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尚不可知,」他歎了一口氣,然後用那長滿老人斑的手指,顫顫地指了指上面,以一種肯定的語氣說道:「即便失明,夫人亦當感激老天,須知以一隻眼來換重生,當是何等之幸,請夫人放寬心,一切老天自有安排。」
我默然低下頭,蘭生卻在上方加了一句:「花木槿,其實用一隻眼少看些人間惡事不也挺好!」
林老頭捶了一下蘭生,「別囉嗦了,快照顧你家夫人吧。」
我忽地想起一件事:「請問林大夫可有銅鏡。」
林老頭哦了一聲,正要開口回答,蘭生卻端來一碗藥,口道:「夫人快喝藥吧,省得涼了我再去熱啦。」
這時那條黑狗竄了進來,狗爪子踩了一下林老頭,林老頭打了個趔趄,差點摔著,慢悠悠站直了身子後罵了聲:「惡狗,老夫總有一天要把你給燉了。」
然後慢吞吞地出去了,蘭生慢慢餵著我喝那個藥,笑顏如花:「夫人不必擔心,夫人乃是貴人托世,自是吉人天相,指不定明天就能看到了。」
我順著他喝下一口那苦藥,把要鏡子的事放在一邊,摸著小忠光溜溜的腦門:「你叫蘭生,對嗎?」
蘭生激動地站了起來:「正是,小人叫蘭生,小人從小就仰慕夫人還有踏雪公子,不想有幸能得見夫人的真面目,小人,小人真是三生有幸了。」
我本來想對他微笑,可惜,剛一牽嘴角就牽動了傷口,便忍了笑:「請問這位小英雄真姓大名,是哪方豪傑,等有一天木槿脫困,必當重謝。」
「能救夫人是小人的福氣,至於豪傑,實不敢當的。」蘭生搔搔腦袋,憨憨笑道:「就在見到夫人以前,小人一直以為自己就是肅州寶路鎮一個落了難的店小二,可是就在幾天前見到夫後,小人這才發現小人原來身懷絕技啊。」
我停下了手,小忠便了一下我的手提醒我繼續我的「工作」,然後又把腦袋擱在我的腿上,迷著眼看著蘭生手舞足蹈。
「那敢問閣下究竟是哪方高人?」
「小人也不知道啊。」他燦爛地大笑出聲,然後收了笑臉,湊近我,神秘地低聲道:「我可能是前任武林盟主。」
哎?!前任武林盟主,那不是小放的師傅金谷子嗎?
他拿起空碗,輕輕一扯,變成兩半,他徒手往空中一抓,然後伸到我眼前,慢慢放開,一隻蒼蠅翁翁地飛走了。
然後又嘿嘿獰笑著左手抄起一條板凳,右手一個刀劈,那條板凳應聲斷成兩半,他得意地對我挑了挑眉,他似乎越來越激動,不一會兒,屋子裡所長方形的物除了我所在的床以外,都被他弄成兩段。
小忠嚇得躲到我的內側,驚懼地看著他,我訝然中。
有人立刻給我的嘴裡塞了半個饅頭,「夫人餓了吧。」
他貼地把我的下巴抬上咬住饅頭,垂目作恭敬狀道:「夫人現下萬不能把嘴張大,小心脫臼,不然扯痛傷口也不好。」
我木然地看著他,懷疑他是否在諷刺我,他卻又飛快地抬起眼,對我狂笑道:「我一定是個遭仇家殘害,而無意間失去記憶,但卻身懷絕世武功的成名俠客,看,我不但有數十年的功力,還能飛簷走壁。」
他一下子竄到屋頂,一手提了一個破舊的籃子下來,一個裡面裝著滿滿雞蛋,另一個裡面是一堆黑乎乎的東西,好像是曬乾的藥材。
他再一次飛上房頂,這回捧回來四五個黑得有些發霉的木頭,我盯睛一看,頭皮開始,要命,好像是牌位。
這時,那個林神醫正好回來了,看到滿屋狼籍,大怒:「豎子!
復又看到蘭生懷裡的牌位,立時奪過來,捧在懷中大哭:「七大爺,七大媽,二舅,三媽,晚輩對不起你們啊。」
然後屋子裡林神醫與蘭生展開了貓和老鼠的大戰,滿屋亂追,最後蘭生逃得屋外,林神醫猶坐在一堆垃圾中臉紅脖子粗地喘著氣,大罵:「殺千刀的豎子。」
「夫人萬萬小心這個豎子,」林神醫回過頭來,眼睛裡精光畢業,恨恨道:「這只丟了記的綿羊,指不定那天變回吃人的豺狼,到時,無論是老夫還是夫人皆不是其對手。」
我愣在那裡,他卻對著其中一塊牌位,流淚地看了半天:「都美兒,我對不起你啊。」
他用他的袖子擦了半天,然後攀上桌子顫巍巍地放到原處,我偷眼望去,那塊牌位上刻著愛妻都美兒之靈位。
都美兒,都美兒?這好像是西域女子的名字。
滿頭皰的蘭生被迫將屋中打理乾淨,又罵罵咧咧地搬回些新的桌椅家什放了回來,一切似乎恢復了平靜,小忠也悄悄地探出頭來。
接下來幾日,蘭生還是一臉笑地不停向我展示他日漸恢復的神秘功夫,然後我便有了理由推遲喝藥,以便讓他用新發現的內功充當微波爐快速熱藥。
每每當他演示他的神功時,年青的臉上滿是孩子一般快樂的神情,讓我也不禁跟著莞兒。
蘭生告訴我,那日非白的手下將我趕下放生池,他也跟著摔了下來,所幸游泳乃是其強項:「夫人,小人在寶路鎮可是水鴨子吶。」
他這樣驕傲地稱呼自己,那樣子不由讓我聯想到多少次春來在我面前宣稱他比沿歌聰明一般。
他誠實地告知那日從水底撈起人事不醒的我,順著水流游至護城河邊,正逢非白搜索,然而對於小和尚卻再也沒有勇氣相信任何人了。
「當時只想著逃出去,實在不敢再停留,所幸小人以前在逃難到清水寺的路上不小心摔到過這個谷中,被這個隱世的江湖郎中給救了,脾氣古怪,但小人實在走投無路了,便順著河流游到這個谷中,找到這個林老頭,一開始就是不願意救夫人,小人便激他說是無德無能沒這本事救夫人,」蘭生重重恨了一聲,一臉得意:「他便一臉鄙夷地稍微搭了夫人的脈,便驚訝地說您早就死了,何以還有心跳,便出手一試,然後似是看到夫人前有寶石,定是異人下凡,他說這叫紫殤什麼什麼的。」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咳了一聲,訕訕道:」夫人放心,小人什麼也沒看見,小人只好把夫人的故事告訴了林老頭,沒想到他也不作驚訝,只說夫人和小人能在他此地避難。」
「三爺他好嗎?你看見他了嗎?」
他搖搖頭,無奈道:」那時忙著逃命,實在沒有看見踏雪公子。」
他復又用力點點頭:「夫人放心,等夫人能走路了,小人一定護送夫人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輕聲問他:「小師傅為何不放下我,自己逃命呢?」
蘭生愣了一會兒,滿眼迷惑,訥訥道:「小人也不知為何放不下夫人,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也只是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聳聳肩:「反正小人就是放不下夫人。」
他對我燦爛而無害地笑著,墨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我感激地對他說道:「花木槿欠小師傅一條命,等我回到……。」
我沒有辦法繼續下去,因為猛然驚醒地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那時的我出於思念的本能,脫得牢籠,便不顧一切地奔向非白,如今平靜下來思考,我當真可以無牽無掛回到非白的身邊嗎?
夕顏和大伙的笑臉便整夜整夜的在我的腦海裡閃現,然後是那雙充滿憤恨之意的紫瞳,那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你這個沒有心的女人。
好幾次我在惡夢中驚醒,蘭生第二日便會好奇而天真地問我:「夕顏和月容可是夫人的親人,夫人怎麼整晚整晚地叫那些名字呢?咱們要不先去投靠他們吧!」
我無言以對,後來林神醫拉著他出去談了一會,然後他便再也不問我了,只是蘭生依舊不肯給我鏡子,讓我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過了幾日,我終於可以下床了,蘭生扶著我,一邊趕著在左右竄來竄去的小忠:「小忠,快讓開,別擋道。」
這一日,陽光正好,耳邊滿是鶯啼婉轉,鳥語花香,我微抬手擋了一下陽光,再睜開右眼,卻見滿眼所觸皆是樹木,儘管皆盡黑白二色,然而那深呼吸間草木的芬芳卻依然讓我深深感到生的喜悅。
不遠處野鴨山鳥撲騰的身影在一片銀光中閃耀,一行鷗鷺穿過無邊的綠意花海衝向藍天。
我的心癢癢地想去水邊看景,沒想到蘭生卻拉著我:「夫人,湖邊濕氣重,我們到那片桃林去摘幾隻野桃吧。」
「沒事,我就看看去,那邊好像還有荷花哎,咱們去摘幾個蓮子給林神醫吧。」我柱著棍子還是往湖邊趕。
他眼神慌亂,拽著我不放,我終於回過神來,看著他的眼慢慢道:「我的臉怎麼了?」
他默然地看著我,輕輕放開了我,我便柱著棍子挪到水邊。
那湖面平靜得如一面展開的巨大銀鏡,我微低頭,只見湖中一人長髮糾結,面色蒼白如鬼,失血的嘴唇乾裂著,額角縫了針,右眼蒙著紗布,是林老頭囑蘭生給我蒙的,怕突然受到陽光照射受不了,我便拆開那紗布,卻見那隻眼睛眼角盡裂,縫了密密碼碼好多針,好似一條醜陋的蜈蚣盤曲在上面,偏又腫得像只青不青,紫不紫的核桃,我的心沉了下去,看來我的一隻眼睛極有可能瞎了,另一中眼睛變成了色盲,照這樣大的傷口肯定會留疤,也就是說我臉部估計有四分之一毀容了。
我本能地拾起湖邊一塊小石,想破壞我那卡席莫多倒影,可是有人比我更快,蘭生不知打哪兒抬起一塊比腦門大的石頭,高過頭頂扔了下去,立時我們倆混身都被濺濕了,鳥獸嚇得逃離大半。
我給嚇了一大跳,摸了一臉的水。
「夫人恕罪,對…對不住啊,這…石頭好像太大了些。」蘭生縮著膀子抹著臉上的水珠,垂眉訥訥地說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夫人,小人知道這世上的女人都很看重一張臉,小人也見過夫人受傷前的樣子…有多好看。」
他抬起頭來,頂著臉上兩朵紅暈,對我真誠地微笑起來:「小人一直很仰慕踏雪公子,老百姓都說,踏雪公子是天人下凡,王星再世,小人在肅州時就見過踏雪公子了,」他驕傲道:「雖是一個背影,可是小人一直記得那個背影,天人,真得是天人!」
我眼前也模糊了起來民,恍惚中彷彿看到一個翩翩白影向我走來,對我絕塵而笑:「木槿,你這個傻丫頭。」
「後來小人在清水寺時有幸得見正人全貌,夫人猜小人那時是怎麼想得嗎?」他輕輕用半干的袖子敷幹著我的右眼,歎了一口氣:「小人那時想,別說是女人了,就算是男人也沒有幾個人能夠抵擋得了他的一個微笑,可是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肯為了夫人這麼多年沒有娶,那時小人就琢磨,這個名聞天下的踏雪公子一定不會只為了花西夫人的一張臉的。」
「所以夫人千萬不要想不開啊。」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另一隻手卻悄悄緊捏著我的衣角,似是怕我想不開要投湖自盡。
我輕輕拉開了他的手,對他微點頭,心中卻隱隱地湧起了一股暖流,右手一揮,手中的那顆小石子甩向湖面,在水面上滑翔了三下沉入湖中央:「謝謝你。」
蘭生也開心地微笑了:「哇!夫人能把這塊小石子打這麼遠,看樣子手臂恢復得七七八八了。」
「豎子,你什麼時候把我的酒給喝了?」林老頭的罵聲從竹屋中傳了出來,轉眼人到眼前,「還有我叫你不要帶她到水邊去的,潮氣重知道不?」
「林先生不要怪蘭生,我想給您摘幾個蓮蓬下酒喝。」我對林老頭嘿嘿笑著。
林老頭看了看同是一臉傻笑的蘭生和我,似乎明白了什麼,也笑了起來:「好,好!年青人受點挫折就是要想開些,夫人能過了這一坎不容易啊,」然後斂了笑容,嚴肅地撤著我往回跑,「不過您還是不能在水邊多待。」
「可是蓮子…….」我嚥了一口唾沫,話說我還真得有點想吃甜甜的蓮子,連帶想起了那香糯可口的桂花糖藕。
「讓蘭生這死小子給您摘啊!」
「對啊,夫人,待會小人給您再撈條大魚,摸個王八吧!這個江湖郎中說王八很補!我怎麼就沒看出來這麼醜的東西能補身子呢?」
有人痛擊某人的光頭,某光頭哀號一陣。
「姑,等您好了,您親自上天捉雁,下海擒龍都成。」
陽光輕灑,翠鳥在枝頭歌唱,蜻蜓輕點碧葉上的晶珠,我的心情奇跡般地開朗起來,這一天,我們的晚餐異常豐盛,河鮮林立,蓮蓬滿桌,小忠和蘭生不停地在魚和兔之間「奔忙」,林老頭還把珍藏了三十年的酒拿出來慶祝我這個「年青人」勇於面對挫折。
遺憾的是具慶祝活動由他和蘭生主持,林老頭只是讓喝他用花粉蜂蜜加某種特殊草藥調配地蜜花津,他細細地哄著耷拉著臉的我:「夫人,此藥既便是天下奇人的金谷真人在此,也要向我甘拜下風,他可以秘製天下聞名的十里飄香,」他仰起大腦袋,眼袋還一抖一抖,傲然道:「確然他也調不出此種養顏生肌的花秘,當年他還為了要這種在我這裡同我鬥酒大敗而歸。」
「前輩原來是金谷真人的朋友?」我訥訥道。
林老頭斜著眼睛看了我一陣,從鼻子裡哧笑了一下:「他配麼?」
我一愣,多喝了兩杯的蘭生卻激動了起來,一拍桌子:「江湖郎中,你不要這樣褻瀆我心中的神。」
林老頭仰天長笑一陣,不作回答。
我淺抿了一口,立刻一股甘泉清洌的飲料我的喉間,我的腹間一片舒適輕鬆:「如此珍貴的神物?先生為何給我喝呢?」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慘淡地一笑,
喝到月上中天,我也有些乏了,便回到竹屋裡,躺下休息,小忠在門口嚼完一根骨頭,嗒嗒跑進來,我輕摸他的腦門,他便會意地靜臥在我的床踏下,打了一個滿是兔味的哈欠,竹屋外林老頭和蘭生的說話聲隱隱傳來。
「我將來一定要娶三個或是七個老婆,」蘭生似是仰頭望著新月如眉,如癡如醉。
「那是為何?」
「娶三個,湊一桌麻將,娶七個湊兩桌,不過再多我也無福消受了。」
林老頭呵呵一笑:「就你這德,還想去那樣多的老婆?」
「怎地?」蘭生不服道:「只許那些個貴族獨佔那麼多美女,我們這種貧民便不能多妻多子啦!我看你是嫉妒我年青瀟灑,高大英俊又勇武過人,才要出言相譏。」
林老頭也不生氣,只是哈哈大笑:「無知後生,你可見過天下四大公子?」
「有幸得見踏雪公子及清泉公子!」
「你覺得此二人如何?」
「自然是人中之龍,驚才絕艷,既便是那黑了心的兔相公清泉公子,倒也龍章鳳資,氣宇非凡。」
「那你可信若擱在二十年前,便大大地給比下去了。」
「我不信,我雖未見過緋玉,紫月二人,但傳言皆身出名門,如今一個是西域霸主,一個是大理皇儲,同驚天偉略之才,天人下凡之姿,此等人物,世間焉出其右者?」
「二十年前,老夫倒在西域見識過一個人物,時光若是倒退二十年,我看當今的四大公子,一個亦無法與之相比。」
「哦,那是何人?」蘭生充滿興趣地問道。
「說起來,同你那花西夫人還有點關係。」林老頭嘿嘿一笑,夏蟲蛙鳴之聲在窗外徐徐吟唱,我的睡意漸起,小忠輕嗚了一下。
「老夫師出名門,你心中的聖人金谷子,乃是同門師兄,老夫少年成名,醫術超群,不免有些驕狂,二十多年前便與另外三人並稱江湖四聞人,一是金谷子,亦是我的同門師兄,一起穿開檔褲長大的,二是輕風傲竹之稱的韓修竹,而另一人,江湖人稱怪聖醫趙孟林。」
「我同先師典雍真人及金谷子在西域高昌修行,高昌尚佛,在民間素來傳說,紫瞳天女能生下平定天下的命運之子,花樣貴人,高昌皇族便在民間廣選天女侍奉佛音,然後年齡滿十六便入宮侍奉皇族,這五十年間方得兩個妙齡紫瞳女子,皆乃絕代佳人,其時得道高僧蓖伽乃是先師的友人,於是先師屢次攜我進出高昌宮庭,不想讓我遇到了我的愛妻,都美兒,其中一個紫瞳天女。」
小忠好似睡熟了,呼吸平穩,我翻了一個身,迷迷糊糊地心裡想著這世上怎麼這麼多紫眼睛的人,怪不得段月容要投胎到這個空間,不過我現在也算是紫瞳大軍裡的人了吧。
「我同都美兒情投意合,可是都美兒眼看著就十五歲了,到了入宮選妃的年齡,我與她相攜私奔,可是師傅卻不同意,認為有失禮法,精通卦相的金谷子也是滿口反對,認為如此命運之子,天下權貴豈會放過,我若強求,必會給我帶來殺身之禍,當時我年青氣盛,根本不聽,便負氣出逃,想盡辦法賄賂守衛混入皇宮同都美兒相見。」
林老頭的身影似是仰頭咕嘟咕嘟喝了一口,歎了口氣:「我雖是名門出身,但僅僅精通醫術,亦不似金谷子精通武藝,我這個清貧凡人,過了一陣子身邊的銀子用盡,便再無法進入宮中。」
「正當我一愁莫展之際,恰逢一個老友造訪,原來是許久未見的韓修竹,我一直以為他死在同幽冥教的戰爭中,不想他錦衣華服,全然不似江湖時的落魄,一問之下,竟然做了高居廟堂之人的慕僚,我表面客套,心中卻頗有些不以為然,江湖豪客,豈能做朝庭的走狗鷹犬,」林老頭輕哧一聲,「可是韓修竹卻面色凝重地求我前去為一位貴戚的家人診病。」
「啊?!他請你去為大人物診病,你豈不是要金得金,要銀得銀?好再去同你妻子相聚?」蘭生天聲的聲音笑嘻嘻地問道。
林老頭卻冷冷一哼:「我本不願往,但是那韓修竹何許人也,他似是一眼便看出了我的窘境,任我如何冷淡,給他難堪,當下卻無半點羞惱,也不逼我,只是塞給我一個臘丸,說是治我哮喘頑疾,於我行醫有益,我打開一看,卻是一張一千兩的銀票?我左思右想,終是收了下來。」
「哎,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用這銀兩又進了一次高昌皇宮見了都美兒後,便擇日拜訪了他,他便引我來到一所驛站見到了所診之人,出乎我的意料,卻是一個姿容美艷的紅髮突厥女子,那個女子一身尊貴之氣,酒瞳似火,卻滿目孤傲,甚至可用目中無人來形容,她用那雙漂亮的紅眼珠子一直狐疑地睨著我,似是對我頗為不信,我也是年青氣盛,當下說到,小生只為相信之人醫治,掉頭便要走,這時有人在裡間緩緩說道:林先生慢走,我回頭,依稀水晶絲簾後暗中站了著一個青衫年青人,那人走了出來,因為逆著光,看不清那人模樣,那個紅髮突厥女子嘴邊卻漾出一片笑意,看著那個年青人,滿眼溫柔愛慕之情,那個年青人也滿面微笑地扶著她坐定,對我說這幾日他的夫人身極其不適,言語衝撞,萬萬不要放在心上,禮貌地讓我為她再看看。」
「紅髮女子」!?我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那個年青人的聲音有種威嚴感,讓我平靜下來,我便微搭那個紅髮女子的脈博,她果然是懷孕了,我當下便向那個英武的年青人道喜。」
林老頭又灌了一口:「那個紅髮女子滿面喜色,那年青人微微一笑,並未特別喜悅,好似早已知道這個消息似的,然後老夫又告訴他,他馬上就要成為兩個男孩的父親。」
「兩個孩子?」蘭生一臉吹噓:「莫非這個女子懷著雙生子。」
「正是,」林老頭又灌了一口:「那個紅髮女子自然是驚喜異常地看向她的心上人,可是那年青人卻一下子斂了笑容,不但沒有為人父的喜悅,反而滿臉凝重,我便留了些安胎的藥,他出手果然毫闊,一下子就給了我十個金幣,我正要離去,這時那年青貴族似無意間從袖中落了一方帕子在我腳邊,我便恭敬地檢起來,那是一方潔白的絲帕,我彎腰呈上於他,不想那個青年在上方,卻輕輕推開我的手,說道能得典雍真人高足為內人診治,實乃人生少有之幸事,這方帕子便作念想吧,我驚抬頭,他在那裡優雅而笑,燭光爆了下,微微閃了一下那個青年的臉龐,我這才發現那人鳳目深遂,真可謂亮若繁星,明明是一個男人,俊美絕綸卻又不失英武陽剛之氣,他穿著一件普通的書生青衫,可是微笑起來卻有著一種奇特的妖治魅力,我們頭上的月嬋娟都似要在那人的光耀之下遜色三分,連我這個男子也無緣無故地心漏跳了一拍,然後我回過神來,那方帕子的一角繡有梅花楓葉記號,這分明是中原一個豪門大戶的族徽,當時我心中一動,記得師傅曾說過,中原有大族原氏以楓葉梅花為記,兵強馬壯,禮賢下士,將來若有天下大亂之際,其必為問鼎中原的第一梟雄,我旋即醒悟過來,這個青年既然點出了我的真實身份,又讓我得知他是原氏大家身份,想是要我守口如平,我自然也不想有任何麻煩,便不動聲色地受了而去。」
「過了幾日,那位年青貴族又請我過去,想請我幫他做一件事,那時的玉門關有原家軍駐受,雖軍紀嚴明,但仍有不少不法商,偷偷拐買兩地少女逼良為娼,猶以西域女子受害最為嚴重,前幾日原家軍方才破獲了一個人口販買集團,解救其中無數受害少女,我一開始猜想莫非這個年青貴族同這個紅髮女子逢場作戲,不想有了孩子,今天是要我替她打掉肚子裡的孩子,我那時想著只可安胎,斷不可做那傷天害理之事,。」
「我來到驛站,那個青年貴族又出現了,不想他卻對我說很高興有了這個孩子,但是他只要這兩個孩子中的一個。」
「我不解地看著他,問他既然想保住骨,為何只要一個?」
「他回首笑看我,卻不答我,我這才想起我這是在詢問大家的私秘,實在是活得不耐煩了,便搖頭說道,我不但不可做此等之事,亦無能力保證母子平安。」
「他聽後又笑了,笑得那樣優雅,對我輕聲問道,先生難道不想娶那個高昌天女了?」
「我愣了一愣,他的聲音真像絲綢一樣,只聽繼續對我笑著說道,如今高昌敗於南詔,這兩紫瞳的絕代佳人便要進貢於南詔豫剛家,我若沒有記錯,這兩個紫瞳佳人,一個叫做都美兒,一個叫做依秀塔爾,而先生這幾年出入於高昌國內,與二人交好,與那都美兒的天女更是情深意濃,而令師反對你娶那個高昌的第一美人,你便負氣跑出來,不是嗎?」
我翻身坐起,呼吸急促,因為我正好算是認識一個叫做依秀塔爾的紫瞳女子。
「他的眼睛好像有著魔力一般,我的冷汗不知為何就這樣的流了下來,他喚了聲上茶,我的腦子裡只想著都美兒馬上就要被送到南詔了,食不知味,能把茶喝了一半才發現我喝的是武夷巖茶,是我最喜歡的茶。」
「他在那裡微微一笑,說道:我卻能令你娶到那鮮花一般的美人兒,我手下有門客無數,卻可以盜出你的心上人。」
「我正在猶豫間,忽然那個紅髮女子淚流滿面地闖了進來,揚起手就打那個青年一個耳光,這一巴掌打得很重,五道掌印清晰地印在那個青年地臉上,她傷心欲絕地用突厥語極快地怒罵著:為什麼你要這樣做,為什麼你要殺我們的孩子。」
「她憤恨以極,似是還要再打,那個青年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纖手,沉著臉道:冷靜些,我這是為了你好。」
「為我好?」她嚥氣吞聲,用標準的漢語道:「你是為了我,還是為了謝梅香?」
「那青年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冷冷道:「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你太小看我了,原清江,」她卻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冷笑數聲:你們原家秘訓,雙生子誕,龍主九天,她無法為你生下雙生子繼承人,為什麼也不讓我生?」
「我大驚,這個年青人就是威震西域的平西大元帥原青江?」
我再也睡不著了,一下子坐起來,走到門前,只蘭生結結巴巴地駭然道:「你說什麼?原,原青江……他…….他。」
林老頭卻不理蘭生,只是在那裡苦笑數聲,「那個紅髮女子大聲道,我不是中原人,可也是大突厥的女皇,哪裡配不上你了,不能為你生下雙生子一主這天下?」
「就是因為你是大突厥的皇帝,所以根本不能有雙生子,古麗雅,原青江在緊緊抱住了她,吻著她的額角細聲說道。」
「我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原來這個女子便是西突厥宣稱即將即位的女皇,阿史那古麗雅!」林老頭長歎一聲,「那女子一下安靜了下來,任由那個原青江攬腰抱起她輕盈的放到香妃踏上,他輕輕給她蓋上白狐皮,柔聲道:「莫要忘了,於突厥皇室,若有雙生子實乃大凶之兆啊。」
「就是因為你是大突厥的皇帝,所以根本不能有雙生子,古麗雅,原青江在緊緊抱住了她,吻著她的額角細聲說道。
「我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原來這個女子便是西突厥宣稱即將即位的女皇,阿史那古麗雅!」林老頭長歎一聲,「那女子一下安靜了下來,任由那個原青江攬腰抱起她輕盈的放到香妃踏上,他輕輕給她蓋上白狐皮,柔聲道:「莫要忘了,皇室若有雙生子實乃大凶之兆啊。」
「我驚在哪裡,幾乎忘了要退下,韓修竹對我施了個眼色,我這才緩過神來。」他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抹著嘴冷笑道:「我跟韓修竹退下時,忍不住回頭望去,水晶珠簾內阿史那古麗雅傷心地抽泣著:可我想和你在一起,騰格裡在上,自從我見到了你,我根本不想復仇了,我知道我對不起我的阿塔,可是只有騰格裡知道我有多想為你生兒育女,與你過一輩子。「
「原青江緊緊地抱著她,那雙漂亮的鳳目,在夜明珠的光芒下愈加深不可測,忽然他的目光向我掃來。不知道到為什麼,我的心裡就那麼一哆索,便低頭快步退了下去。」
我同韓修竹來到外間,韓修竹背負著雙手,凝神望著玉門關的月色,眉頭微皺,默然無語,似是在思考著極煩惱的事情,而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望著他也不敢說話,過了一會,韓修竹的眉頭散開了,似是想到了什麼,側過頭來喚著我的字,畢延兄,開了春,都美兒和依秀塔爾就要起程被送往南詔了。」
「我的心一緊,卻聽他歎了一口氣,說道,兄長在上,修竹實言相告,也許去南詔是她們最好的歸宿,南詔的光義王及豫剛親王雖然好色,確然聽說對後宮還算以禮相待,那東突厥的摩尼亞赫聽了傳說,也躍躍欲試,想從南詔手中分一個過去,那摩尼亞赫荒好色,那些不聽話的姬妾常為其折磨至死,然後烹著食…。」
我猛地起身,扯痛身上的傷,驚醒了小忠,它猛地坐起來,歪著頭有些疑惑地看著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門口。
「你住口,莫要再說了,我怒火上升,大聲打斷了他,」卻見林老頭一下子把杯子甩在我身邊的土牆壁上,他的眼睛赤紅而狂亂,彷彿溺斃在記憶中可怕的一段河流中,蘭生也嚇得站了起來,他看清了我,便跑過來扶著我,一起有點發抖地靠在牆角看著林老頭發狂。
「我心中鬧怒,可是卻也明白他說的卻是事實,但又想他定是為了他的主子前來苦苦相逼,我氣極流淚,冷冷道,修竹老弟,我知道你這是在為子你的主子前來激我,你的主子到底給了你什麼,讓你要這樣刺激你昔日的生死兄弟,脅迫他的女人來犧牲他的做人信仰,醫德人格,變成殺人的劊子手,我真得很好奇,那個原清江將軍究竟給了你什麼?」
「我話一出口,便後悔了,不想韓修竹卻沒有惱羞成怒,只是搖頭輕歎,畢延兄錯矣,他誠摯以告,原青江並非我的主公,他的眼中忽然閃著一陣狂熱,嘴邊也溢出一絲奇異的笑容,他傲然道,我的主公是這天下的救主,總有一天他將改天換日,創造一個新天地,你以後會有機會見到他的,你便會明白我了。」
「第二天,他帶我進了高昌皇宮,見到了都美兒,都美兒在我的懷中咽咽哭泣,聽說摩尼亞赫可汗已正式向高昌和南詔通了文書,她和依秀塔爾會有一個被送到突厥去。」
「都美兒淚水流個不停,那天依秀塔爾也在,她同都美兒活潑可愛的截然不同,平時便比較冷淡,但待我還算客氣,一般還能對我微笑下,可是那天她看著我們的眼神卻有點奇怪,默默地站在那裡看了我們一會兒,然後一言不發地轉到內間去唸經文了。
那天晚上,我化妝成守衛又偷偷地進入了皇宮,果然都美兒哭成了一個淚人兒,她對我說高昌國王天天晚上唱著憂傷的歌曲,恐是國將不保,高昌天女前往前詔的日子亦不久亦,而那摩尼亞赫亦來信符相逼,如今國弱敵強,突厥稱雄西域,諸國皆畏,國王鞏會送其前往突厥了。
我們一起抱頭痛哭,我便在那時下了決心,決定答應原青江,一定要想辦法救她出去的。
第二天,我仔細檢查了女皇的身,她一臉冷然悲慼,讓任何一個接近她的人都感到了她的絕望和悲傷。
我對原青江直言相告,她年幼之時身受過嚴重的傷害,比之一般女子機率本就少很多,如果一定要摘除其中一個嬰孩很可能以後不能再有孩子,而且雙生子同心同,一個受了傷害,另一個恐怕也會留下後遺之症。
我以為最佳方案便是等胎兒生出母后,再作打算是最合適的,可是原青江卻不同意,我永遠也無法忘記他眼神中的冰冷和殘酷,那彷彿她不是她的妻子,那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他的骨。
那一年真好巧啊,我有一位經常雲遊四海的好朋友也來到的西域,他同我一樣也是四海聞名的神醫,雖然說起來,論輩份此人還是我的師叔,然而我與他年齡相仿,又同是少年成名,便同他把酒言歡,敘述這些年分離時的趣事。
他帶來一種很神奇的自釀美酒,我一嘗便知是西府鳳翔加了些珍貴的人參雪蓮,我一向酒量不淺,然而那一夜我喝得大醉,還禁不住道出了我與都美兒的戀情。
我醒過來後,想起我醉酒之時吐露的秘密,不覺冷汗淋淋,我那老友對我凝重道,畢延你可知道,你走上了一條你根本不該走的路啊,你又如何相信那個原青江大將軍能遵守諾言而不會事後殺人滅口呢?
第二日,他便啟程了,不提昨夜的任何話題,只是說找到了一種奇藥可治我的哮喘頑症,說著便遞給我一個小包,然後再不見蹤影。
我打開一看,那是一包看似筍乾似的東西,可是那時的我激動地跪在地上,向他離去的方向磕了半天頭,直到腦門磕破為止。
「一包筍乾而已,至於嗎?」蘭生哧道
「傻瓜,這不是筍乾,這是白優子的卵。」林老頭呵呵樂著,雙目渙發著奇異而激動的光彩。
「你見過白優子嗎?」林老頭神秘地湊近我們,手中提溜著酒瓶,「那是天下醫者都夢想的神奇藥材,在南彊,有多少南蠻巫醫費心豢養亦無法得之的蠱蟲,就連我的恩師典雍真人耗費一生都想得到哪怕是一粒蟲卵。」
「白,白優子?」蘭生奇道,「那是啥玩意兒啊?」
林老頭站起來,向我走了一步,殘酷地踩爛了一朵不知名的小白花,彷彿這個亂世中無數弱者漂零的人世。
他抖著手從頭上拔下一根看似破舊的「白木簪」,放在右掌中,他把酒往那個「簪子「一灑,迷霧般地月光下,那根簪子盡然慢慢蠕動了起來,在桌上彎曲了,最後扭曲了起來,我混身的雞皮疙瘩冒了起來,蘭生駭得倒退一步,小忠害怕地對著桌子吼叫了幾聲,然後低嗚著跟蘭生一起躲在我身後。
林老頭右掌一握,那條長蟲子便被其捏個稀爛,我暗自嘔了一下,卻見那爛稀稀的蟲子正巧掉落到那棵方才被林老頭踩扁的小花上,那朵明明已經蔫掉的小花卻漸漸地恢復了原氣,甚至開得由原來蒼白變成了艷紅,開得更甚更香。
「看到了嗎,這是一種多麼神奇的蠱蟲,明明已看似風乾了,然而只要有一點食物,便能復活如初,並能滋養其他生物。」林老頭酒意熏天地跌坐在那朵小花邊上,看著小花愈開愈旺,最後慢慢地向林老頭的手上酒壺延伸過去,似是萬分,林老頭便向那小花又灑了些灑,那花的顏色亦愈加,他有些大舌頭地懶懶說道:「如果你懂得如何豢養他們,便可以將其種植於人身中,利用這種生物旺盛的生命力和藥來治療各種疾病,每一種白優子都有各自的口味,像這條白優子只喜歡我釀的米酒,然而有些白優子的口味卻有些特殊。」
我心中一動,蹲了下來,同他平視,冷冷道:「比如說,有的白優子喜歡人血,與寄主同生,然而付作用便是極有可能這種寄生物最後不受寄主控制,佔領寄主的身,於是寄主便能受控於白優子的主人,例如……您,我想,您還有您的那個朋友,同幽冥教的活死人陣有莫大聯繫吧。」
林老頭茫然地抬起頭來,混濁的目光卻漸漸清晰了起來,甚至滲著一絲恐懼,老嘴一歪,似是笑了:「你真聰明啊,不愧是天下奇人的花西夫人。」
「林前輩,後來呢?」我沉聲問道:「您究竟做了什麼?」
林老頭卻似沉浸在回憶之中,雙眼直直地看著那空中幽幽的銀蟾:「我記得那一晚的月色也是這樣美啊,我用了必生所學,給阿史那古麗雅動了手術,用了白優子成功地摘除了那雙生子中一個男嬰,我試著安慰她,不會有事的,可是她對我不理不睬,雙目無神,竟似了無生趣。」
「那林老頭你就能得到你心愛的都美兒了吧!」蘭生壯著膽子,也學著我,坐到林老頭的身邊,眼睛看著那朵奇怪的花,嚥著唾沫。
我看了眼蘭生,心道:「傻蘭生,如果他得償所願,又何來今日之苦,還有那妖裡妖氣的段月容。」
林老頭湊近了我們,笑呵呵地說著,滿嘴酒氣直噴我的臉,然而那雙眼睛卻溢滿悲傷和絕望:「那一晚我取走了一個生命,同時也還了一樣活物給原青江和阿史那古麗雅。」
「我擔心原青江出而反而,便在阿史那古麗雅的內留下一種另一種白優子,這種白優子功時對人無害,同胎兒一樣吸食少量胎液便可生存,同時會吃一些人內有害的物質,甚至可以提神益氣,助胎兒成長,然後隨著他同胎兒一起成長,這種蠱蟲如果沒有我的解藥,它便會,便會以胎兒作為食物。」
我的心一驚:「莫非這便是非玨雙重人格的由來?」
蘭生冷冷道:「林老爺子,真看不出來你好狠毒的心,我看比起那原青江來竟然是毫不遜色啊。」
「我,韓修竹,和原青江兩天一夜均未合眼,等到我走出暖閣時,他們倆的眼睛同我一樣熬紅了。
我休息了兩個時辰,然後又守護著古麗雅,就怕她大,這一日她的情況還算穩定,可是原青江卻告訴我一個壞消息,就在昨夜,高昌宮牆內,依秀塔爾忽然暈倒了。
我一向同依秀塔爾交好,我便想進宮為她診治,亦好有機會再見到都美兒,可是原青江卻冷笑一聲,先生還是不要瞎心了,現在高昌國王極度鎮怒,因為巫醫竟然診斷出來她懷上身孕了。
高昌天女乃是侍奉佛祖的節烈貞女,既是貞女又怎能在宮中懷孕,實乃極大的醜聞,高昌王宮便對兩個天女嚴加看管,如今別說我再入宮內去看望都美兒,就連原青江的門客亦無法偷偷潛入宮內盜出都美兒了。
儘管原青江承諾會在都美兒送出國門之時下手,可我心中既驚且怒,認定了這個原青江是想毀掉前約,於是……」
他的眼瞳忽然收縮了起來,面目亦猙獰起來,我冷冷接口道:「於是您便沒有告知原青江關於您在可憐的女太皇的孩子身上的蠱,任由那可怕的蠱蟲越長越大。」
「不,不是我,不是我,」林老頭吼了出來,到後來聲音卻弱了下來。
蘭生瞪著眼道:「那個原青江後來真得食言了吧?所以你也就沒說。」
林老頭忽然流出了眼淚:「原青江……他……沒有食言。」
「什麼?」這回論到我和蘭聲大叫出聲。
「無論是突厥還有南詔,高昌都不能得罪,可是最後卻決定把都美兒送往突厥,我萬萬沒有想到,就在都美兒出城之日,原青江的門客真得化成西域流寇劫到了都美兒,送到了我的手裡。」
"我萬分喜悅,拉著都美兒就給他磕了三個響頭,原青江扶起了我,按照同原青江的約定,我倆必須隱姓埋名,從此以後再沒有都美兒和林畢延這個人。
我滿心慚愧,想為阿史那古麗雅去蠱,便提出為她再做一次診斷。那一天,我精心配製了解藥,這種解藥本身便是另一種蠱蟲,名喚金羅地,是唯一能克制白優子的東西,我慌稱是補胎藥,給阿史那古麗雅服下,她的氣色好了很多,可能這些天原青江也一直陪在她身邊說了很多好話,看得出她的心情好了很多,那天她還摸著肚子對我微笑地說了聲謝謝。
就在我們收拾停當,正要出發時,那摩尼亞赫以天女為借口,忽然發動了戰爭,以閃電般的速度滅了高昌,同時偷裘原青江。
原青江前去應戰,他囑咐韓修竹和我們護著女皇回到弓月城,就在回宮途中,我們遭到了伏擊,我同都美兒失散了,韓修竹護著我還有眾人回到弓月宮裡,女皇開始流血不止,不應該這樣的,真得,我真得已經給她下了解藥了,臨走前我也檢查過她的胎兒一切安好啊。"
他在那裡反覆地說著不應該這樣,浮腫的眼袋上掛滿淚水,涕泣不已。
「可能一路上受了驚嚇,女太皇動了胎氣吧?」蘭生慢吞吞地說道。
「不,」他收了抽泣,斬釘截鐵道:「女太皇流出的血是黑色的毒血,我想了整整二十五年,沒有,我沒有配錯藥,三錢金羅地,二錢三七花,三錢菟絲子,還有半朵雪蓮,一兩二錢何首烏……。」
他流利地背誦著配藥名字,兩隻老手也在空中做著抓藥和稱藥的動作,然後是放入容器和煎藥的動作,彷彿一切就在眼前,他反覆沉浸在自己釀的惡夢中,最後猛地撲到我的面前,抓著我的雙肩,委曲道:「我沒有配錯藥,我真得沒有配錯藥啊。」
「弓月宮裡所有的御醫都診斷出來女太皇中了奇毒,我百口莫辯,我求女皇的親信果爾仁讓我給女皇解毒,可是這個冷臉子的突厥蠻子就是不信我,就連韓修竹亦對我萬分失望,我在弓月宮的大獄裡心心唸唸地就是想著都美兒。」
忽然想起女太皇曾對我說過,有個漢家流浪醫者救了她同非玨,我便開口道:「就在您被囚禁之時,有個醫術高超的漢家醫者揭了榜文,救了女皇和未來的撒魯爾大帝吧。」
我看著林老頭的眼睛繼續問道:「您應該認識這個醫者吧?」
林老頭放開了我,頹然坐回去,咬牙切齒道:「沒錯,化成灰我都認識他,他從小同我一起長大,我們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切搓醫技,他是我此生最要好的朋友啊,就是我這個最要好的朋友給了我白優子的卵,就是他,就是他毀了我和都美兒的一生啊。」
「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惡毒的人。」蘭生的小臉上一片惶然:「這是為什麼呀,這是什麼樣的惡人呀,能利用最好的朋友來對一個孕婦和無知的孩子下手?」
「因為仇恨,」我輕輕接口說著,迎上蘭生迷惘的眼,苦笑道:「林前輩,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您的那位朋友在江湖上的名號就是響噹噹的怪聖醫的趙孟林吧。」
林老頭扭曲著臉,抽泣了半晌,似是強抑下悲憤,從牙齒中說道:「正是。」
蘭生奇道:「原來夫人也認識這個黑了心的趙孟林啊?」
「這位趙孟林先生其實對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有恩,小時候我們小五義窮得叮噹響,根本沒有人來管我們死活,只有趙先生,他就像個活菩薩似的,分文不取地替我三姐看病,有時候也為我瞧病,他總是對我們微笑,總是鼓勵我們說:笑一笑,十年少,兩位姑娘要常常笑啊,」我學著他的口氣靜靜地說道:「然而這位菩薩的背後代表著明家,因為明家為原家所滅,那無限的仇恨和心計,使他設計了這個連環計,他就是為了想要讓那個受傷的胎兒先天羸弱,去練那比死還要痛苦的無相真經,讓原家在西域的後代從此萬劫不復,然而最終的目的,卻是有機會接近弓月宮地下那百年未啟的紫瞳妖王的寶藏,還有那顆可以探制人心的紫殤。」
撒魯爾拋我下深澗的嘴臉仍在我的眼前,同非玨的笑臉重合,不覺苦澀難當。
「原來是這樣,」林老頭看著我喃喃道:「韓修竹後來到獄中探望我,以命保下了我,但是從此我被圈禁在這個山谷中研究了一生的白優子,便是為了找出病因,後來南疆出了一個幽冥教,我便又轉而研究找出克制活死人陣的方法,我知道這是白優子控制了活人,同趙孟林逃不了干係,一定要報仇雪恨。」
我們一陣沉默,唯有蛙鳴蟲聲相和,三人不由對月惘然。
「請問,那個依秀塔爾的天女怎麼樣了?」我低聲問道。
「就在火刑當天,便接連三天天降大雨,巫士害怕,便秦請高昌國王放了依秀塔爾,再後來摩尼亞赫對高昌屠城,可能她便稱兵荒馬亂逃了出去,我們便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
「你長得很像依秀塔爾,」林老頭看著我,苦笑道:「你是她什麼人?」
我笑著流淚道:「她是我的娘親。」
「果然,」林老頭流淚笑道:「我猜得沒有錯,也沒有救錯你。」
我沒有想到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我親身娘親的故人。
說實話,我對我的娘親那慈藹美麗的笑容早已模糊,我依稀記得她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女子,從來沒有打過我和錦繡,錦繡小時候膽小好哭,而那時的我還一心當她是紫浮,恨她拉著我投錯胎,過著如此窮苦潦倒的生活,心中對她萬般厭惡。
於是,我總是粗聲嚇唬她不准哭或是就直接動粗了,她自然哭得更凶,還跟娘親告狀,娘親便會輕點我的腦門,白我一眼,不准我再欺侮她。
身材高挑的她一抱起錦繡,便隔離看似凶神惡煞但個子尚小的我,我夠不著錦繡,自然氣得仰著小腦袋直跳腳,嘴裡還嚷嚷著:「紫浮你耍賴,你丫沒膽子的傢伙。」
錦繡還是在娘的懷抱裡頂著我打的包,縮著肩膀抽泣著,膽戰心驚地看著我,我的娘親卻無奈地笑著的腦門,然後抱著錦繡,牽著我的小手進屋,哄我說她有好吃的省下來給我,那所謂好吃的,就是一土盆紅薯或是一碗雞蛋羹,然而在貧窮的花家村,這雞蛋羹已算是極奢侈的東西了,一般來說年功時的我看見食物就能立刻掛下眉毛,奔向香噴噴的食物,暫時忘記一切仇恨。
於是我娘就坐在一旁看著我吸裡呼地吃雞蛋羹,輕輕拍著錦繡,柔聲唱著高昌民歌。
我吃完了也搬張竹凳,坐在娘親身邊,呲牙裂嘴地瞪著錦繡,娘親那歌聲真好聽啊,說來也怪,每次聽到這歌聲,我的心會隨著這歌聲不再那樣煩燥易怒,那眼皮不由自主地沉了下來,然後亦會靠在娘親溫暖的身上沉沉睡去。
等我醒來一下地,一切恢復原狀,我又精力旺盛地同錦繡繼續那貓和老鼠的遊戲,然後我娘親再像唐僧似的來勸架,再唱歌哄著我們,這樣反反覆覆地一直到我和錦繡徹底和解。
往事的大門一旦打開,那些幾角旮欄裡的故事一下子抖了灰塵向我跑運來,就像五彩泡泡在陽光下不停地對我辟裡叭拉地微笑。
我想起來了,我和錦繡第一次手拉手一起撲到她那穿著粗布衣衫可是溫暖乾淨的身上時,她琉璃般的紫眼睛看著我們盛滿了驚喜,她微側頭看了我一會,了悟地柔柔笑道:「你終於想通了。」
我當時愣了一下,並沒作深想,只是嘿嘿傻笑著把腦袋埋在她散發著淡淡幽香的身上。
有時我拉著錦繡淘氣,她也只是拉著我們反覆講道理。
當我開始組織村裡的小夥伴建立這個人生中第一支兒童合唱團時,作為總指揮,我認認真真地教他們唱讓我們蕩起雙漿,采磨姑的小姑娘這些我所能記得的歌,有時歌詞記不住,我就瞎填,反正錦繡總是樂呵呵地跟著我,她的那些崇拜者為我們合唱團的穩定秩序作出了巨大貢獻。
秀才爹不太樂意我們浪費做女紅的時間,可是我娘親卻很喜歡,當我們唱那首新疆兒歌「娃哈哈」時,可能這首兒歌的異域風情引起了娘親的回憶,她總是微笑著聽著我們唱了一遍又一遍,紫瞳閃著淚花,後來輕聲跟著我們一起唱,後來我們的合唱團還在鬧社火時表演過,在花家村的那群鄉巴佬裡也算得上是「驚才絕艷」,贏得眾人大力的掌聲,就在那一年冬天,娘親卻突然得傷寒急症去世了。
如今想來,我忽然明白我的娘親可能在那時就依稀感到我不是那個時代的人吧!
可是她對我和錦繡是這樣的寬容和溫柔,我的鼻間彷彿是她身上的溫暖和馨香。
於是我不停地問著關於我娘親的問題,有時我問得急了,林老頭也盡量結結巴巴的回答著,可惜他也不知道娘親的心上人是誰,因為依秀塔爾從來沒有對他和都美兒說起過,不過他提到那時高昌王宮裡經常有中原或是西域的貴族帶著家僕到在兩個天女所住的宮殿旁小住過一段時間養病或是帶髮修行,他的結論是,如果我和錦繡的爹另有其人,雖然他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但能生出像我和錦華夫人這樣名動天下的絕代佳人,定非凡夫俗子。
這一點我信,然而對於這頂高帽子,我毫無自豪之感,管那個親爹身份有多尊貴,有誰願意做個私生女來著?
我娘親的那個心上人究竟是誰呢?許是高昌宮裡的某位宮人或是年青貴族吧,如果我們的爹另有其人,為什麼她不去找他呢?也許她一路逃難途中,她的那個孩子流掉了呢,那麼建州老家的那個花秀才,真是我和錦繡父親呢?
我沒有答案,只得抹著眼淚歎了半天氣,我問道「您後來見到都美兒姑娘了嗎?」
「韓修竹告訴我,戰亂中的都美兒流落到了南詔,為南詔的段剛親王所救,成了王妃,我苦求原青江放我去見一見都美兒了,可是對不起我的都美兒啊,我趕到時,都美兒竟然難產去世了,」林老頭又落淚一陣,涕淚交錯,:「我守在都美兒的屍首邊上,我,我,我,」他幾度哽咽,方才出口:「她還是那樣美,她的肚子裡還有那個可憐的孩子。」
「我具然感到都美兒肚子裡的孩子好似還有心跳,我正想解救那個孩子,然而,然而…」
「然而什麼呀?林老爺子?」蘭生不耐煩道。
林老頭的面上萬分傷痛加雜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懼:「他,他,他,都美兒的孩子卻自己撒開了都美兒的腹部,爬出了都美兒的身子的,他,他,他,都美兒的孩子是,是自己爬出來的。」
一陣夜風吹過,我們三人滿面駭然,周圍忽地一片死寂,而我的眼前滿是那雙戾氣的紫瞳。
過了一會兒,林老頭猛地哭出聲來,我們這才醒過來,勸慰了好一陣,他方才止住了哭聲:「那個孩子就在我的眼前,滿身血污,對我睜開了一雙燦爛的紫瞳,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身為醫者見識過無數的血腥場面,可是那一眼竟讓我駭得動彈不得。這時候段剛趕過來了,本來舉著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就要砍向那個孩子,可是那個孩子卻忽然對他笑了起來,這樣一個剛強的男人,一下子丟掉了手中的鋼刀,不顧滿地血污,還有可憐的都美兒,只是愛不釋手地抱著這個孩子,那夜玉盤錦繡,如明珠燦爛,當時他就笑著給他取名叫段月容。」
他似是斟酌了一會,對我期期艾艾道:「那都美兒的兒子,聽韓修竹說,長得很像都美兒,美艷不可方物,雖是四大公子之一,卻是殘暴乖戾,荒好色,這可是真得嗎。」
蘭生也向我看來,四隻眼睛對我眨了很久,我略有些尷尬地點了點頭。
林老頭失望道:「他的母親明明是拂地不傷螻蟻的良善之人啊。」
「前輩,他出身紫瞳,難免遭人歧視,剖母腹而出,定為世所不容,復又得此高位,宮中行事凶險,偏父親寵溺以極,故而養成這種有些極端的個,滿手血腥,無憫善之心。」我慢慢答來,分不清這是為他說話還是在進一步批鬥他,「大理抗擊南詔七年混戰中,他已然成熟了許多,待人接物亦比之以前良善許多,手段仍是雷厲風行,凶狠毒辣,但現如今也只止於……其敵手而已。」
「難怪當年他會縱容士兵西安屠城,」他婉惜了一陣,又不禁開口道:「他對夫人亦是如此冷酷殘暴?」
我想了一會兒,微微一笑道:「非也,前輩,段太子對我這七年恩義有加。」
林老頭木訥地笑了起來,我卻問道:「敢問前輩可曾知會韓先生我們在您處?」
林老頭看了一眼蘭生,搖頭道:「這裡只有原青江,韓修竹知曉,可是最近卻沒有他們的消息。」
我正要開口繼續問原非白的近況,林老頭忽地伏地跪道道:「夫人容稟,您的內我亦種入了一種白優子。」
蘭生怒道:「老東西,你還不悔改?」
林老頭抽了一蘭生的光腦門:「那是為了救夫人的,無知豎子。」
他漲紅了老臉,對我結結巴巴道:「夫人,如果不用白優子,您腹間的頑疾加上您的眼部重傷老夫實在回天乏力了,請夫人勿憂,這世間萬物相生相剋,您身上的紫殤,恰恰正是所有的白優子的剋星,故而白優子再敏茂生長,必為紫殤所克,不至於傷害寄主,只有強身健的功效,請夫人萬萬相信小可之言。」
他歎聲道:「只是夫人容顏之傷,老朽不擅此項,以老朽的醫術亦無能為力,唯有請夫人先常服這養顏生肌的密花津,不致傷口留疤過深,天涯海角,老夫定能尋到奇人為夫人恢復容貌。」
我坦然道:「無仿,臭皮囊罷了,但求冰心玉壺,問心無愧,此生便足亦。」
林老頭點點頭:「說得好,但求問心無愧。」便忽地從口中摸出一把小刀來,我和蘭生都嚇了一跳,他老淚長流,顫聲道:「老夫這一生都在找控制白優子的藥物,就在夫人到來之日,老夫終於找到了,如今老夫生無可戀,只是這滿身的罪孽終要以死相謝,請夫人給我個痛快吧。」
我接過這把小刀,將他扶起來,誠摯道:「前輩此言差矣,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前輩能敢於承認二十多年前的錯誤,這是何等的能氣,須知這世上最大的勇氣不是殺人放火,而是敢於正視自己,承認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您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人之一了,三爺須要你,未來同幽冥教的戰鬥亦須要您,所以請您打消這個念頭,幫幫我,幫幫三爺,幫幫這吃盡戰亂之苦的天下蒼生吧。」
我向他一躬到底,慢慢起來時,蘭生愣在那裡,眼中閃著震憾,而林老頭熱淚盈眶,再要跪倒,我趕緊又拉他起來:「我只求先生實言相告,三爺他可好?」
「請夫人放心,三爺一切安好。」他又快速地瞟了一次蘭生和我:「只是那些藏在暗處的鼠輩縷次以您的名義去傷害你,三爺曾被刺傷,幸不嚴重,故而這次三爺才會暗傷夫人。」
奇怪?明明前面他說他最近沒有得到韓修竹的聯繫,可是卻對我的受傷始末一清二楚?
他的言辭和目光都在閃爍,他是在暗示我什麼嗎?
夏令時分,雷雨常常潛入人間,我滿腹疑兜間,小忠開始對著我們不停地叫著,然後跑回屋子看著我們,果然不一會兒,頭頂上的老天爺忽然一陣咆哮,下起大雨來。
林老頭送我和蘭生回竹屋,在大雨中呆呆地看著我,分不清老臉上滿是淚水還是雨水,我柔聲喚道:「老前輩不用多想,早點歇息吧。」
他抖著嘴唇好一會,終是用力點點頭:「夫人,您同您的娘親,依秀塔爾,真得很像。」
我的喉頭一陣哽咽,含淚道了晚安。
蘭生年青,一會兒便入了夢鄉,打雷似的酣聲甚至超過了天空中轟隆的雷聲,吵得我無法入眠,我在床榻上翻來覆去一陣後,迷迷糊糊中我夢見了我的娘親,我已經很久沒有夢見我的娘親了,我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可是臉卻是現在這付慘樣。
母親永遠是孩子眼中的上帝,我滿懷委屈地撲到娘親的懷中,她的懷抱還是這樣香這樣暖,她沒有說話,只是心疼地對我流著眼淚,緊緊地抱著我,我想看清她長什麼樣,可是周圍卻忽然黑了下來,溫暖的懷抱消失了,然後我驚懼地發現我被一堆陰冷可怕的西番連纏住了,呼吸困難。
「夫人,快醒醒。」
我睜開了眼睛,蘭生的光頭在我的上方,滿是汗水,他的雙手有力地搖著我的肩膀,差點把我給勒死了。
我一下子爬了起來,天光已大亮,竹屋外鳥啼婉轉,夏蟬噪切。
「夫人不好了,那個林老頭不見了!」蘭生著急地說著:「昨夜我們喝的酒裡中一定被下了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他扶著我爬起來,然後連滾帶爬地到林老頭的臥房。
陽光照進那間簡樸的竹屋,一股濃郁的中藥味撲鼻而來,正中一張手術台上躺著一具完整而乾淨的人類駭骨,駭骨上釘滿鋼釘。旁邊一個小甕,上面貼著標籤寫著「蜜花津」。
那駭骨的腦門上釘著一張紙箋,上面寫著,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遠山高大,後會有期。
嗯!言簡意亥,通俗易懂,但卻不知其所蹤也!
蘭生只顧戰戰競競地看著那具人類駭骨,顫聲道:「這,這是什麼人的骨駭啊。」
我目光放去,卻見他那駭骨另一邊放著一個小人偶,小人偶靠在一盆蘭花上,製作猶如真人,就好像一個小小孩坐在一棵大蘭樹下休息,同樣混身按位滿鋼釘。
想起昨夜林老頭說起趙孟林的故事,那林老頭這兩年必是一直關心趙孟林的活死人陣的研發,自己可能也在一直秘密鑽研,我總覺得他想告訴我些什麼,但是為什麼不直說呢?他這是什麼意思?
忽然想到他屢屢提到我長得像我娘親,可是蘭生告訴我,我被送來的時候,明明已經毀了容了,莫非他以前看見我?
他對我說話故意總是看著蘭生,目光閃爍,難道他是在暗示我蘭生背後有故事?
我看了眼蘭生,蘭生只顧盯著那個小人偶瞧,然後不小心鼻子被人偶上的鋼釘紮著了,就捂著鼻子直哼哼,滿是一股純真可愛的少年模樣。
我暗歎一聲,林老頭既然連夜離去,此處必不是久留之地,我讓蘭生到處找找有沒有值錢的財物,結果蘭生東翻西翻只找到些銀製的手術器具,他也不問我,便獰笑著用內力將其化成一個大銀糰子,然後才用手刀砍成數塊碎銀子,獻寶似地呈給我,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便收了那些銀子和密花津,一起到得屋外。
我在谷底仰望蒼穹,天懸地轉間,蘭生已經熟門熟路地找到一根粗籐,聲稱上次那個林老頭也是這樣教他出谷的,於是將我同他綁在一起,我手裡抱著小忠,一起往上升。
蘭生手腳並用,身手驕健,在我的前面郎聲笑道:「夫人抓緊小人和小忠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咱們可就要入世了。」
我中感慨一番間,他的速度奇快地往上攀躍,小忠吐著舌頭,目光鎮定地趴在我肩上,不停地上看下看,卻毫無懼意。
我們攀了許久,經過一段暮靄似的迷霧,卻仍未見到上頂,可見這山之高,我擔心蘭生力不支,不時替蘭生擦著額頭上的汗,蘭生面色微白,呼吸有些急促。
過了一會兒,小忠高聲叫了起來,山壁上的植物越來越稀疏,巖壁愈加光滑了起來,可見接近崖頂,我同蘭生震奮了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我們頭頂有喊殺聲自上而下傳來,我和蘭生都驚在那裡,忽地蘭生手中的青騰猛地斷開,我們直線往下墜,當時的蘭生驚嚇中好似忘了施輕功,我狠提一口氣,伸出空中的一臂,胡到一個攀附物,蘭生也及時握緊了一根青騰,可把小忠給嚇得嗚嗚直叫,我們蕩在空中微晃間,頭頂有幾個鮮血淋淋的人慘叫著往下墜,蘭生努力站在一塊突出的石壁上,我們等了許久,直到頭頂上的喊殺聲輕了下去,我們這才慢慢往上爬,
終於我們掙扎著探出了頭,我把小忠放地上一放,小忠開心地向前跑了幾步,又立刻跑了回來。
我拉著蘭生上來,然後我們二人一獸都愣在那裡。
殘陽如血,禿映著眼前一片修羅場,放眼望去,卻是滿地士兵的屍首。
斷臂殘肢,積骨成山,硝煙瀰漫,血流成河。
空氣中瀰漫著死亡和血腥之氣,我和蘭生愣愣地站起來,真沒有想到,我們一入世就進入了一個剛剛結束戰爭的戰場,剛剛在崖下所見墜落的人定是交戰的士兵。
幾匹戰馬恍然地在戰場中尋找著自己失落的主人,戰場中央歪斜地著一幅飛揚的破旗,大大地映著半個原字,那旗下站著個高大身影,盔甲盡裂,雙手持斧,長髮沾血,隨風逆飛。
那人忽地向我們轉身看來,滿面血污看不清長相,唯見赤紅的雙瞳殺氣猶重。
他猛地向我嘶吼著衝了過來,小忠怒叫了幾聲,很沒用地又躲到我的身後,他的身法奇快,狠戾的雙目滿是血腥,轉眼來我的面前,我摸到我懷中的酬情,正要拔出。
蘭生早已一步站到我的身前,手持一根我們在崖壁上所抓之枯枝,一頭削得尖利,直指那將士的咽喉,清亮如冰的雙目盯著那個將士,俊臉上卻笑道:「這位英雄,我們只是路過的,你殺紅眼了吧!」
那將士帶血的斧子仍在空中,他看了我們好一會兒,似乎才醒悟過來蘭生的話,向後退了一大步,一坐下,我從蘭生身後走出來,瞄到他身上的鎧甲殘破不堪,但仍看得出是原家的式樣。
便開口問道:「這場戰役,是大庭朝對哪一家?贏了嗎?」
那人目光聚焦起來,似乎沒有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卻把目光移去,沒有理我。
我想了想,掏出身上的葫蘆水壺遞上,他想了一會,接過來,爐飲一番,摔在地上,吹了一個口哨,戰場另一頭遠遠跑來一匹高大的戰馬,傲然長鳴著跑到他的身邊。
他一個俐落地翻身上馬,忽然開口道:「竇賊輸了。」
我意識到他這是在回答我的話。
「確然,」他又冷冷道:「潘毛子用二萬人馬拖住了原家四萬,又何捷之有?」
潘毛子是西庭對竇周第一名將潘正越的蔑稱,傳說此人相貌惡戾,發似剛針,混身重毛,如惡鬼一般,便稱其為潘毛子,而潘正越在三國南北朝時期素有軍神之稱,此人用兵神出鬼沒,陣法嫻熟,近年來為竇周屢立戰功,為竇華所倚重。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這便是著名的梁州戰役,此戰潘正越用二萬兵馬擋住原家駐紮在興州的四萬精奇,也是離梁州最近的援軍,從而爭取到了時間,攻入梁州。
而那興州守軍中唯一的倖存者,話語中滿是蒼涼悲憤之言,我正要開口問最近的原家軍離此處多遠,他卻如風一般而去。
「興州守備,九品登仕佐郎官,盧倫,元武三年三月初九登州人士。」蘭生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背負著雙手喃喃歎道。
我驚詫:「你如何知道他姓什名誰?」
蘭生咭咭古古地笑了一陣,將背後的手伸出來,掌中卻是一方通官文碟:「這個無禮的傻子,方才離去時掉了這個。」
他見我瞪著他,便收了笑容,補上一句道:「既是兩軍對仗,興州城和附近的州城怕是都要封城了,我們憑這個才好入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