中無限淒涼:「豫剛親王若要滅了這個君家寨,則現在豫剛家想要反攻葉榆不但缺人缺物,還缺戰意,試想有何人願意歸順一個忘恩負義的君主。」
我站在那裡搖搖晃晃,口角腥燥的液隱顯,我用袍袖拂去,一片殷紅,緩緩提出第四個建議:「其實木槿還有另一個建義,南詔步兵甲天下,也意味著豫剛家將要打一場持久戰,財力便是個大問題,只靠擄人劫寨斷不是長久之計,光靠在布仲家的支助亦不是長久之計。」
段月容跪在那裡狐疑地看著我,然後無奈道:「你又想到什麼歪主意?」
我心如死灰,恢復了平靜,對著他自如地微笑道:「世子還記得我與世子說得旅遊農業嗎?這不過木槿一個小想法,木槿可以保證能為豫剛家創造巨大的財富,願助豫剛家打回葉榆。」
「現在南北商貿中斷,內地亦亂,若有一人能打通絲茶之路,不但能獲取高額利潤,而且可以幫助王爺換得中原物資,只是花木槿從此死去,請莫要再以這個不貞之人來休辱踏雪公子了,然後請世子,請王爺。」
口中流出的液血跡滴滴下墜,我再也撐不下去了,沉下黑暗。
等我醒來,花木槿死去了,卻多了一個商人君莫問,我讓段月容向天下宣稱,花西夫人在竇英華送給他的那一天就守身而死了,既保全了原非白的名譽,又讓豫剛家不至於成為原家的敵人,所有人的矛頭還是指向了竊國的竇氏。
段月容為我派了一個奴僕,名喚孟寅,實則是監視我,不過長得倒十分俊秀,後來才知道是從小在豫剛家長大的閹人,亦是段月容的伴讀,此人倒是十分乖巧機警,表面上對我也十分順服。
於是我開始同孟寅遊走於東南一帶,將東邊的絲販到南邊,又將南邊的名茶和棉布販到東邊,因為我是近幾年來唯一一個敢走出南邊的商人,所售貨物又是地道的好貨,東邊的商家便認定了我,南邊的在光義王的地盤裡無法打通,但是隨著豫剛家慢慢蠶食著光義王的地盤,我進入的生意也多了起來,我記得我第一次給豫剛家交銀子的時候,他的目光頗有些不信,然後面露喜色,段月容也是滿面含笑。
我每年向豫剛親王交一批銀子,我不太明白他是不是夠用,總之他除了讓我向他的兒子報帳,他很少會問我再要,後來段月容對我說,每年只要交固定的銀子,剩下的只要不是用在幫助其他梟雄,我可以自由使用。
我有了自己的生意,然後每每有機會見到他時,都會反覆提戰意這幾個字,莫要再有西安屠戮了,只有以公正嚴明的軍紀來約束部下,才能讓各部誠服歸順,同時希望豫剛段家能善待漢族人,不知他們聽進去了多少,但是豫剛家的叛軍漸漸在南詔傳出了義軍的名聲,甚至有很多寨子私自打開寨子迎接豫剛家的到來。
慢慢的,段家父子開始行成了固定的戰略,比我想像得更為開明,一旦佔領反抗的山寨,必將頭人的金銀糧食一半分發給寨民,另一半充作軍晌,或交與我再去利生利。
一開始豫剛親王偶爾也會邀我一起論天下時事,以及對光義王的戰爭策略,我總是談得很少,他明顯有些不悅,段月容也很失望,我從容的解釋是我只擅商道罷了,軍政實在不是我之強項,更何況漢人的規矩,後宮婦人是向來不得干政的,兩人的面色才稍霽。
漸漸地,豫剛親王似乎開始接納了我這只只會生金蛋的雞,後來給我派了一個巫師,給我煎藥,想是要解我身上生生不離的毒,我每每倒掉,段月容發現了,狠狠地抓住了我的手,目光如鷹隼銳利,又似刀割一般疼痛,我淡淡笑道:「花西夫人已經死了,生生不離在與不在,又有何關係呢?太子殿下。」
我和段月容太過互相瞭解,他知道強迫對於我沒有用處,只會讓我更加排拆他,更何況我和他牽扯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和他的父親也需要借助我經商的頭腦,於是他只能慢慢鬆開了他的手,紫瞳慘淡無光。
永業四年二月二,龍抬頭的好日子,初畫生下了蒙詔最喜歡的兒子,蒙華山,然而那時無論大人小孩身情況都很危險,我事先從北地用重金進了一支天山雪蓮,加上段剛老王爺所賜的千年人參,保住了身孱弱的華山命,然後初畫卻陷入重度昏迷,傷心的蒙詔夜夜坐在初畫的床頭,一個崢崢鐵漢卻終日淚流滿面,癡癡呼喚著初畫的名字,聞者無不落淚,連一向硬心腸的段月容也長歎不已。
蒙詔隨段剛王爺起兵,但只要一有機會,必定快馬連夜回蘭郡,親自照顧昏迷中的初畫所有的飲食起居。
永業六年,華山的生日宴上,昏迷中的初畫忽然睜開了眼睛,正當我們所有人興沖沖地準備放鞭炮慶祝,大夫卻搖搖頭說是迴光返照,初畫的眼睛還是那樣溫和美麗,她微笑地看著華山和紅著眼的蒙詔,聽華山喊了一聲娘以後便微笑著停止了呼吸。
蒙詔差點死過去,我為初畫帶來的一些珍貴藥材全部都補給了蒙詔,我們落淚一番,苦苦勸了蒙詔,三個月後,一臉慘淡的蒙詔捧著初畫的骨灰和孱弱的華山回到了播州。
這一年,我在播州意外地遇到了齊放,我裝作不認識他,他也聰明地裝作不認得我,然後悄悄進了君記,我一路將他提拔了上來,這才知道,原非白果真因為私盜魚符,殺了姑母而被原青江在暗宮軟禁了三年,我那大哥也因為此事被貶為庶民,即日譴返山東老家,待罪家中,這幾年竹籬茅舍,還真如簽子所言過起了采菊東籬的生活。
而於我,許是我知道了太多原青江的秘密,許是那邱老道的批言,不能讓我落在別的梟雄手中,又許是為了逼非白尚公主,果真下了格殺令,原非白無法自保,才讓暗神通知我快逃,小放在重傷恢復後想悄悄潛入暗宮,卻始終未能成功。
後來江湖傳言說我被人擄到巴蜀,又追我到了竇英華在巴蜀的官坻,這時天下傳出來我歸降段月容,等他追到梅影山莊,我又失去蹤影,他倒險些落入司馬蓮的手中,後來又遇到了張德茂,張德茂口口聲聲說我已命喪黃泉,可是齊放的大哥還活著,卻在給他的水酒中下了迷藥,齊放師從金谷真人,對於藥物頗有研究,便詳裝迷倒,然後乘機逃了出來,索又過起了流落江湖的日子,順便一路悄悄尋訪他的大哥,直到遇到了我。
我對齊放說了我的處境,沒想到齊放爽朗地留在了我的身邊,再也沒有回原家的念頭,他不屑道:「我留在原家只不過是為了小姐罷了。」
永業七年,中原的鄧氏流寇為張之嚴所滅,我便如願地在中原建立分號,並在段月容的幫助下,以重金請了黎家一匹織布手藝超群的女子前往瓜洲和淳安君記的織廠,教授織藝,改良織機,從些江南的紡織業以君氏為首,成為全東庭紡織最發達的地方,我把紡織業第一次所產的利潤與段氏父子五五分成,段剛老爺子的嘴巴半天愣沒合攏,以後每年段氏秘密在君氏紡織業中投入資金,照例五五分成。
那一年,豫剛親王也打回播州,重新佔有黔中之地,並與光義王成東西分庭抗禮之勢,段月容開始忙著幫段剛老爺子登基,心情無限春風地同我商討國號,我便笑著說了一個大理,沒想到他竟接受了我的提議,與段剛老爺子真得將國號定為大理。
永業七年六月初八,豫剛親王登基,改臨時的國號豫剛為大理,史稱世祖,晉封段月容為太子,同時迎娶布仲家的佳西娜公主為第一任太子妃。
成婚那日,我人亦在播州備貨,準備運往在中原的第一家君記分號,故爾沒有去參加她們的婚禮,只是送了一匹厚禮,那天晚上,我沉沉睡去,半夜醒來,卻見段月容凝著臉站在我的床前,我嚇得半死,他沒有說話,只是躺下,緊緊抱著我過了一夜。
以後每年他總會對我趾高氣揚地說他又佔了多少多少寨子,娶了多少多少老婆,估計他把南中國所有少數民族的品種都娶了個遍,一開始我還能耐心地聽他絮絮說著他如何擺平這眾多老婆,還有軍政方面的亂七八糟的事,幾句話,調侃他幾下,就好像以前在君家寨裡一樣,然後在他臂彎裡沉沉睡去。
可是到後來,隨著我生意越做越大,我愈加忙亂了起來,開始在京口和瓜州設置總號,兩人南北想隔,相見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永業七年,我托人以洱海珍珠相贈吳越第一美女,東庭有名的花東夫人洛玉華,她喜上眉梢,便為我引見其夫,東吳軍閥張之嚴。
張之嚴雖是承襲父親的封號鎮守東南,為人卻頗聰明,竇家與原家每年都會派幾百個說客來對他進行遊說,他卻從不出手,只是安守著東南一帶,不介入兩家的爭霸戰,其人也好風雅,乃是詩詞的箇中高手,我與他頗有些相見恨晚,他有意想拉我做他的幕僚,我便以君家祖訓官商不兩通婉言謝絕了,兩人便以兄弟相稱,關係便由此近了起來。
這幾年同段月容見面的時間遠比在君家寨時少得多,可是他卻好像越來越漸忘有生生不離這檔子事。
有好幾次,和他兩人糾纏得兩人衣衫不整了,我按著他不安分的嘴連呼生生不離,他才喘著氣離開了我,只是緊緊抱著我不讓我退開。
後來老是撞進來的夕顏成了很好的節欲提醒,這麼多年過去了,段月容對夕顏多多少少也有了感情,一段時間不見夕顏,倒也能和顏悅色地檢查她的功課,抱抱她,給她上一些帝王霸業的課程。
頭兩年豫剛親王過生日,段月容一定會帶著夕顏回去,大理王也很喜歡活潑大膽的夕顏,唯一的抱怨,來來去去還是那一句:可惜不像容兒。
而夕顏每次回播州,必定會去拜訪面黃肌瘦,常年在床的華山。
第一次同華山見面,她拉著華山爬樹,結果華山好不容易被丫頭攙著,氣喘吁吁地挪到了樹底下,夕顏早已上了一趟樹,下了一趟溝,替他捉了一條綠油油的大毛蟲以及一隻烏黑的大蠍子。
夕顏一本正經地讓華山看蠍子吃毛蟲,大毛蟲痛苦地扭屈著身子,綠色的□嘩嘩濺到華山黃黃瘦瘦的臉上,華山的小臉已經駭在那裡發黑了。
而我那大寶貝還在旁邊起勁地說著她的計劃:待會再去捉一條五彩斑闌的毒蛇,一條大蜈蚣,讓蜈蚣吃了這隻大蠍子,再讓毒蛇吃了蜈蚣,這毒蛇便是毒王了,最後讓華山再把毒蛇給吃了,這叫以毒攻毒,華山就能馬上好了。
邊說還手舞足蹈的連帶筆畫,華山兩邊的丫頭臉色發白,其中一個還吐了。
華山第一次上這樣別開生面的生物課,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以毒攻毒的製法,尤其想到要像眼前這隻大黑蠍子一樣生吞活啃地吃蛇,一激動,氣喘著小眼一翻,一下子就撅過去。
華山暈了兩天,把我們給嚇得六神無主,蒙詔兩天沒合眼,眼睛都差點哭瞎了。
夕顏的小臉慘兮兮的,難得抽抽答答了一個時辰:沿歌哥哥說過毒王就是這樣製成的,華山吃了毒王不就身能好了嗎?
從此以後,一向調皮得無法無天的夕顏每次都會帶一堆禮物去見華山,還會像大人一樣和顏悅色地哄著華山,每次都是三句話起頭。
第一句話是:世子免禮!
第二句話是:吃過藥了嗎?
第三句話則是:我爹爹又為你尋了些xx藥,我已經熬好了,你一定要試試啊。
不過毒王這節風波倒也沒有嚇倒華山,反而讓他從此記住了夕顏,每到節日也會仰著黃不拉幾的小臉問:夕顏公主今年來嗎?
後來大理王也邀我同去,我仍以男裝示人,他對我倒是越來越好,經常讓段月容給我和夕顏捎一些稀有的皮草,珍珠,玉飾等女人用的東西。
隨著八年的對戰,政治以及戰爭風勢都開始明顯偏向了大理段氏,大理王很多次暗示我攻回葉榆指日可待了,我也該換回女裝了,莫要再和段月容兩地分離了,我總是打馬虎眼搪塞過去,段月容的臉色便會清清冷冷,眼神黯然。
他同我一樣也算是二十四的「高齡」,在古代,無論是漢人或是少數民族,作為一個健康的男人,都應該是成群的孩子的爹耍?諛餡?啥訓母魃?琅?校?墒嗆孟袢疵揮幸桓鑫????歡?肱??矣惺幣埠悶嫻仕??尾簧?齪19印?
「小孩子都是魔鬼,」他很認真地對我說著,目光漂到很遠的時空裡,好像回到了一天到晚給夕顏換尿布,間或偶爾被她捅到紫眼睛而淚流不止,然後又哈哈大笑:「世人都稱我為妖孽,我索如了他們的意,沒有子嗣,也就沒有小妖孽了啊,再說,我們有夕顏,雖是女子,我南詔倒也不在乎做王的是男是女,她也能承我香火。當然,除非。」他的紫眼睛瞥向我,身子壓了下來,充滿激情:「除非是你想要個我倆的孩子,我自然會拚死滿足你的這個願望。」
從此我便再也不提這個話題了。
這幾年忙著生意,很多往事,我都塵封在腦海中,今天是怎麼了,怎麼會想起這麼多來?
自從有了悠悠,每每談生意,悠悠上前輕輕一笑,彈上一曲,或是扭著小蠻腰舞上一舞,談生意的確輕鬆了許多。
「悠悠,你今年快十八了吧?」我將茶蓋放了下來,已是立秋了,天也有些涼了,悠悠貼地上前為我加了一件衣衫。
「嗯,君爺。」悠悠嬌羞地看著我,我望著她羞花閉月的臉,不由一歎,花木槿已死,君莫問此生剩下得只有長相思罷了,我的那些個姬妾,皆是這幾年相逢的天涯淪落人,心中都有著無法磨滅的傷害,此生似是看破紅塵,不願離我而去,那眼前這個正值雙十年華的美貌女孩呢?莫非也要陪我孤獨終老嗎?
我淡淡笑著,執起她的手:「悠悠,你是個好姑娘,這麼多年,也幫襯著我,讓我度過了不少難關,你我雖有主僕之誼,我心中亦把你當作好朋友一般,你也不小了,若有上心的人,只管告訴我,我一定會為你主持一段良緣的。」
悠悠的臉色卻越來越白,小手抖了起來:「君爺可是嫌悠悠哪裡不好嗎?」
啊?!我張口結舌,悠悠卻跪倒在地:「君爺是個好人,悠悠這一生跟定了您了,若是嫌悠悠哪裡不好,只管罵悠悠便是,可是求君爺莫要相棄啊。」
說著死命地叩頭,眼看腦門都紅腫了起來,我慌著拉了半天:「你莫要誤會啊,悠悠,我是真心想讓你幸福的啊。」
正亂作一團,齊放的聲音傳來:「主子,府裡傳話來,說是小姐同表少爺打起來了,勸不住,請您趕緊回去一趟。」
我呼拉一下子坐了起來,只覺口乾舌燥。
神啊!夕顏敢打當今太子啊。
我趕緊整了整衣衫,再次安慰了悠悠,急急地趕了回去。
北東庭終於淪為竇家的天下,永業十年三月初九熹宗歿,皇后竇麗華同日殉葬。
永業十年三月二十,在孝宗軒轅翼的登基儀式上,竇氏權臣又身為六部堂官的高紀年,劉海,卞京逼孝宗禪位,竇氏改國號為周,史稱後周,改年號為元慶,當日一讀完禪位詔書,劉海便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龍袍讓竇英華穿上,即刻加冕為周世祖元帝,軒轅翼賜被貶為裕王。
而極少人知道真正的軒轅翼卻在熹宗活活氣死的那一天,在皇后的授意下,被竇亭和殷申裝到一隻書箱裡,由一干對軒轅氏盡忠的宦官宮婢從秘道送出了昭明宮。
永業五年我同殷申曾在宛城有過一面之緣,他對社稷滿腹憂患,死去的「洛陽五君子」很多為其同窗,陸邦淳也對他有知遇之恩,可是為了大局,只能隱忍作了竇家走狗,那一日喝醉了,便在淮河河畔狂大發,一邊舞劍,一邊大罵竇氏,我當時還不知道他的身份,便在岸邊救了他回了我的府邸,第二日他早已不見了蹤影,等到我前往京都經商,他看到我的名片,記起了我,便暗中助我打通的關節,但面上卻從不與我來往。
直到永業十年,他和竇亭用一隻書箱將太子偷運出昭明宮,而我是那時為數不多的敢於前往京都作生意的商人,便將此書箱送到我的府上,那時事出突然,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作何打算,太子從書箱裡鑽出來,看清楚了我和齊放是他所不認識的人,也呆在那裡,小小年紀卻反應迅速,沉靜地問道:「卿可認識刑部尚書兼太子太傅殷申,禮部尚書兼太子太保竇亭?」
我點點頭,拿出了殷申送我的一枚白玉壺,只因我曾安慰過他:一片冰心在玉壺。
太子看了看玉壺上的落款是他老師的筆跡,立刻說道孤乃當今太子軒轅翼,東庭的江山社稷全在卿在的手
我當時先微笑,問可有憑證,小太子從鼓鼓囊囊的懷裡掏出一方璽印,我和小放跪下的時候,已經笑不出來了。
我成了騎虎難下之勢,在萬分危急之刻,殷申過來救了我們,並送我刑部的通官文牒,但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用了竇英華的通關證,這才冒險逃了出來,但事情沒有結束,竇英華為了安定人心,謀朝篡位,自然沒有大力聲張太子逃出宮禁,而是用了一個適齡小孩來掩人耳目,然後私下裡仍然派出了各路武林高手前來追殺太子,此事太大了,我想孟寅一早就飛鴿傳書給段月容,他立刻八百里加急趕到瓜洲來問我此事。
他當即見了太子,當著我的面,恢復一身英氣男裝坦誠了自己是南詔大理太子,保證能擁太子即位。
然後,他無視於我的眉毛漸漸倒豎,要太子保證每年送歲幣給大理,割湖北府於大理等等一系列不平等條約。
軒轅翼雖小,卻一針見血地說道,孤不會為了復位而同你簽訂喪權辱國的條約,立刻減掉了一大堆條件,最後軒轅翼道,大理太子若願意,孤復位後原與公主聯姻,夕顏公主為三宮之主,以證東庭原與大理永修和好。
段月容笑道:「孤相信軒轅太子能保證東庭與大理修好,可是東庭如何能阻止我大理的金戈鐵兵。」
這人是來談判的嗎,還是來欺侮小孩來的?
我心頭憋著火,怒瞪著他,他的紫瞳卻只是淡淡瞥了我一眼。
軒轅翼平靜地走到我跟前,禮貌地問我借了酬情,然後毫無預兆地割開自己的小手,等我們反應過來已經晚了,軒轅翼堅定道:「孤自然有辦法,孤願意化一切代價來讓東庭再次富強,定要讓四方鄰國再尊我軒轅皇室,孤願與段太子滴血盟誓。」
段月容眼中閃著嘉許,讚道:「好,等夕顏十八歲時,無論太子是否復位,孤都會將夕顏嫁給太子。」
我並不樂意這樣定下夕顏的終身,她的命運應該由她自己來掌握,段月容卻笑我太過書獃子氣。
「這天下有誰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更何況離夕顏十八歲且遠著呢,到時軒轅翼在不在還是個問題呢?」他習慣地摩娑著那支鳳凰釵,低頭沉思著。
我無語地看著他,心說這小子八成又在醞釀什麼政治陰謀了。
他卻忽地抬頭,將鳳釵輕輕在我的頭上,然後按著我的雙手,不讓我取下,對我笑著看了半天道:「還是女裝好看。」
我一愣,他卻攬我入懷:「我們的女兒夕顏都八歲了,木槿,」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腦門上,低低道:「你還要我等多久呢」
我看著他半晌,那雙紫瞳滿是期待和無奈,我欲開口,他卻又及時摀住了我的口,逃開了我的視線:「算了,不要說了。」
他復又抬起頭,對我淡淡一笑,紫瞳脈脈地看著我:「算了,只要你在我身邊這樣也好。」
這樣好嗎?
他走了有月餘,派了很多高手來保護我,可是我卻不知為何,時常考慮這個問題,這樣真得好嗎?
回到君府後,只見兩個孩子扭作一團,旁邊是一群吶喊助威的學生,我的義子女們。
「打,夕顏,好好修理這個黃川。」眾孩子明顯偏向夕顏,齊放淡淡地進言道:「這已經是今天第二仗了,豆子都給夕顏扔得石頭給打暈了。」
我的氣上來了,不由大喝一聲:「都給我住手,」然後回過頭對沿歌和春來冷冷說道:「你們這些做師兄的,不拉著弟妹,反倒是看笑話不成。」
春來慚愧地低下了頭,沿歌也垂目默不作聲。
孩子們嚇得不敢說話,滿頭苞的夕顏和化名黃川的軒轅翼被沿歌和春來拉開,夕顏卻稱我說話的時候又偷偷打了一下軒轅翼的腦袋。
我大聲喝斥著夕顏,用我那柄風雅的玉骨扇子替軒轅翼打還了她,小丫頭立刻扁嘴哭了,哇哇大叫著說我偏心,大聲揚言要告訴她外公和娘娘?
我也氣得臉皮抽了起來,這小丫頭還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一定要好好教育。
我讓沿歌拉著太子去上藥,我把夕顏帶到房裡上藥:「你幹嗎欺侮新來的表兄?」
夕顏止了哭,在那裡抽泣著:「他不講禮貌,眼睛長到上面去了,跟他講話,他也不理人,壞小孩,還說我不能忤逆他,要給他下跪認錯!」
小丫頭恨恨道:「娘娘說過,夕顏是公主!」她特地在公主上面加重了語氣,口中重重哼了一聲,小下巴昂得特高,活活一個小段月容:「除了娘娘,爹爹,外公,根本不用給任何人下跪的。」
我挑了一下眉,這個段月容!
我耐心地教育女兒:「夕顏,打人是不對的。」
「娘娘說了,誰欺侮夕顏,夕顏就要狠狠打還他,不能讓任何人欺侮。」
這個該死的段月容,自己不好好做人,連帶教壞夕顏。
我化了一個下午教育夕顏,這個小孩子王,然後又對太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世上有一個成語叫做平易近人。
可惜這個孩子經歷的變故太多,表面上對我所說的諾諾稱是,眼中卻明顯地有著仇恨,我暗歎一聲。
上元節到了,我帶著希望小學兒童秋遊團前往觀燈,一個家人帶著一個孩子,我一手拉著夕顏,一手拉著太子,後面跟著齊放和豆子,一前一後遊街市。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夕顏嚷著要我抱,我無奈的抱起小丫頭。
「哎喲!小丫頭,你可又重啦!」我抱著我們家的大寶貝,她的小肥手摟著我的細肩膀咯咯樂著看燈。
齊放想抱起太子,可是太子卻淡淡說道:「我已經大了,不用抱了。」
夕顏本來對他洋洋得意地做著鬼臉,可是看到太子落寞的臉,又愣了一愣,過了一會說:「爹爹,我想和黃川一起玩。」
我睨著小丫頭:「你何時變好了?」
夕顏卻掙著下地,跑向太子,一把抓住他的小手:「我們手拉手一起玩。」
太子甩了她的小手,只是拉著齊放,可是夕顏卻又撲過去,笑迷迷地抱住太子:「爹爹說過大人是不記小人過的,你老說你是大人,要一統天下,那就要有寬闊的心。」
太子發愣間,夕顏已獻上一個香吻,然後拉緊了他的小手對他咯咯笑著,太子的臉一紅,齊放的眼中閃著嘉許,向我望來,我得意地一聳肩。
今年的燈很多,我們君記扎得燈款式花樣最多,我的總號門口兩邊掛著六盞大琉璃燈,每盞寫著一個字,拼起來便是:「君記最可靠,誠信到永遠。」
這時君記的舞龍隊跑了過來,亦不時宣傳我的口號,舞龍的漢子們赤著健臂,大聲叫道:「君記最誠信,大家過好年!」
這話是孟寅提得,我以為同現代的廣告語相比,實在俗不可奈,但也不得不承認,通俗的東西往往易入民心。
我樂不可支間,被人流越擠了出去,好不容易人流過了,我才鬆了一口氣,剛吁了一下,開始東張西望地找夕顏他們,卻聽見有個金振玉饋的聲音柔聲喚道:「原來你在這兒,可讓我好找啊。」
這個聲音有一絲熟,我轉過頭去,卻見燈火闌柵處,一人酒瞳似葡萄美酒在夜光杯中流光溢彩,熠熠生輝,紅髮齊齊壓在盤絲紗冠下,冠上一顆明珠顫抖,更顯俊朗有神。
有些人,分別了再久,記憶塵封得再深,可是你一旦見到他,歲月也失去了光彩,所有往事向你湧來。
我就此驚在哪裡,是非玨,竟然是非玨。
一切失去聲音,消退了顏色,唯有那櫻花森中的少年對我微笑著:木丫頭!
「這首詞說得對,有些人你一直在找啊找,急得你晚上睡不好,吃不香,練武時候也老走神其實那個人就在你身邊,一回頭就看見了,我明白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木丫頭,原來一直都在我身邊。」
我緩步走向他,那顆心好像要活活蹦了出來,而他也在那裡對我一絲微笑,柔情萬種地看著我,向我走來,就好像昨天。
他走到我的面前,就在我哆嗦著嘴唇,開口欲言,他的目光超越到了我的身後,已同我擦肩而過,笑著走到我的身後。
我的心如被冰冷的錐子狠狠地刺了一個洞,我猛地轉過身去,卻見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嬌俏的身影,他含笑地她的臉頰,然後將她身後掛著的白貂皮雪帽帶了上去,輕嗔著:「起風了,你身子骨又不好,莫要著涼了。」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
我呆在那裡,看著他對那個女子柔情似水,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感和渺小感。
我猛然醒悟,那青玉案早已是時光的犧牲品,命運已然無情地步入它應有的軌道。
我的眼上浮上水霧,那兩人的身影旁又多了四個人影,我再盯睛一看,果然是以前在玉北齋裡生死相隨的十三騎中的四人,為首那個目光一閃,敏銳地向我看來,正是栗瞳栗發的阿米爾。
我趕緊轉過身,詳裝看著小攤販的胭脂水粉,強忍喉間的哽咽。
再轉過頭來,街道上已是空空如也。
「客官,您買是不買?」我帳然若失地回過頭,那胭脂水粉攤的老闆對我的臉皮著,一低頭才發現,我早已把人家的水粉攤給弄亂了。
我趕緊道著歉,往懷裡掏銀子。
齊放趕到時,我正雙手抱頭坐在街邊的地上,腳邊是一堆胭脂水粉。
「爹爹,你看,夕顏給爹爹買了菊仙餅,」夕顏大聲喚著我,掙開了太子的手,跑了過來,和太子一樣,手裡拿著串糖人,太子也是神色愉快,看樣子兩個人徹底和好了。
夕顏獻寶似地欲往我嘴裡塞一塊菊仙餅,看到我抬起頭,卻凝住了笑臉,一隻小手抹著我的眼睛,疑惑道:「你怎麼哭了啊?爹爹?」
我勉強笑了笑:「沙子迷了爹的眼睛,走,咱們回去吧。」
馬車廂裡,兩個孩子熟睡了,齊放憂慮地看著我:「主子,怎麼了?」
我沒有焦矩地望著前方,喃喃地道:「小放,幫我去查查,瓜州可有西域的商家公子,紅髮酒瞳,帶著家眷,我想見見。」
齊放一驚:「可是四公子,怎麼可能?」
我慘然一笑:「怎麼可能,我看到了。」
齊放看看我,緩聲道:「許是主子看錯了。」
我搖搖頭,對他慘然笑道:「小放,有些人,你一生也不會看錯的。」
我的手下效率非同一般,只一個上午,所有在瓜州經商的西域商人的信息到了我手中,共有四個紅髮商人,其中有個名叫撒魯爾的,帶著夫人和七名隨侍來的,住在富春大街一帶高級「別墅」群中,他那別苑旁邊不巧是我的另一處地產,情報網同時送來消息,他們恰好在採購綢緞和茶葉,那可巧啊,這都是我的強項啊。
我頭一次感到身為有錢的福利,我立刻讓孟寅安排一下會見地點,務必做到有條不紊。
我心裡明白,如今的我和非玨就彷彿是兩條平行的軌道,永遠沒有交集,然而我卻沒有辦法做到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因為他是我這一世的初戀,是我這一世所剩下的最純潔美好的回憶了。
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再聽一聽他對我說話的聲音,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聚仙樓裡有我40%的股份,掌櫃自然而然地安排了雅間,穿得光鮮亮麗,倜儻。
我一開始連連換了好幾套衣服,夕顏一會說我這件穿了像綠油油的螞蚱,一會又說那件紅紅的草霉。總之是嘴老說不好,還說什麼,娘娘才是上世最好看的女人。
齊放提醒我:「小姐可能以為主子您出去會相好的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但也讓我第一次開始考慮:我和段月容這樣勞燕分飛對夕顏的將來好是不好?
我坐在聚仙樓裡,表面上平靜地等著非玨,可是內心卻滿是前塵往事,如同一個初戀少女,感到時光忽爾過得快,忽爾過得慢。
內心深處一方面希望非玨快快來,另一方面卻總覺得我的準備時間還是不夠充分。
可是那明可鑒人的樓梯上,沉沉腳步聲終是傳了上來,我站了起來,感到拿著玉骨扇的手心有些潮意,一顆心彷彿也要跳出嗓子外面了。
我努力掛起一絲笑意,迎接著出現在轉腳處的一頭泛著金光的紅髮。
陽光下透過朱紅的葡萄結子花紋的窗欞射進來,他的酒瞳折射著一湖剔透的光澤,卻沉澱著帝王的凝視,帶著一絲壓迫感向我傳來,絞著我的眼,令我有一絲透不過氣,心中不知為何也有些涼了起來。
他對我微微一笑,額頭輕點,我這才回過神來,恭敬地向他揖首:「在下君莫問,見過這位撒魯爾公子。」
「初來貴地,還請君老闆,多多關照。」他的漢語還是像以前一樣流利,音域卻由少年時代的微尖變得更加醇厚,加上突厥人的口音,九五至尊的一絲庸懶,竟有著一絲華麗的低啞。
我不由一陣口乾舌燥,向來巧舌如簧的我竟有些不知所措,齊放咳了一下,我趕緊站了起來,將我帶來的幾匹綢緞獻於非玨眼前:「這是君記最新花樣的樣緞和一些銷路比較好的綢樣,請公子看看。」
他的眼中有著一絲驚艷,伸出雙手扶著光滑的綿緞,卻見左手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深可見骨,我一陣心痛,卻又不好開口,卻見他點頭讚道,東庭的絲綢,果然當以江浙為冠哪!
他抬起頭看我一眼,微笑道:「而江浙一帶又猶以君記為首。君家綢緞果然聞名天下。」
因為他的誇讚,我的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聽說公子帶了內眷來,公子若喜歡,這幾匹全當見面禮,就送與公子與您的內眷吧。」
非玨口中說著不好意思,眼神卻並未推辭,依然淡笑著,叫人收了起來。
我對他說道,我的織機廠裡有更多的花樣,若是有空,不如請他和夫人一起過來看看吧,我暗想到時叫悠悠或是那個漂亮老婆來作個陪,拉開非玨的那個內眷。
非玨的酒眸一轉,搖頭淡笑著:「多謝君老闆美意,內子是東庭的蘇南人氏,這次說是來採買些絲緞,不過是怛心她在宮弓月城裡太悶,她又總說她的故鄉如何美麗富庶,便陪她來看看,她的身子本不太好,我掂念著她的身子,我看還是算了吧,我和長隨過來看看便是了。」
有人好像從頭頂給我澆了一桶冰水,把我灑了個透心涼,花木槿啊花木槿,你究竟在期待些什麼,已經八年的歲月了,你是如何天真啊。
不知我的笑容是否有點勉強,我點點頭,說了些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的恭喜話,撒魯爾只是含笑,臉上隱隱有為人父的驕傲,後來再一交談才知道,他共有三個妻子,姬妾無數,這次帶過來的這個是最寵愛的那個妻子,至於子女都已經有二個兒子,四個女兒了。
然後他又感興趣地問我有幾房妻子和多少孩子,我乾笑著說就一個凶得要命的老婆,一個皮大王的女兒,還有五房妾室。
他聽了哈哈大笑:「曾聽聞君老闆為了一個紅舞伎,曾經化二十萬兩銀兩,今天相見,果然是江南雅人啊。」
我實在不想同初戀情人談論我在風月場上如何荒唐,又乾笑著虛應了幾句,便扯開話題,問他為何漢話如此流利,他笑答道:「我母乃是突厥貴族,父親卻是漢人,從小是在西安長大的,秦中大亂前便隨母親遷回了突厥。」
我的心神一黯,果然如此,面上卻假裝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怪道兄台的漢語如此流利,冒眛地請教兄台漢地與突厥貴姓啊?」
「我的突厥名字乃是阿史那撒魯爾,至於漢名嘛,」他的手指微微敲了一陣櫻桃木的茶几面,微微一笑:「姓裴名玨。」
我搖頭晃頭一陣:「阿史那,原來裴公子乃是出自突厥十大家族之首啊,幸會幸會。」
在上菜前,我又問了些西域的風俗,假意有心想開拓西域商路,沒想到非玨很感興趣,看樣子每個做帝王的都對國民生計,經商貿易很關心,上菜後兩人談得很投機,我歎道:「可惜現在東庭依然戰火連綿,西域封鎖了,不然倒是生財的好機會啊,亦可以前往弓月城拜訪裴兄。」
他朗聲一笑:「君兄莫急,只要君兄能跨過玉門關,到得弓月城,我便能好好款待君兄,亦能保證君兄通商安全,發財致富。」
「東西突厥總有一天是要統一的,到時百年絲路便能重開,商路又是一番興旺。」他的酒眸滿是雄心勃勃。
而我在心中則有些哀歎,現在看來是只能靠做生意和搞西遊記旅遊的機會才好見見非玨了。
兩人又聊了一陣西域,我說我在秦中大亂前在西安也曾小住一段時間,想與他談些西安的民俗風情,可是他卻聊意缺缺,只淡淡說是走得時候太小,什麼也不記得了。
第二日,我推掉一切應酬,只為了在織機廠接待非玨,他認真察看,不時提些問題,後來一下子訂下了雲錦,蘇繡緞,杭繡緞各三千匹的訂單,這不過是張中型訂單,但我卻心花怒放,生意生意,便是這樣開始有來有往的嘛!
以後常常能看到你,也是一件好事啊,非玨,這與我是幸還是不幸呢?
我有時問他,他要這些綢緞可是要做生意,他哈哈大笑,滿是豪氣萬千,睥睨天下地笑道:「不過是賞些家奴姬妾罷了,」他喝了一口茶,眼中放出一絲奇異的柔和光芒,笑道:「確然那雲錦是單單給我那愛妻的,她十分喜歡繡品,在我眼中,也只有她配得起那雲霞一般的雲錦緞了。」
我的心抽痛起來,四週一切彷彿都失去了顏色。
然後我又以東道主自居,邀請他遍游江南各地美景,一幅花天酒地的敗類模樣,他微笑著答應了,那笑容高深莫測,我卻沒有去專研那笑容背後的真意,只是覺得我的世界滿歡樂的旗幟。
這一日,我們畫舫游西湖,滿面開闊的湖光山色,軟山細水中,我為非玨解說著沿圖景點,他則含笑而??
我稱轉身時假意掉下一根掛著玫瑰銀牌的銀鏈子,果然非玨檢了起來,拿在手裡看了一會,眼神一陣恍惚。
我不由心花怒放,他可是認出來了?
他又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問我:「這東西方才從君兄身上墜下的,君兄怎麼會有柔蘭的飾物。」
然後他遞給了我,我踟躕地看著他,勉強地笑著:「這是一位故人相贈的珍寶,公子不覺得眼熟嗎?」
他微微一笑:「如此做工粗糙之品,在弓月城的街市上,數以萬計,確實有些眼熟,」他皺著英氣勃勃的眉頭:「君兄的故人是否故意欺玩君兄,君兄萬萬不必將之日日掛在身上,如此偽物,實在貽笑大方。」
我心中喝著苦酒,慢慢舉手就要接來,這時舟身一個搖晃,我方趔趄,一隻猿臂已將我扶住,我緊挨在他健壯的懷中,只覺得幸福無比,不由自主地反身抱住他,喃喃道:「非玨,你當真將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非玨卻輕輕將我推開,眼中幽冷若深潭,不再有往昔的溫存,甚至還有訝異和一絲淡淡的不快:「君兄說得,我可是一點也聽不懂,倒是莫要再跌下湖去了。」
然後走入船艙,只餘我一人獨立舟頭,迎風傷魂不已。
這幾日我不理生意,不理孩子們的教育,粘著一個西域商人,吳越之地傳得沸沸揚揚,說我被這異族男子給迷住了,想要用重金收留人家作男寵,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風言風語傳到了非玨耳中,還是那裡泛舟對他無禮,反正沒幾日非玨便前來辭行。
那一日,長亭送別,我無法不淚眶,送上為他準備的吃用之物,他亦是鎮定收下,身後的七名護衛流露著曖昧,為首的阿米爾看我的眼神深思。軟轎中有一倩影,一雙妙目似乎隔著簾子打量著我。
我勉強笑道:「這位定然是你口中的愛妻吧。」
非玨仰天長笑,酒瞳充滿了因愛情而四射的光采:「她是我的眼睛。」
如此視若珍寶
那麼八年前的我又曾在你的心中佔有怎樣的地位呢?
我苦澀地對他說道:「裴兄,你可相信,如果因為時間和距離,改變了外貌,甚至沒有了記憶,只要相愛的兩個人,還是能互相認出對方,找到彼此失落的那顆心嗎?」
非玨沉默了半晌,看我的目光有些迷惑,然後飛向那乘軟轎中,釋然道:「我信。」
卻見他回過頭來對我璨然笑著:「因為我已認出了我今生的愛人。」
我本欲說出口的滿腔情意,瞬時化作一片灰燼,只能手中緊著那根玫瑰銀鏈子,隔著霧氣看著他的目光追隨著轎簾深情款款。
他微笑著,翻身上馬,輕喚著:「我們出發了。」
簾中的艷姝嬌喚道:「是,夫君。」
十騎揚起了滾滾煙塵迷亂了我的眼,我的手頹然地鬆開,玫瑰銀牌墜了下來,在我手上無力地搖蕩著,猶如我的心。
齊放在我身我輕歎道:「主子想開些,他本是練過無淚經的人,想是前塵往事皆不記得了。」
我的淚如泉湧,終於明白了原青舞為何會那樣痛苦,而無法開解,一個女人也許可以忍受所愛移情別戀,貪歡尋新,可是卻無法忍受他將自己完全遺忘了。
我在他的生命中竟然連過客的資格都沒有了?
非玨,你教我如何能忘了你?
如何能忘了紫棲山莊五年的相知相憐相惜?
如何能忘記木槿灣旁,巧梳妝成的俏公子為博心愛的木丫頭一顧,倒拿著詩集,朦朧吟歎?
如何能忘櫻花林下的青玉案,那第一個擁抱,那第一個吻,那第一次的表白啊?
為何一切在你的心中已化為塵埃,甚至連駐足的機會也沒有給我留下呢?
是啊,你的心中已經駐滿了另一個窈窕身影,而我甚至都沒有看清她的長相,我就開始深深嫉妒起了她,她擁有了你全部的愛啊!
而這份愛是每一個女人所渴望的生命中最奢侈的東西,那種單純而熱烈的愛情,似不可相離,若花葉相連難分難捨.
這份愛情曾經完全屬於過我。
這難道還是上天對我移情他人的懲罰嗎?
我心痛地無法呼息,只是坐在野櫻樹下用袖子摭著臉任由熱淚滾滾,根本聽不進齊放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