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閒著無事,陳敬、張汧、李謹三人找了家茶館聊天。李謹想著陳敬的慷慨,心裡總是過意不去,道:「陳兄俠肝義膽,李某我沒齒難忘。今生今世如有造化,一定重謝!」
陳敬道:「兄台如此說,就見外了。」
忽聽身後湊過一人,輕聲問道:「三位,想必是進京趕考的?」
回頭一看,是位麻臉漢子。張汧說:「是又如何?」
麻子說:「我這裡有幾樣寶物,定能助三位高中狀元。」
陳敬笑道:「你這話分明有假,狀元只有一個,怎麼能保我三人都中呢?」
李謹瞟了那人,說:「無非是《大題文庫》、《小題文庫》、《文料大成》、《串珠書》之類。」
麻子望了李謹,道:「呵,這位有見識!想必是科場老手了吧?」
李謹聞言,面有愧色,立馬就想發作。張汧看出李謹心思,忙自嘲著打趣那麻子,道:「我說兄弟,您拍馬屁都不會拍?我是三試不第,心裡正有火,你還說我是科場老手?」
麻子笑道:「怪我不會說話。我這幾樣寶物您任選一樣,包您鯉魚跳龍門,下回再不用來了!」
麻子說著,從懷裡掏出個小本子,道:「這叫《經藝五美》,上頭的字小得老先生看不見!瞧,一粒米能蓋住五個字!」
陳敬笑道:「拜託了,我們兄弟三個眼神都不好使,那麼小的字看不清楚,您還是上別處看看去!」
麻子又道:「別忙別忙,我這裡還有樣好東西。」麻子說著,又從懷裡掏出個圓硯台。
張汧接過一看,說:「不就是個硯台嗎?」
這時,猛聽得外頭有吆喝聲,麻子忙收起桌上的《經藝五美》,硯台來不及收了。麻子剛要往外走,進來兩位魁梧漢子,站在門口目不斜視,氣勢逼人。麻子心裡有鬼,站在那裡直哆嗦。兩位漢子都是旗人打扮,一位粗壯,一位高瘦。他倆並不開腔,只是那粗壯漢子揚揚手,忽然就從門外湧進十幾位帶刀兵勇,一擁而上抓住麻子。麻子喊著冤枉,被兵勇抓走了。那兩位漢子並不說話,逕直找了個座位坐下了。店家猜著這兩位非尋常人物,忙小心上前倒茶,弓身退下。
張汧雙手微微發抖,那硯台正放在他手邊。陳敬輕聲道:「兄台別慌,千萬別動那硯台。」粗壯漢子端起茶盅,冷冷地瞟著四周。他才要喝茶,忽然瞥見了這邊桌上的硯台,逕直走了過來。張汧拱手搭訕,這漢子並不理睬,拿起硯台顛來倒去地看。他沒看出什麼破綻,便放下硯台,回到桌上去了。那兩條漢子只端起茶盅喝了幾口,並不說話,也不久坐,扔下幾個銅板走了。
小二過來續茶,李謹問道:「小二,什麼人如此傲慢?」
小二道:「小的也不知道,只怕是宮裡的人,最近成日價在這一帶轉悠。我說這硯台,您幾位別碰,會惹禍的!」
張汧說:「我就不信!」說著就把硯台揣進了懷裡。
小二笑道:「這會兒大夥兒都在賺你們舉人的錢!考官那兒在收銀子,剛才那麻子他們在賣什麼《大題文庫》,我們客棧、飯館、茶館也想做你們的生意。生意,都是生意!」
陳敬掏出銅板放在桌上,道:「兩位兄台,這裡只怕是個是非之地,我們走吧。」
三人在街上逛著,陳敬道:「張兄,你還是丟了那個硯台,怕惹禍啊!」
李謹也說:「是啊,我們三人都是本分的讀書人。」
張汧笑道:「知道知道,我只是拿回去琢磨琢磨,看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路過白雲觀,見觀前有個賣字的攤子,那賣字的竟是高士奇。只見他身後掛著個破舊布幡,上書「賣字」兩個大字,下書一行小字:代寫書信、訴狀、對聯。陳敬問:「那位不是錢塘舉人高士奇嗎?」
李謹輕聲道:「賢弟有所不知。他哪裡是舉人?只是個屢試不舉的老童生!這人也怪,每年春闈,都跑到北京來,同舉人們聚在一起,眼巴巴地望著別人去考試,又眼巴巴地望著別人中了進士,打馬遊街。」
張汧長歎道:「可憐天下讀書人哪!」
李謹道:「更可憐是他總想同舉人們交結,可別人都不怎麼理他。有些讀書人也真是的!」
張汧道:「他居然賣字來了。走,看看去。」
陳敬拉住兩位,說:「還是不去吧,別弄得人家不好意思。」
張汧道:「沒什麼,他和我們同住一店,有緣啊!」
高士奇正低頭寫字兒,李謹上前拱手道:「原來是錢塘學兄高士奇先生!」
高士奇猛然抬頭,臉上微露一絲尷尬,馬上就鎮定自如了,道:「啊,原來是李舉人!士奇遊學京師,手頭拮据,店家快把我趕出來了。敢問這兩位學兄?」
陳敬同張汧自報家門,很是客氣。高士奇笑道:「見過二位舉人!這位陳學兄年紀不過二十吧?真是少年得志啊!士奇牛齒虛長,慚愧啊!」
陳敬道:「高先生何必過謙?您這筆字可真見功夫!」
高士奇歎道:「光是字寫得好又有何用!」
張汧說:「常言道,字是文人衣冠。就說科場之中,沒一筆好字,文章在考官眼裡馬上就打了折扣了。」
高士奇仍是搖頭歎息:「實在慚愧。說在下字好的人真還不少,可這好字也並沒有讓我的口袋多幾個銀子。」
這時,陳敬身後突然有人說話:「不,從今日起,高先生的字要變銀子了,會變成大把大把的銀子!」
陳敬等回頭一看,只見一人高深莫測,點頭而笑。高士奇見這人品相不凡,忙拱手道:「敢問閣下何方仙君?請賜教!」
那人也拱了手,道:「在下祖澤深,一介布衣。天機精微,當授以密室。先生不妨隨我來。」
高士奇愣在那裡,半日說不出話來。祖澤深哈哈大笑,說:「高先生,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已是不名一文了。我替您謀個出身,又不收您的銀子,這還不成嗎?」
高士奇想自己反正已是山窮水盡,無所謂得失,連忙起身長揖而拜,道:「請祖先生受在下一拜!」
祖澤深直搖手道:「不敢不敢,往後我還要拜您的!」
祖澤深說罷,轉身而去。高士奇忙收拾行李,同陳敬三位慌忙間打了招呼,跟著祖澤深走了。圍觀的人很多,都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只說是這賣字的先生遇著神仙了。
陳敬總為張汧那個硯台放心不下。有日張汧出門了,陳敬去了他的房間,反覆看了看那個硯台,果然見蓋上有個玄機,一擰就開了,裡頭塞著本小小的書。打開一看,正是本《經藝五美》,上頭的字小得像螞蟻。陳敬驚歎如今的人想鬼主意會到如此精巧的地步。他猶豫再三,仍是把《經藝五美》放了回去。回到房間,又後悔起來,他應該把那《經藝五美》悄悄兒拿出來撕掉,不然張汧兄在考場裡頭保不定就會出事的。
過了幾日,陳敬正同李謹切磋,張汧推門而入,道來一件奇事。張汧臉色神秘,問道:「還記得前幾日叫走高士奇的那位祖澤深嗎?」
李謹問:「怎麼了?」
張汧道:「那可是京城神算!他有鐵口直斷的本事!那高士奇就是被他一眼看出富貴相。你們知道高士奇哪裡去了嗎?已經入詹事府聽差去了!」
李謹驚問道:「真有這事?」
張汧道:「不信你們出去看看,快活林裡舉人大半都找祖澤深看相去了!」
陳敬搖頭道:「命相之說,我是從來不相信的。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
張汧笑道:「賢弟呀,孔聖人還說過敬鬼神而遠之啊!雖是遠之,畢竟有敬在先!我們也算算去!」
陳敬忽然想起一事,道:「張兄,那個硯台,你還是丟掉算了。」
張汧道:「我細細看過了,就是個很平常的硯台。我的硯台正好砸壞了,就用這個進考場吧。去,上祖澤深家看看去。」
陳敬道:「你們去吧,我想看看書。」
李謹也想去看看新鮮,道:「看書也不在乎一日半日,只當去瞧個熱鬧吧。」
陳敬不便再推托,只好同去。原來京城裡很多人都知道祖澤深,隨口問問就找到了他家宅院。剛到門口,只見祖澤深送客出來。陳敬覺著這人好像在哪裡見過。那個人目光犀利,飛快地打量了他們,大步走開。祖澤深衝著那人的背影,再三點頭而笑,甚是恭敬。直到那個人轉過牆角不見人影了,祖澤深才看見三位客人,笑著問道:「三位舉人,想必是白雲觀前見過的?」
張汧很是吃驚,道:「祖先生好記性啊。」
祖澤深倒是很淡然,請三位屋裡喝茶。進了大門,轉過蕭牆,便聞人聲喧嘩。原來客堂裡早坐滿了看相的舉人,大夥兒見祖澤深進門,皆起座致意。
祖澤深道:「承蒙各位舉人抬愛!今兒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我怎麼看呀!今日我不看相,只同各位舉人聊聊天。」
張汧問道:「聽說錢塘高士奇,蒙祖先生看準富貴之相,立馬應驗,如今已入朝聽事去了?」
祖澤深笑道:「高先生遇著貴人,現已供奉內廷,到詹事府當差去了。那可是專門侍候皇上的差事!」
有舉人問道:「詹事府幹什麼的?」
祖澤深說:「專門侍候皇上起居,什麼車馬御駕呀,全是詹事府管的事兒!」
又有舉人問:「聽說詹事府下面有個經歷司,專門洗御馬的。那位高先生該不是做了弼馬溫吧?」
眾人大笑起來,說洗馬就是給皇上洗御馬的,那麼司馬是幹什麼的呢?
祖澤深笑道:「玩笑,玩笑。各位舉人抱負遠大,想必看不起詹事府。可一個詹事,也是正三品的官呀!」
舉人們一片唏噓聲,有個舉人說道:「我家連著縣衙,七品縣官也難得見幾回。好不容易見他出門一次,鳴鑼開道,跟唱戲似的,好威風啊!百姓都說,養兒就得當縣太爺,那才叫光宗耀祖!可那才七品!人家朝廷裡洗馬的頭兒,就正三品!」
張汧問道:「敢問祖先生,那錢塘老童生遇著什麼貴人了?」
祖澤深故作神秘,道:「我剛送走的那位客人,各位可看見啦?他可是當今御前侍衛,皇上身邊的紅人,索額圖大人!高士奇先生就是讓這位索額圖大人一眼看中,直接把他領進朝廷當差去了!」
陳敬這才想起,剛才走的那人就是前幾日在茶館裡見過的那個漢子。舉人們連聲驚呼,硬要祖澤深看相。祖澤深卻說:「我有意高攀各位舉人,今日我們只喝茶聊天,不看相。」
張汧道:「祖先生,這些人哪有心思喝茶?都是關心自己前程來的。您請說說,錢塘高士奇,他憑什麼就讓索大人相中,從白雲觀前一個賣字餬口的窮書生,一腳就踏進了皇宮呢?」
祖澤深哈哈大笑,道:「蟾宮可折桂,終南有捷徑呀!人嘛,各有各的天命!祖某說今日不看相,但可以說一句。我粗略看了看,你們各位只有讀書科考這一條路走。高士奇呢?他不用科考便可位極人臣!」
張汧同眾舉人嘴裡啊啊著,羨慕不已。李謹卻有些憤憤然,臉色慢慢都紅了。陳敬卻是一字不吐,他不明白高士奇如何就發達了,卻並不相信祖澤深的話。他想裡頭肯定別有緣由,只是世人都不知道罷了。
從祖澤深家出來,李謹心情很不好,不想回客棧去,便獨自出去走走。直到天黑,李謹才回到客棧。店堂裡圍著很多舉人,都在那裡議論科場行賄的事。李謹聽了會兒,說:「國朝天下還不到二十年,科場風氣就如此敗壞了!傷了天下讀書人的心,這天下就長不了!」
有人說道:「我們還在這裡眼巴巴兒等會試,我聽說狀元、榜眼、探花早定下來了!狀元,兩萬兩銀子;榜眼,一萬兩銀子;探花,八千兩銀子!」
有人聽如此一說,都說不考了,明日就捲了包袱回家去。
李謹道:「不瞞大家說,我已知道誰送了銀子,誰收了銀子。明日我就上順天府告狀去!有血氣的明日給我壯壯威去!」
李謹這麼一說,舉人們都湊上來問他:「你說的是真的嗎?」
李謹道:「這是弄不好就掉腦袋的事,誰敢亂說?」有幾個脾氣大的,都說明日願意陪李謹去順天府。
這裡正叫罵得熱鬧,高士奇衣著一新,掀簾進店來了。有人立馬湊了上去,奉迎道:「這不是高……高大人嗎?」
高士奇甚是得意,嘴上卻是謙虛:「剛到皇上跟前當差,哪裡就是什麼大人了?兄弟相稱吧。」
那人道:「兄弟相稱,不妥吧?對了,這可是高大人對我們的抬愛。高兄您鴻運當頭,如今發達了可不要忘了我們兄弟啊!所謂同船共渡,五百年所修。我們這些人好歹還在一個屋簷下住了這麼久,緣分更深啊!」
高士奇笑道:「有緣,有緣,的確有緣。各位聊著,我去找店家結賬,收拾行李!」
李謹見這些人平日並不理睬高士奇,如今這麼熱乎,看著心裡犯膩,便轉身走開了。
張汧正在溫書,忽聽有人敲門。他跑去開了門,進來的竟是高士奇,滿面春風的樣子。張汧拱手道:「啊呀呀,高先生!您眨眼間就飛黃騰達了,我該怎麼稱呼您?」
高士奇笑道:「不客氣!我們總算有緣,兄弟相稱吧。」
張汧忙道:「高兄請坐!」
高士奇坐下,道:「張兄,您那位朋友李舉人,他在外頭瞎嚷嚷,會有殺身之禍的啊!」
張汧搖搖頭道:「唉,我和陳敬都說了他,勸他不住啊!」
高士奇道:「陳敬倒是少年老成,會成大器的。」
張汧問道:「高兄您怎麼過來了?您如今可是皇差在身啊!」
高士奇說:「在下那日走得倉促,行李都還在這店裡哩,特地來取。張兄,我相信緣分。你我相識,就是緣分。」
張汧內心甚是感激,道:「結識高兄,張某三生有幸。」
閒話半日,高士奇道:「這回您科考之事,高某興許還能幫上忙。」
張汧眼睛頓時放亮,心裡雖是將信將疑,手裡卻打拱不迭,道:「啊?拜託高兄了。」
高士奇悄聲道:「實不相瞞,我剛進詹事府,碰巧皇上要從各部院抽人進寫序班,謄錄考卷,我被抽了去。碰巧主考官李振鄴大人又錯愛在下,更巧的是李大人還是我的錢塘同鄉。」
張汧問道:「您說的是禮部尚書李振鄴大人?」
高士奇道:「正是!李大人是本科主考官,您中與不中,他一句話。」
張汧又是深深一拜,道:「張某前程就交給高兄了。」
高士奇卻連連搖頭,道:「不不不不,我高某哪有這等能耐?您得把前程交給李大人!李大人很愛才,他那裡我可以幫您通通關節。」
張汧不相信高士奇自己早幾日都還是個落泊寒士,立馬就有通天本事了,小心問道:「這……成嗎?」
高士奇說:「依張兄才華,題名皇榜,不在話下。可如今這世風,別人走了門子,你沒走門子,就難說了。」
張汧轉眼想想,卻又害怕起來,說:「有高兄引薦,張某感激不盡。只是……這……可是殺頭的罪啊!」
高士奇卻說得輕描淡寫:「此話不假!去年秋闈案,殺人無數,血跡未乾啊!這回皇上下有嚴旨,京城各處都有眼睛盯著,聽說行賄的舉人已拿了幾個了!不過,我只是領您認個師門,並無賄賂一說。」
再說那陳敬正在讀書,聽得外頭吵吵嚷嚷,幾次想出門看看卻又忍住了。聽得李謹的聲音越來越大,便想去勸他回房。可他去了客堂,卻見李謹已不在那裡了,便往張汧客房走去。
他剛走到張汧門口,聽得裡頭說話聲:「高兄與我畢竟只是萍水相逢,您如此抬愛,我實有不安啊!」
高士奇笑笑,道:「張兄其實是不相信我吧?張兄,讀書作文,我不如您;人情世故,您不如我。你等才俊,將來雖說是天子門生,可各位大臣也都想把你們收羅在自己門下啊!說句有私心的話,我高某也想賭您的前程啊!」
張汧問道:「如此說,高兄是受命於李大人?」
高士奇道:「不不!李大人豈是看重銀子的人。我說過了,只是領您認個師門!」
張汧道:「我明白了。可在下家貧,出不起那麼多啊!」
高士奇道:「李大人愛的是人才,不是錢財。人家看重的,是您認不認他這個師門!可是,您就是上廟裡燒香,也得舍下些香火錢不是?往老師那裡投門生帖子,也是要送儀禮的,人之常情嘛!」
張汧道:「兄弟如此指點,我茅塞頓開了。我這裡只有二十兩銀票,一路捏出水了都捨不得花啊!」
高士奇道:「就拿二十兩吧。」
陳敬剛想走開,卻聽得裡頭說起他來。高士奇道:「你們三位,真有錢的應是陳敬吧。」
張汧道:「高兄,陳敬您就不要去找他了。去年太原秋闈案,他險些兒掉了腦袋,他怕這事兒。」
高士奇笑道:「我只是問問。陳敬我不會找,李謹也不會找。不過這事不能讓他倆知道,關乎你我性命,也關乎他陳敬的性命!我後日就鎖院不出了,你只放心進去考便是了。我告辭了。」
陳敬急忙走開,忽聽得高士奇在裡頭悄聲說道:「隔牆有耳!」
陳敬擔心回房去會讓高士奇聽到門響,只好往店堂那邊走,飛快出了客棧。外頭很黑,踩著地上的積雪咯咯作響。鋪面的掛燈在風中搖曳,幾乎沒有行人。陳敬腳不擇路,心裡亂麻一團。忽見前頭就是白雲觀了,觀門緊閉,甚是陰森。陳敬有些害怕,轉身往回走。
這時,觀門突然吱地開了,裡頭出來兩個人,陳敬聽得說話聲:「馬舉人您放心,收了您的銀子,事情就鐵定了。您千萬別著急,不能再上李大人府上去。」
答話的肯定就是馬舉人:「在下知道了!」
陳敬心想今兒真是撞著鬼了,正躡手躡腳想走開,又怕讓馬舉人撞見惹禍上身,忙貓腰往牆腳躲藏。觀門吱地關上了。馬舉人得意地哼著小曲兒,當街撒了泡尿。陳敬只得躲著,不敢挪動半步。馬舉人打了個尿顫,哼著小曲走了。陳敬仍是不敢馬上就走,直等到馬舉人走遠了,他才站了起來。剛要走開,又聽觀裡人在說收銀子的事兒,道:「光是狀元,李大人就答應了五個人,可狀元只點一個啊!」
陳敬嚇得大氣不敢出,悄悄兒走開。不料碰響了什麼東西,驚動了觀裡人,只聽得裡頭喊道:「外頭有人!快去看看!」
陳敬知道大事不好,飛快地跑開。他跑了幾步,突然又往回跑,怕往快活林那邊去倒碰著馬舉人了。聽得後頭有腳步聲,想必是有人追了上來。陳敬頭也不敢回,拚命往小胡同深處跑去。遠遠地聽得有人吆喝著,心想他們肯定是白雲觀裡的人。他在胡同裡七拐八拐,早沒了方向。忽見前頭門樓邊有樹枝伸出來,這地方好生熟悉。猛然想起,原來到了李老先生家門口。陳敬顧不上許多,使勁擂門。後頭吆喝聲越來越近,陳敬急得冷汗直淌。剛想離開,門吱地開了。開門的是大桂,他還沒看清是誰,陳敬閃了進去,飛快地關了門,用手摀住大桂嘴巴。這時,聽得外頭腳步聲嚓嚓而過。
腳步聲漸漸遠了,陳敬才鬆開大桂,喘著粗氣道:「大哥讓我進屋去,有人要殺我!」
大桂認出陳敬,驚得目瞪口呆。李老先生聽得外頭聲響,問道:「大桂,什麼事呀?」
大桂也不答應,只領著陳敬進了客堂。李老先生大吃一驚,直問出什麼事了。陳敬心有顧忌,不敢從實道來,只說:「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今兒整日裡溫書,腦子有些昏,夜裡出門吹吹風。不想到走到白雲觀前,突然從裡面跑出幾個人來,說要殺了我。我地兒不熟,只知道往胡同深處跑,沒想到就跑到這裡來了。幸虧大桂開了門,不然我就成刀下冤鬼了。」
李老先生聽了,滿臉疑惑,望著陳敬,半日才說:「真是怪事了!怎麼會好端端的有人要殺你呢?你家可曾與人結怨?」
陳敬敷衍道:「我家世代都是經商讀書的本分人,哪有什麼仇怨?況且若是世仇,也犯不著跑到京城來殺我!也合該我命大,沒頭沒腦就跑到前輩家門口了。好了,那幾個歹人想已追到前頭去了,我告辭了,改日再來致謝!」
李老先生心想哪有這麼巧的事?一時又不好說破,便道:「陳賢侄不嫌寒磣,就先在這裡住上一宿,明日再回客棧吧。」
忽聽月媛接腔說道:「我去給陳大哥收拾床鋪。」
原來月媛早出來了,站在旁邊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李老先生嗔道:「月媛你怎麼還沒睡覺?你會收拾什麼床鋪,有田媽哩!」
田媽聽了,便去收拾房間。正是這時,聽得外頭有人擂門。李老先生這才相信真是有人在追陳敬,便道:「不慌,你只待在屋裡,我去看看。」
大桂手裡操了棍子,跟在李老先生身後,去了大門。門開了,見三條漢子站在門外,樣子甚是凶悍。李老先生當門一站,問道:「你們深更半夜吆喝氣壯,什麼人呀?」
有條漢子喝道:「順天府的,緝拿逃犯!」
李老先生打量著來人,見他們並沒有著官差衣服,便道:「誰知道你們是順天府的?老夫看你們倒像打家劫舍的歹人!」
那漢子急了,嚷道:「你什麼人,敢教訓我們?」
李老先生冷冷一笑,道:「你們要真是順天府的,老夫明日就上順天府去教訓向秉道!」
一直吼著的那人瞪了眼睛,道:「順天府府尹的名諱,也是你隨便叫的?」
李老先生又是冷笑,道:「老夫當年中舉的時候,他向秉道還只是個童生!」
大桂在旁幫腔,道:「你們也不看看這是什麼門第,你們向秉道見著我們家老爺也得尊他幾分!」
那三個人見這光景,心裡到底摸不著底,說了幾句硬話撐撐面子走了。
回到客堂,李老先生道:「賢侄,你只怕真的遇著事了。可是,順天府的官差抓你幹什麼呢?」
陳敬心裡有底,便道:「追我的分明是伙歹人,不是順天府的。剛才敲門的如果正是追我的人,八成就是冒充官差。」
李老先生仍是百思不解,心想這事兒也太蹊蹺了。陳敬看出李老先生的心思,便道:「前輩,那伙歹人再也不會回來了,我還是回客棧去。」
李老先生見夜已很深,說什麼也不讓陳敬走了。陳敬只道恭敬不如從命,便在李家過了夜。
第二日一早,陳敬起了床就要告辭。李老先生仍是挽留,又吩咐田媽快去街上買了菜回來。月媛也起得早,知道是要買菜款待陳敬,纏著田媽也要上街。田媽拗不過月媛,看看老爺意思,就領著月媛出門了。
路過快活林客棧,就見那門口圍了許多人。月媛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悄聲兒問田媽:「他們在說什麼呀?是不是在說陳大哥?」
田媽讓月媛在旁站著,自己上去看看。牆上貼著告示,她不認得字,只聽說有人說,有個山西舉人給考官送銀子,有個河南舉人說要告狀,那山西舉人就把河南舉人殺了。山西舉人殺了人,自己就逃了。
田媽聽了,嚇得魂飛天外。她心想說的那山西舉人,難道就是陳敬?心裡正犯疑,又聽人說陳敬不像殺人兇犯啊!果然說的是陳敬,田媽跑回來,拖著月媛就往回跑。
月媛覺得奇怪,問:「田媽,不去買菜了嗎?」
田媽話也不答,只拖著月媛走人。月媛是個強脾氣,掙脫田媽的手,跑回客棧門口看了告示。月媛頓時嚇得臉色鐵青,原來陳敬正是告示上通緝的殺人兇犯,還畫了像呢!那個被殺的河南舉人,名字喚作李謹。
田媽領著月媛回來,急急地擂門。大桂開了門,正要責怪老婆,卻見她籃子空著,忙問:「出什麼事了?」
田媽二話沒說,牽著月媛進了門。月媛不敢看見陳敬,繞過正屋從二進天井躲到自己閨房去了。田媽去了客堂,見老爺正同陳敬敘話。
李老先生也見田媽神色不對,問:「田媽,怎麼這般慌張?」
田媽只道:「老爺您隨我來,我有話說。」
李老先生去了裡頭天井,聽田媽把客棧前的告示說了,頓覺五雷轟頂。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衛大人極力推舉的人竟然會是行賄考官又殺人的惡人。
田媽見老爺驚恐萬狀,便道:「老爺您先裝作沒事兒似的穩住他,我悄悄兒出去報官!」
田媽說著就要出門,她才走到門口,李老先生搖搖手叫她回來。月媛躲在閨房,聽得外頭爹在悄悄說話,便趴在窗格裡偷看。
李老先生在天井裡來回走了半日,說:「田媽慢著,讓我想想。」
李老先生覺著這事真有點兒對不上卯。既然陳敬是兇犯,就得依律捉拿,交順天府審辦,昨晚為何有人要追殺他?追殺他的那些人為何鬼鬼祟祟?
田媽卻在旁邊說道:「那快活林可是貼了告示,上頭還有他的畫像啊!聽說住在那裡的舉人,全都要捉到官府裡去問話。」
李老先生只道別慌,他自有主張。回到客堂,李老先生問道:「賢侄,你可認識一個叫李謹的河南舉人?」
陳敬覺得奇怪,道:「認識呀!前輩也認得李謹?」
李老先生說:「你知道他這會兒在哪裡嗎?」
陳敬說:「他同我一塊兒住在快活林客棧。」
李老先生說:「他昨夜被人殺了!」
陳敬驚得手中茶杯跌落在地,道:「啊?怎麼會呀?」
田媽瞪了眼睛說:「別裝蒜了,是你殺的!」
陳敬忙說:「田媽,人命關天的事,您可不能亂說啊!」
田媽道:「我亂說?你出門看看去,到處張貼著捉你的告示哩!」
陳敬又驚又急,道:「李謹家貧,住不起客棧,店家要趕他出去,是我幫他付了房錢。我和他雖然萍水相逢,卻是意氣相投,我為什麼要殺他呢?」
李老先生問道:「你可曾向考官送了銀子?」
陳敬道:「這等齷齪之事,我怎麼會做?我要是這種人,去年就不會有牢獄之災了。」
李老先生前思後想,搖頭歎道:「好吧,這裡不是官府大堂,我問也沒用。我念你是山西老鄉,不忍報官。你走吧,好自為之。」
陳敬朝李老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小侄告辭!待小侄洗清冤枉之後,再到府上致謝!」
陳敬才要出門,李老先生突然喊住了他:「慢!敢問賢侄,您這一去,是逃往山西老家呢,還是向官府投案去?」
陳敬道:「我徑直去順天府!光天化日之下,沒什麼說不清的道理!」
李老先生道:「賢侄,如果人是你殺的,你出了這個門,是逃命還是投案,我不管你;如果人不是你殺的,你就不要出門。」
田媽急了,喊道:「老爺!」
大桂手裡早操著個木棍了,也在旁邊喊道:「老爺,萬萬不可留他呀!」
陳敬道:「蒼天在上,人真不是我殺的,可我還是要去順天府,只有官府才能還我個清白之身!」
李老先生說:「如果人不是你殺的,你這一去今年科考只怕是考不成了。哪怕不構成冤獄,也會拖你個一年半載!」
陳敬雖然驚懼,卻也想得簡單,無非是去官府說個明白。聽李老先生這麼一說,倒也急了,道:「前輩請賜教,我該如何行事?」
李老先生說:「我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只是我在想,天下哪有這種巧事?你碰巧通宵未歸,那李舉人就被殺了,你又說不知道那要殺你的是什麼人。」
陳敬只是低頭歎息,不知從何說起。李老先生見陳敬這般樣子,便問:「賢侄似有隱情?」
事情到了這地步,陳敬只得實言相告,然後仰天而歎,道:「唉!我也是合該出事啊!我在快活林聽了不該聽的,躲了出去;不曾想在白雲觀又聽了不該聽的!前輩您想想,我聽到了這些話,他們能不要我的腦袋嗎?我昨夜不敢實言相告,是不想連累您哪!這種事情,誰知道了都是禍害!」
李老先生仍有疑惑,問:「那李舉人怎麼會被殺呢?」
陳敬道:「我猜想,殺李謹的人,可能正是要殺我的人!李謹成日嚷著要去告發科場賄賂,我勸都勸不住,必然引禍上身!昨夜追殺我的人,事先並不知道我是誰,正好我夜裡逃命未歸,他們自然猜到我身上了。他們殺了李謹,正好嫁禍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