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看了定權一眼,右手按了按膝蓋,方冷笑道:「外有強將,內有強相,臥榻之側,酣眠虎狼。
殿下如處其位,可能得一夕安寢?」
定權目視遠方,良久方抬手道:「主簿起來說話。」
許昌平站起身,大略整理身上服裝,行至定權身後道:「陛下欲除李氏,效周天子直掌六卿以抗外強之念,想來並非起自這一二載,無非是藉著殿下的處境和人事,坐得其成罷了。只是此役施行,殿下在明,而陛下處暗,此役一畢,惡名盡數殿下,而隱利歸於聖上。臣妄忖殿下的委屈和不平,怕不止於藏弓烹狗,更在禍由自攬,卻終究不免與人做嫁。」
定權年來心中所慮所惡,此刻被這個七品小吏點化得明明白白,一時間連兩太陽穴都突突亂跳,搖頭笑道:「主簿這話,若無憑據,果然濯盡黃河之水,也洗不去一個謗君的嫌疑了。」
許昌平在室內踱了幾步,見陳設並不奢侈而潔淨卻如明鏡台,想像他平素為人,不由笑道:「殿下若硬要臣說憑據,臣愚昧,只敢妄測譬如本朝前星正位本在延祚宮,距離臣奉職的新衙門僅隔一道御溝,一堵宮牆,可臣今日謁見殿下之所,為何卻在此既無水亭,亦無火箸之處呢?東宮修繕兩年前便已竣工,陛下何以遲遲不詔殿下還宮,未嘗沒有給殿下行方便的苦心在其間罷?」
走到定權面前,止住腳步,又道:「又譬如本朝制度,太祖創建,東朝宮臣,上有詹府,下轄兩坊一局,員屬皆由朝臣兼領,職事相通。聖慮長遠,所為者,無非系宮臣朝臣為一體,不至使東宮班貳另成體系。陛下明知吏書大人為帝師門生,又有交遊之嫌於舊貴,何以竟使吏書為詹府領袖長達四載,至今方予解散拆除,而使昌平晚輩小子,登堂入室,始有機緣侍奉青宮。這其間的深意,也是臣輾轉反側,揣摩不得的。」
定權依舊搖頭咬牙笑道:「主簿這話還是不近情理果如主簿前言,或者在主簿眼中,本宮竟然愚頑至斯,不察陛下聖意而甘為逐兔走狗?」
他迄今不肯鬆口多吐一字,許昌平只得歎氣道:「如今情勢,將軍在外,殿下留京,陛下欲以殿下束將軍而將軍欲以殿下抗陛下,殿下身處其間,極力斡旋之餘又要謀劃自保,風波險惡,行路艱難,可想而知。李獄之後的禍事固為遠慮,如劍懸頂,波及未來。而李氏齊藩之禍卻屬近憂,如劍指喉,危及眼下。殿下先謀保全,再圖將來,策劃英明,見識長遠,豈是臣能夠全然領略的?」
定權冷笑道:「主簿何乃太謙。只是若依主簿所說,這局中人今後又當如何自處?」
許昌平道:「如今六部,吏刑多親殿下,樞部則控於陛下,工部不足論道,禮戶事不關己,搖擺無定。鈞衡之位絕不可如陛下之願懸而廢,中書令若成虛位,則三省皆不免成空中樓閣,陛下直掌部中大政庶政,塚宰為六卿之首,首當其衝的便正是張尚書,陛下屆時豈能容他?他一旦摧折,則殿下斷臂矣。鈞衡之位亦絕不可如殿下之願舉而存,便是一時得由張尚書領銜,未來未必不成李柏舟第二。」
定權點點頭,問道:「哦?那麼主簿的見解,卻是怎樣最合適?」
許昌平一笑道:「此等國家大事,便非臣一芝員芥吏所能置喙的了。或者殿下費心調停,即便不能做到有益於陛下又有益於殿下,或能做到無害於陛下亦無害於殿下,於陛下處免生許多枝節不說,則李氏一事,說句市井銅臭之語,到底得利多些的還是殿下。」
定權畢竟沉吟不語,許昌平又道:「陛下日前之舉,在殿下看來,固有藏弓之嫌。只是陛下聖心,卻也需要殿下體察。陛下平素最忌,便是殿下在朝結黨,李氏一獄,不論殿下有多少苦衷,無論陛下事先察與不察,羅織之嚴密,手段之凌厲,凡舉君父尚在,臣子便為此狀,為人君者怎能不心驚?朝事紛爭,誰能擔保日後再無類似情事?長此以來,父子間芥蒂難免愈演愈深,初為疥廯,終成瘡癰,以至於腹心。此次重整詹府之事,一為誡殿下,一為告世人,這且休論。只是殿下日後對待陛下和臣下當有的態度,還請殿下深思。臣進奉殿下八字,不膠不離,不黏不脫,這是殿下御臣下當有的態度溫柔和順,盡善盡美,這是殿下事陛下當有的態度。」
見定權沉了臉,又冷笑一聲道:「臣知殿下心內不豫,以臣易地臣亦不豫,但請殿下聽臣把話講完。陛下為父,則殿下子逆父為不孝陛下為君,則殿下臣逆君為不忠。殿下日後得承大統,萬里同風,史筆捏在殿下手中,這終究不過細枝末節。但如今江山仍是陛下的,殿下就不怕一個不忠不孝的罪名扣下來,辱身生前不說,百世之後,誰人還能得知當日之情?誰還會知殿下亦有委曲,知天心亦有不明?」
定權微微搖頭,自嘲一笑道:「今上聖明。」
許昌平亦搖頭,道:「陛下信否,決於陛下。殿下為否,決於殿下。臣說的本就不是一事。殿下努力至此,其中艱難辛苦,臣不敢思且不忍思,若因為這點面子上的事情給了他人口實,則臣深為殿下不直。」
定權頷首道:「主簿還有什麼話,不妨全都說出來。」
許昌平沉默許久,突然額手行大禮道:「臣再有話說,便是族滅之語終有一日,虜禍既平,大司馬功到奇偉,即為罪名。天地雖廣闊,何處可避秦?國舅若不保,殿下又何以自安?這一條,想必殿下心知腹明,陛下亦洞若觀火。殿下所能利用時間,不過是這三四年而已。長州去國甚遠,京師又為上直京軍兩衙共三十六衛拱璧,未雨綢繆之事,只怕殿下也要開始顧慮了。」
定權陰鬱地望著眼前之人,心中驚悸到了極處,言語反而平靜下來,「今日之語,本宮並未聽到。只是主簿就真相信今日之語,本宮此處人亦未聽到?」
許昌平道:「這正是臣接下來要說的。臣深知六部地方,皆有殿下舊臣。只是殿下今後必當如臨淵履冰,不可輕信半人。凡事務須詳察細訪,躬親思量,便是臣今日這番話,也請殿下仔細忖度,然後決定去存。這西苑雖無亭榭,卻要有池壕勿放風雨入,勿放波瀾出。」
定權依舊不置可否,淡淡問道:「今日之語,本宮並未聽到,或者本宮此處人亦未聽到,則主簿何所求?」
許昌平道:「臣朽木駑馬,不堪承重駕遠。所幸者無非職事便利,位近前星,若可效犬馬驅馳之勞,則臣或可堪一用。」
定權笑道:「這是一層意思本宮是問,主簿所求何?」
許昌平拱手道:「朽木駑馬,不敢望腰黃服紫,亦不敢求汗青遺名,若日後得伴鶴駕,再登樓覽月,則臣願足矣。」
定權大笑道:「人心原非如此,世情原非如此,主簿設身處地,或可諒本宮之多慮多疑。主簿不明言委屈,本宮如何敢傾心依賴?主簿既已拋家捨業至此,緣何反不敢開誠佈公,推心置腹?」
許昌平抬眼望著定權,見他嘴角銜笑,一雙黯黝黝的瞳仁卻是冰涼的,半張面孔叫窗外夕陽映得血紅,半張面孔卻籠罩在屋內的陰影中。這樣一副形容,如果真心笑出來,不知當何等教人如坐春風,可是現在這樣子看上去,便同看現世鬼魅一樣,涼自心底。他若是個閒散宗室,此刻或者便可擁美唱和,賭書斗茶若是個平常仕子,便可踏青走馬,結社會友若只是個市井小民,亦可閭裡相聚,把酒言歡。宮牆外的天地,宮牆外的人生,那麼廣闊,那麼自由,可是他卻只能站立於這滿院緊閉的殘陽之中,帶著沒有半分笑意的笑臉,小心翼翼地提防著接近自己的每一個人。
置何腹,推何心?若不坦腹示弱,則何以償腹內不可彰之私心?
許昌平終是歎了口氣,低聲問道:「殿下可是有過一個女弟,謚號咸寧,續齒為定,閨名諱柔,小字阿衡?」
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落入定權耳中。定權只覺手足冰涼,半晌才哆嗦著舉起了手,指著許昌平問道:「你怎麼會知道?你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