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仔細拭乾了淚水,披衣坐起,慢慢揭開了帳幕,旋即又放落,雙手撫了撫蓬亂鬢角。
定權微笑了笑,溫聲問道:「你醒來了?」阿寶隔簾答道:「是,殿下來了多久了?」定權笑道:「也有小半個時辰了,見你睡得深沉,不忍打擾,正想回去。」阿寶連忙又打開簾子,但見他仍靜靜坐在面前,含笑望著自己,才安下心來,輕輕呼喚道:「殿下。」定權點頭道:「你要起來了嗎?」阿寶點點頭,四下張望去找夕香等人,定權起身道:「我已叫她們出去了。」親自上前攙扶起她,笑道:「身上都有了汗息了。別竟日躺著,下地走動走動,興許好得更快些。」她病後體弱,控著頭看似極不舒服,定權便彎腰將她的鞋拾了起來,為她穿好。隨手幫她整理了一下凌亂鬢髮,道:「起來看看外面罷。」
他托著阿寶走到窗前,將窗格支起,一陣清冽寒氣入室,將閣內濃重的藥氣炭氣沖淡,登時令人耳目清明了許多。透過方寸窗口,可見潔白雪片碎玉拋珠,潑天直直垂落。樓作純銀,閣成水晶,朱梁碧瓦隱去了顏色,不見梁間雙燕、瓦上鴛鴦,繁華喧囂過的萬事萬物,都靜靜地湮沒在了雪場之下。那晶瑩白雪,只憑借幾盞昏暗宮燈,便折射出了萬點晶瑩微光,彷彿雪地裡亦睜著無數雙盈盈淚眼。阿寶注目良久,忽然歎道:「真的下雪了。」
定權摸了摸她的掌心,見她只穿著單衣,輕輕問道:「你冷罷?」阿寶這才覺出寒意,略略點頭。定權將自己脫下的貂裘為她裹上,笑道:「好了,就是出去踏雪也是無礙的。」阿寶搖頭道:「不要踏雪,這樣就已經很好了。」定權扶她坐下,一手搭著她的肩頭,頷首道:「不錯,這樣就已經很好了。」阿寶伸手到肩上,將他的手牽引至自己面前,翻來覆去仔細打量了半晌,忽然歎氣問道:「已過了這麼久,還沒有長好嗎?」定權順她目光望去,方知她說的是自己折斷的那枚指甲。隨意瞧了瞧,果然見新生的甲面上仍舊有一道深深裂痕,抽回手去,無所謂地笑了笑,道:「大約是回不到從前的模樣了。」
阿寶微覺遺憾,轉頭看見案上擺著的一隻小小食盒,問道:「這又是什麼?」定權笑道:「是了,被你胡亂打岔,正經事都忘記了。」阿寶疑惑地看他走開,坐到了几案的對面。他行動時,袍袖間帶出的風,似有淡薄的酒氣。
定權將食盒內的一隻小金盞取出,推到了阿寶的面前,盞中是一碗霜腴雪膩的酥酪。阿寶不明緣故,抬頭看他。定權將羹匙遞到她手中,微笑道:「你病了這許久,也不曾過來看你,我怕你心內怨恨我,又不知道該拿什麼來哄你開心,只好帶了這東西過來你嘗嘗看,我與你說說它的典故。」
阿寶用小金匙舀了一口,送入口中,病得久了,一時也分辨不出滋味,但覺真如霜雪般,入口即融,清涼甜美。定權看著她吃酪,一面果然徐徐講述了起來:「我小的時候,最盼生病。」阿寶奇怪道:「為什麼?」定權笑道:「因為生了病,便不必讀書了,還有這些東西可吃平日裡母親總不許我吃涼的。」阿寶又吃了兩匙,問道:「然後呢?」定權道:「你先吃盡了,我再說給你聽。」阿寶想聽後事,果然依言將羹酪食盡,追問道:「然後呢?」定權便微笑敷衍道:「然後我就大了,知道這東西只能哄小孩子開心,用它已經哄不住自己了,就很少吃了。怎麼樣,你覺得開心嗎?」
阿寶又被他騙了一遭,用金匙輕輕敲擊著碗沿,歎道:「其實我知道你不過是哄我。」低頭隔了半晌,終是忍不住又說,「可是我心裡……我的心裡還是歡喜的。」她病中所餘氣力不多,這話說出口,已耗費去了大半,連手指都禁不住顫抖了起來。好容易打定主意抬頭去看定權,定權卻只點頭道:「多謝你,你這麼說,我便心生感激了。」
他今夜行止大異,無論再多喜悅,阿寶心內亦不可謂不疑惑。只是直到此語說出,才真正覺得驚詫。舉目望他,但見他目光沖淡,面色平和,眉頭眼角皆沉靜,不著喜悲之態。他側著臉去看落雪,她眼內卻只看著他。只覺眼前人無比的真切,也無比的疏離。
他的心思不知隨那飛雪飄到了何處,突然又回過頭來,莞爾一笑,「阿寶,我其實是喜歡你的。」
阿寶呆若木雞,定定望住他,眼角慢慢滲出了一點晶瑩的東西,半晌才問出一句話:「殿下,今夜所為何來?」定權輕輕一笑,道:「我來看看你。」阿寶搖頭微笑道:「殿下所為何來?」定權這才遲疑了片刻,終是據實答道:「我想找個人說說話。」
他自然也看見了她眼角未墜的淚水,心中稍稍猶豫,終於還是接著說道:「不敢相瞞,我有立雪之心,謹備這束脩,專來求教。」他伸過手指去,阻止了那滴眼淚的下垂,低頭看了片刻,用它在桌面上一上一下畫了兩道線。用手指點道:「我來問你,上有三十三層天,下有九十九重地,當中這一片,所謂者何?」
阿寶不解他的用意,只見那兩道淚漬亮得刺眼,良久方道:「是為人間。」
定權點頭道:「人間有五倫。君似君,臣似臣,父似父,子似子,有情有義,親親相愛,這是為人。夫婦異夢,手足互殘,朋友相欺,不仁不信,違背倫常,即有人身,卻也算不得g ren。」他沉默了半日,方點著那兩道淚痕之間的桌面笑道:「今日醉裡,我錯覺自家已經躋身其中酒醒後,方知不過一場大夢。」
他半晌沒有等來回話,抬起頭來,正看見面前的這個少女眼中自己的倒影,即如自視一般清明,隨後指著第二道線下的世界發問:「阿寶,你說,你我這副業身軀究竟是安插在第幾層?」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的手指下,那用淚水劃分的淨土和地獄的界線,慢慢地萎縮、模糊,終至消弭,三界重合為一體。
定權亦不再抬頭,自顧接著詢問:「世人但凡造下一樁業因,便如身陷泥淖之中,為求掙脫,便要再造下新的。越想掙扎,越受桎梏,越不得解放。我不明白的是,此生引我入泥犁的第一樁業因為何?聖人尚言人性本善,如水之下,那麼究竟是什麼拖累得我們不能好好g ren?」
他仍舊沒有等來她的解答,便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你可知曉,我們除了幻求輪迴一途,可還有第二條解脫的道路?」
阿寶不願細想,答道:「勘破者便可入極樂境,殿下慧根深遠,尚不可破,問我何異於問道於盲?」
定權笑笑,道:「你執意不肯引渡我我曾同你講過,我有過一個世子,方踐人間,便重歸奈河。我懊喪了幾年,其後也想開了些,這於他或許不是什麼壞事。能列仙班,做聖王自然是好的,再不濟,做個尋常人也是好的倘若一不小心,受了什麼拖累,也和我一般誤入了歧途,便是對他不起了。你說是不是?」
阿寶不知他為何突然重提此事,沉默了半日,終於緩緩搖了搖頭。定權詫異抬眉,道:「願聞其詳。」阿寶的手撫上了那片桌面,思量了半日,反問道:「殿下為何定要將三界剝離?」
定權微微一震,聽她繼續說道:「我若得殿下一半慧根,得甫生便知未來事,仍願拖這業身軀在三界間循回行走。縱赤足蹈踏泥犁中,受刀斧鋸,烈焰焚,亦不算全身俱入地府。」她抬起頭道:「總留得一雙眼睛,尚可望見人間的。」
他在她的雙眼中只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並且逐漸開始面目模糊,如一片碎瓦擊破了原本平靜的水面。他似有所悟,而後心中惶然。良久站起身來,拍了拍她的肩膀,真誠道謝:「多謝你。」
他轉頭望了窗外片刻,再回首時面上又恢復了以往的神情,揉了揉額角,「本宮今日真是有些醉了,來攪擾你這病人這麼許久。」一面取回貂麾,自行繫好,復又笑道,「我便是在這等事上不積福,得些現世果報也是本分事,你早些歇息罷。」
她不用問也相信,他從未和她素昧平生的太子妃或是那個麗人說過今夜這樣的話,在她們面前,他會善意地隱藏自己的本心,因為擔憂使她們受到驚嚇。未有一刻,她如此嫉妒那兩個已不在人世的女子,嫉妒她們曾經享有的最純粹的一線溫情。也從未有一刻,她如此希望自己的心思,不足以明白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水至清,人至察,便注定要孤單一世。這是她的錯誤,不是他的。
「阿寶,我是喜歡你的。」這句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她愈咀嚼,愈覺自己的可笑。
她倚窗,靜靜目送他離去。她不可挽留,他不曾回頭。天地間是如此寂靜,可以聽見大雪落地的聲音,清潤的,細碎的,綿延不斷,此起彼伏。她的耳畔似有風鈴動,環珮擊,玉漏滴。他手中所攜的那點昏黃微光,是黑白天地間的唯一一抹顏色,追逐他漸去漸遠,直至隱入深沉夜色,不可復見。雪地上只餘他的孤單足印,又為飛雪慢慢掩蓋,終於完璧如初,毫無瑕疵,什麼都沒有留下。
此時只剩下她一人,黃粱一枕,南柯夢覺,醒後歡喜與悲哀兩相抵消。窗外雪落有聲,壯麗異常,如同她那春雨中的夢被凍死了,漫天拋灑的皆是她的夢想的碎片殘骸,再也無法拼湊收拾。
他自雨中來,踏雪而去,如同經歷了自滋生至幻滅的整個輪迴。如果她的今生能夠在此刻結束,是否便是如佛家所說的圓寂般的大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