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一直持續到夜幕降臨,才終於告一段落。
不出意外,龍城衛士大獲全勝。自無面者被阿婭斬殺後,這場戰爭其實就演變成了一面倒的屠殺。聖光教徒們全面潰敗,從軍營區的正中心四散潰逃,而龍城衛士們則在石中劍的指引下一路追擊,裹挾著先前心中的憤恨,任何人也不放過,最終一直追到城外百里,才漸漸停下了腳步。
至此,參與這場戰爭的聖光教徒們十死七八,聖光教在布萊東尼亞百年積累下的精英一朝盡去,城內血流成河,原本光潔整齊的街道遍佈血污,到處都是身穿聖袍的牧師們的屍體。同時激烈的戰鬥也不可避免會傷及一部分無辜——不是所有的平民都撤出了城市,天降無妄之災的,總有那麼一些。一時間,龍城內血腥撲鼻,哭聲震天,慘不忍睹。
戰爭的本質就是殘酷的,對於這一幕,沒人會感到意外,因為若是此戰的勝利者是聖光教,他們對龍城衛士也不會手軟,必定要掀起一次大清洗。所以,縱然有不少人對於這場屠殺心懷不忍,卻也不便多言。
比如,處境非常尷尬的前任大主教羅萬,就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作為前任大主教,他本屬於教會陣營,但後來卻揭露出他郇山隱修會成員的身份,成了聖光教的死敵。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在最後的屠殺階段,龍城衛士始終沒有瞄準羅萬。當然,這也和羅萬幾十年來,與龍城衛士廣結善緣有關,在整個城市中,羅萬的聲譽都是非常好的,縱然是龍城衛士也不願對這樣的老人下手。
但是對於羅萬本人而言,卻難以接受這份寬待,因為死去的人太多了。作為地區大主教,羅萬一直將龍城的信徒們看做自己的孩子。但現在,這些孩子統統成為了屍體。
他們做錯了什麼嗎?並沒有,因為他們始終都沒有選擇,無面者淫威滔天時,不能苛求他們直接反抗,而戰爭開始後,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
他們並沒做錯什麼,卻死於非命。而這又能說是龍城衛士的錯麼?顯然不能,比起聖光教徒,他們其實是更為無辜的。神裁聖劍從天而降,而後聖光教的軍團便將軍營區團團包圍,從始至終,龍城衛士又有的選嗎?
一定要歸咎,無面者自然是罪魁禍首,而自己這個大主教,未能保護好所有人,也是莫大的失職。
而這樣失職的自己,有什麼資格苟活下來?
事實上,大主教羅萬一度想到了自殺,儘管聖光教的教義嚴令禁止這種行為,但絕望之下,他卻別無選擇。
不過,某位自稱聖女代言人的年輕人找到了他,只用一句話就讓他打消了念頭。
「你的命已經不再是你自己的了,內疚的話,就用你的風燭殘年,做些實際行動來贖罪吧。」
死亡只是逃避,勇敢地活下去才能更好地面對死者。羅萬喟然長歎,終於無話可說。
除了羅萬,所有人都需要勇敢地面對接下來的生活。一場惡戰之後,雙方可謂兩敗俱傷,龍城衛士雖然勝了,但損失並不比聖光教要好多少,倖存下來的人只有一半,其中還有不少永遠失去了戰鬥的能力。
而整座龍城也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在最後階段毀於戰火的建築不計其數——許多聖光教徒據險而守,而龍城衛士的應對方式就是直接連人帶建築一起拆遷。過程中,不可避免也傷及了平民。
當天晚上,貝德維爾漂浮在空中,無言地俯瞰著自己的城市,如今的龍城雖然還不至於淪落到一片廢墟,但是……最近幾十年的工作,彷彿都白做了一樣。
「但是,終歸是贏了。」貝德維爾閉上眼睛,「如夢似幻的勝利啊,我甚至從沒考慮過此戰勝利,下一步要做些什麼。」
「哈哈。」一個爽朗的笑聲在貝德維爾身旁響起,「下一步當然是繼續勝利下去,直到布萊東尼亞重新統一起來,將聖光教會徹底驅逐出去!」
對於豪言壯語,貝德維爾經過半天的冷靜後已經有了極高的免疫力,何況說話的人並非他決心服侍的君主,只是一個神秘兮兮的九州修士。
所以貝德維爾也沒有太多的恭敬之意:「說得容易,聖光教不會輕易罷手的,下一場戰鬥隨時可能爆發,而我們只有疲敝之兵,舉目四望,甚至沒有一個盟友。」
這一戰的確是奇跡一般的勝利了,但接下來的形勢卻更加險惡,教會承受了千百來都未有過的慘重損失,如何肯善罷甘休?就算此時正和東部的城邦們水深火熱,也一定會分撥出精力來處理龍城的叛亂。
而比起一片廢墟,幾無再戰之力的龍城,聖光教手中的資源就豐富得多了,百年經營,布萊東尼亞土地上大部分勢力都和聖光教有了聯繫,只要允諾足夠的好處,憑借大陸第一教會的威望和信用,自然會有人甘願為其馬前卒。
單單是這些可能淪為教會走狗的豺狼,就讓貝德維爾不敢掉以輕心。何況龍城實在太富有了,無論是對職業者而言的裝備和典籍,還是對一般人而言的金銀財寶,龍城的積累都遠非其他城市能望其項背。如今大戰之下兩敗俱傷,簡直是**裸的誘惑。
「如今稍有不慎,就是群起而攻的局面,而我們現在就連自己的事情都還沒處理好。」
一場惡戰之後,龍城除了默默舔舐傷口之外,更要面對一個緊要問題,士氣。
先前一天的激戰,龍城衛士基本團結一心,除了被聖光教拿家人脅迫而倒戈的少數人外,大部分都爆發出驚人的凝聚力。但那是災難關頭為求自保的本能反應,而當戰爭結束,危機解除,矛盾就不可避免的暴露出來。
龍城面臨的險惡局勢,有心人都看得出來,如今龍城衛士可說是死裡逃生,但沒人想再死一次。
「龍城的栽培之恩,今日一戰也報了吧。接下來,我們有必要繼續捆在龍城身上等死嗎?」
「就是,我剛剛出城探查,已經有其他城市的軍隊開始緩緩集結了。說真的,我不覺得咱們能再戰下去了。」
諸如這樣的聲音,在龍城內部迅速流傳開來,令軍心動搖。同時,對於龍城的普通人而言,這也是個令人惴惴難安的夜晚。
城內,血污未消,龍城衛士殺氣猶存,宗教區,聖光教的大教堂光芒暗淡。城外,不知多少股勢力虎視眈眈,戰爭雖然結束,卻又隨時可能再度爆發。城內的空氣瀰漫著令人心悸的味道。
而這個時候,就需要有人出面,穩定人心,鎮壓局面。
阿婭站在龍城正中央的廣場上,腳下,一座被法術憑空拔起的高塔,令她居高臨下,將整座城市也盡收眼底。
龍城內的慘淡氛圍,也一目瞭然。對此,阿婭只是淡淡開口,聲音響徹龍城內外。
「一百五十年前,也是在這裡,我曾經……我的父親,曾經帶領著自己的軍隊,為即將到來的最後一戰厲兵秣馬。他的對手是布萊東尼亞最大也是最後一個大領主,荒蠻領主惡行纍纍,民怨沸騰,但他勾連異族,權勢滔天,軍容鼎盛。而父親的軍隊卻剛剛經歷三場惡戰,損失慘重,已成疲敝之師。」
清澈凜冽的聲音,如夜晚的寒風拂過心頭,令人不由忘卻了心頭煩惱,將注意力集中到高台上的聲音之上,聆聽少女的演講,此時人們都已經知道了那個金髮碧眼的少女身份,傳說中死去一百多年的騎士王……的女兒。
手握石中劍,繼承先王的意志,布萊東尼亞王權的繼承者。這些光輝奪目的頭銜並不能真正安撫人心,面對迫在眉睫的危機,一個漸漸要為人淡忘的王者,實在顯得蒼白無力,畢竟,她只是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姑娘,而且在斬殺無面者後不久,就陷入了沉睡。
然後,這位小姑娘終於醒了過來,要在眾人面前開口講話了嗎?
雖然此時並非聆聽故事的好時機,但當阿婭開口之後,龍城衛士們仍不由提起了興趣。對於他們大多數而言,騎士王統一布萊東尼亞的十二場戰役僅僅是故事中的一句話,具體的內容卻不甚了了。而在人們的認知中,戰無不勝的騎士王自然是一路高歌猛進,手下無一合之敵,然而此時聽來,在最後一戰前,騎士王似乎曾身陷絕境?
事實上,一百五十年前的情況的確是絕境,當時騎士王以接連三場惡戰的勝利收服龍城,率領大軍在城內休整,值此之際,一向盤踞布萊東尼亞一角的荒蠻領主卻趁火打劫,提出了平分天下的條件,如若不應,荒蠻大軍就要淹沒龍城,消滅騎士王。而那時候,騎士王的可用之兵與對手相差近十倍之多。
高台上,阿婭無喜無悲,以另一個視角地陳述著自己的故事。
「那一夜,他的軍營中同樣充斥著各色各樣的聲音,荒蠻領主滲透進來的臥底們在散步恐懼,因為盲從而依附而來的士兵恐慌茫然,連場戰鬥的老兵們心生動搖,剛剛歸順的龍城則冷眼旁觀,就連圓桌騎士團也開始爭執不休。苟合、退兵、暫避鋒芒,彷彿前方是萬丈深淵,不能寸進。」
聽到這裡,許多人感同身受,開始議論紛紛,因為如果換做自己,若是得知對手有十倍的兵力,同樣會遲疑會恐懼,就像……現在一樣。面對旗鼓相當的對手勇往直前,那是勇氣,兩倍三倍,則有魯莽之嫌,十倍以上,根本是自尋死路!
那麼當時的騎士王又是如何解決的難題?十倍的強敵啊……難道是以什麼手段拖延時機,休養生息後再大軍壓上?
雖然人們也很清楚,以騎士王的性格,絕不會輕易向敵人妥協,更何況是信仰邪魔,殺人盈野的荒蠻領主,但不妥協又能怎樣?如果當時的情形真的如阿婭所說的那麼惡劣,正面交戰就不會有任何勝算啊!不知不覺間,人們竟被阿婭短短幾句話的故事深深吸引,開始帶入其中。
或許,這個故事真的太過身臨其境了吧。
而看著高台下無數雙茫然的眼睛,阿婭輕輕仰起頭來,隱藏起自己感慨萬千的目光。
一百五十年了,一切卻彷彿就在昨天,情形,簡直一模一樣。
收斂了心中激盪,阿婭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令人心悸的隱隱威嚴。
「我們是誰?是流浪漂泊的野狗?還是食腐成性的禿鷲?是下水道裡瑟瑟潛行的蟑螂?還是陰暗中佝僂身型的老鼠?不,我們是驕傲的雄獅,是受到布萊東龍族祝福的勇士,是永遠立足榮光照耀之地的布萊東尼亞騎士!我們的守則是團結,是勇氣,是寧折不彎,玉碎瓦全的剛直!我們永遠不會與邪魔談判,永遠不會向荒蠻低頭!因為如果我們丟棄了自己的守則,就背叛了所有祝福我們,守護我們的朋友,就背棄了過去戰爭中,那些用生命鋪就勝利之路的戰友!因為我們答應過他們,更答應過自己,會永遠面朝前方,勇往直前,哪怕腳下就是萬丈深淵!」
「但是,我的騎士們啊,不要膽怯,更不要絕望,因為我們腳下就是通往勝利的光輝之路!我們是布萊東尼亞天命所歸的主人!石中劍的光輝指引著我們前進!大地是我們的盾牌,蒼穹是我們鎧甲,風雨雷霆則是我們的武器!騎士們,越過深淵,前方就是無盡的坦途!」
龍城內,阿婭的吶喊不斷迴盪,隨著時間推移,在寂靜中漸漸化為低沉的嗡嗡聲,激盪在人們心頭。
哪怕故事已經過去一百五十年,而今日的龍城衛士,也非騎士王麾下信仰堅定的騎士團,但相似的感情卻不斷自人們心底湧了上來。同為布萊東尼亞的子民,血脈之中總會流淌著相似的成分。
那是對榮光的渴求。曾幾何時,聖光教在布萊東尼亞的發展如火如荼,大批來自異國的牧師、聖騎士湧入此地作威作福,卻依然得到了布萊東尼亞人的忍讓。那未嘗不是騎士王走後,人們下意識地想要找些什麼來填補空虛。然而直至此時,人們才發現,聖光教雖然勢力更強,規模更大,也有自己的光,但比起騎士王閃耀的光芒,根本什麼也不是。
那種為了心中的守則不顧一切的精神,才是他們真正渴望的榮光,為此,他們不惜一死!
當然,一百五十年之後的今天,就算對歷史不熟,人們也知道那一戰的結果是騎士王的勝利,騎士們英勇的犧牲沒有白費,換來了布萊東尼亞前所未有的高度統一,不過,人們仍然急不可耐地想要聽阿婭講完這個故事。
「那一戰,父親一馬當先,石中劍粉碎了了荒蠻部落的八大巫醫,將荒蠻領主斬首陣前。圓桌騎士士氣如虹,直破敵陣,勢如破竹。大戰持續了三天三夜,騎士們燃燒著生命與靈魂堅持到最後一刻,將十倍的敵人斬盡殺絕。三日後,全軍縱情歡呼,慶祝勝利!」
高台下面,是無數雙閃亮的眼睛。
而站在高台上面,阿婭已經清晰地感受到城內彷彿燃起了熊熊的烈焰,於是她高舉石中劍,一道金色的光柱沖天而起,晃得龍城亮如白晝。
「一百五十年前,父親以石中劍斬破無盡的黑暗與絕望,建立了布萊東尼亞前無古人的功勳偉業,今天,石中劍依然在指引著我們勝利的道路!此時此刻,我能清楚地聽到石中劍的吶喊,勝利就在前方,也永遠只會在前方!我們四周的黑暗不是歸宿,城中的點滴餘暉不是歸宿,我們的歸宿只有一路向前,披荊斬棘,斬出萬丈光明!」
「有人問,前方是什麼?我們是要為何而戰?一百五十年前的勇士們,哪怕在最深沉的絕境中,也有著明確而堅定的信念,他們相信騎士精神,相信布萊東尼亞一定會走向統一,走向興盛。而現在,面對四分五裂的國土,面對聖光教咄咄逼人的侵略,我要說,這就是我們所要跨越的深淵,這就是我們即將面對的強敵!」
「我是騎士王的女兒,我內心堅持著與先王一般無二的信念!我堅信,這片土地是布萊東尼亞人的土地,是屬於騎士精神的土地!」
阿婭的聲音似狂風,似海嘯,激昂的情感席捲著每一個人的心靈。
「我以石中劍之名宣佈,布萊東尼亞的復國之戰,於此開啟!任何阻擋在這條路前方的都將為之粉碎!我們必將踩踏著勝利的階梯抵達榮光永恆的彼岸!」
「布萊東尼亞,萬歲!」
「布萊東尼亞,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