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楊昭一直陪著陳銘生,到他沉睡。
其實也沒有多晚,大概七八點鐘的時候,陳銘生就休息了,楊昭離開病房,發現文磊不在了,換了另外一個她不認識的人。
料想文磊應該是對他說明了楊昭的身份,在見到楊昭從病房裡出來後,那人打量了她一下,然後點頭說:「你好,我是來看護陳銘生的,小磊去換班了。」
他年紀看起來比文磊大一點,個頭不高,中等身材,穿著一身普通的半袖衣服和短褲。
楊昭點頭,說:「好,那麻煩你了。」說完,她又問他,「他現在二十四小時需要照料麼?」
那人說:「嗯,隊裡的人也很關心,這次他立了大功,多虧他才把白吉一夥一網打盡,他絕對不能有事,我們肯定會全力救治他的。」
楊昭低聲說:「謝謝。」
等到她下樓走到門口了,被人叫住時,楊昭才晃神,她把楊錦天完全忘記了。
楊昭有些愧疚。
楊錦天坐在一樓的凳子上,看見楊昭目不斜視地從他面前經過,他喊了一聲姐,楊昭還是沒反應,楊錦天叫她楊昭,她才站住腳。
「小天……」楊昭連忙走過來,她揉了揉自己的頭髮,說:「對不起,姐姐待的太晚了,我——」
「我知道。」楊錦天看起來並沒有生氣,也沒有久候的不耐煩,他站起身,還從一邊凳子上拎起一個塑料袋。
楊昭看了一眼,楊錦天說:「吃的,你肯定沒吃東西吧。」
楊昭的確沒吃東西。
「我沒什麼胃口,你自己吃吧。」楊昭說。
「你明天還要來吧,什麼都不吃,抵抗力就會下降,醫院這種地方說安全安全,說危險也危險,而且,你什麼都不吃,也沒力氣照顧人對不對。」
楊昭忽然抬頭看他。
楊錦天目光坦然,毫不在乎。
他的角色改變了,楊昭想,他改變了,他長大了。
「好。」她說,「拿回賓館吧,我在那裡吃。」楊昭說著,朝外面走去,楊錦天跟在她身後。楊昭來到停車場,掏出鑰匙,隨口問了句,「買了什麼?」
「糖醋排骨。」楊錦天說,「你喜歡吃的。」
楊昭忽然定住了,她拿鑰匙的手,也停下來,她似乎是驚懾於某種片段似的回憶帶給她的衝擊。
「怎麼了?」楊錦天問。
楊昭看著弟弟的眼睛,他的目光在夜色裡,很清澈,帶著濃濃的關心。
這種關心只給她一個人。
可是他又不可避免地觸及到另外的地方,另外的一個人。
楊昭恍然,原來那段短暫而平淡的時光,也停留了這麼久。
久到像流沙,一點一點滲透進她寬廣的心裡。
「沒什麼,走吧。」
第二天,楊昭早起,她想了想,穿了一條長裙子,她把頭髮披散下來,佩戴了簡單的首飾,還化了淡淡的妝。
他來到醫院,那個看護的人不知道去了哪裡。
楊昭進了病房,陳銘生閉著眼睛,好像在睡覺。
楊昭坐到他身邊,靜靜看著他。
過了一會,陳銘生好像有什麼感覺一樣,慢慢睜開眼。
他看到楊昭,目光緩慢地,上下移動了一下,然後他笑了。
雖然蒼白無力,但是他笑了。
「……弄的這麼漂亮,幹什麼。」他低聲慢慢地說。
楊昭說:「你不喜歡我漂亮麼。」
陳銘生笑得有些縱容,也有點痞氣。
「你這是在欺負我……」
楊昭明知故問地說:「是麼。」
陳銘生胳膊動了一下,他似乎想坐起來,但是沒有成功。因為這個動作,他的左腿向下蹬了一下,他和楊昭都看見了,他們也都知道,這是他無意識地動作。
陳銘生不動了,他靜了一會,楊昭依舊拉著他的手。
「有沒有想吃的東西?」她問。
陳銘生沉默地搖搖頭。
他的頭上還纏著紗布,將大半個頭部都包了起來,楊昭抬起另外一隻手,摸了摸他的眉毛,又碰了碰他的鼻樑。他的鼻子還有點青,但傷勢看起來並不嚴重。
「你難得這麼乖。」楊昭笑著說。
陳銘生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楊昭說:「臉都被人揍成這樣了。」
陳銘生低聲說:「是不是破相了。」
楊昭點頭,「是呀。」
陳銘生怔怔地看著她,楊昭說:「陳銘生,我帶你出國治吧。」
陳銘生搖頭。
「你——」
「楊昭。」陳銘生緩緩開口,「有可能……我是說有可能,有些毛病治不好的。」
楊昭說:「不治怎麼知道治不好。」
陳銘生垂下眉眼,沒有說話。
其實,不光是手腳抽搐,楊昭能聽出來,陳銘生說話有些吃力。楊昭說:「你別擔心,這幾天我叫人幫你聯繫醫院。」
「我不去。」陳銘生低聲說。
「陳銘生,這不是讓你鬧脾氣的事,你——」
「我不去——!」陳銘生忽然大吼了一聲。
楊昭嚇了一跳,後半段話也打住了。
她完全沒有料到陳銘生會這麼大聲吼出來,似乎連陳銘生自己都沒有料到。他吼過之後,很快抬起手,摀住了臉,他的胸口似乎有些悶,大口大口地喘氣。
楊昭看出他有點不對勁,她站起來,要去叫醫生。陳銘生忽然拉住她的手——
「別……別,楊昭,不用,沒事,沒事的。」陳銘生坐不起來,只能伸手夠她,楊昭馬上回來,扶著他躺下,可陳銘生似乎不想躺回去,他的手依舊沒有什麼力氣,但是他一直拉著楊昭的手腕。
「對不起……」他說,「對不起,楊昭,我,我現在——」
他穿著寬大的病號服,楊昭看著他的肩膀,明顯瘦了很多。楊昭探過身,輕輕抱住了他。
「沒事的,我知道。」她的手摸到他的脊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他的脊骨很明顯,幾乎有些隔到她的手了。
「楊昭……」陳銘生的身體靠在楊昭身上,他的聲音又低,又慢。「治不好的話,你是不是、是不是就……」
「就怎麼樣?」她問。
陳銘生靜了好一會,才對楊昭說:「楊昭,治不好的話,我們就分開吧。」
楊昭直起身,看著他,陳銘生沒有回應,他的頭低著。楊昭只能看見包著傷口的紗布,還有黑濃的眉毛。
「這是你的決定麼。」楊昭說。
「嗯。」
楊昭有些奇怪地看著他,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幾乎一無所有了。除了破碎的身體,和那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的記憶。
就算如此,他還是選擇推開了她。
「你是想做個真正的男人麼。」楊昭說,「不能握緊我的手,就鬆開?」
陳銘生沒有回話。
「你的理由很可笑。」楊昭總結。
她扶著陳銘生躺回床裡。
楊昭不是一個會照顧人的女人,雖然她想,但是她的心思和頭腦都無法滿足這個需要。從她照看楊錦天就能看出來。
楊昭打算找一個好的護工,幫忙照顧陳銘生。
但是確實是一個很有效率的女人,一天下來,她安排好很多事情。
中午的時候楊錦天來醫院,給楊昭送飯。
楊昭隨便吃了幾口。
「你白天去哪裡了?」她問他。
楊錦天說:「我睡了懶覺呀,剛起來沒多久。」
楊昭說:「那接下來呢?」
「我打算去雲南省博物館轉一轉,晚上再過來找你。」
楊昭點點頭,「注意安全。」
「知道了。」
楊昭吃了不到十分鐘,就站起身準備離開了。
「姐。」楊錦天叫住楊昭,楊昭回過頭,楊錦天說:「你……你別太費心了,你現在臉色很不好。」
楊昭輕輕地說:「是麼,我知道了。」
她沒有直接回病房,而是來到洗手間。
鏡子裡,是一個穿著淡藍色長裙的女人,其實她覺得,她的臉色還算可以。或許楊錦天是從她的神態中判斷出她的狀態。
楊昭深深吸了口氣,她從包裡拿出腮紅,在臉上輕輕補了一點妝。
廁所隔間裡出來一個女人,氣色灰敗,她來洗手台起洗手,斜眼看了楊昭一眼,然後冷不防地說了一句:「進醫院了還化啥啊。」
沒等楊昭說什麼,她甩了甩手上的水,就走了。
楊昭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轉過頭,接著看鏡子裡的自己。
到中午,陳銘生一直堅持著沒有休息。
「你的工作怎麼辦……」他問。
「沒事。」楊昭說,「我現在很閒,什麼事都沒有。」
陳銘生說:「你不用每天都來的。」
楊昭說:「你不想見到我麼。」
陳銘生沒有回答,可他的目光,讓楊昭覺得自己這樣的問話,多少有些殘忍。
「你還是這樣。」楊昭淡淡地說,「或者說,我們還是這樣。」
你不停地走,我不停地追,最後在狹窄的縫隙中,你無路可退了。
沒錯,陳銘生想。
可你還能走,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隨時回頭。
窗外的陽光,又亮又暖。
楊昭抬起手,輕輕蓋在陳銘生的胸膛上,她俯□,隔著衣服,輕輕親了他的胸口一下。而後,她沒有停,慢慢地向下。
陳銘生拉著她的手,他在濃重的藥水味中,聞到了她的淡香。
就在這個時候,門開了。
沒有敲門,也沒有任何徵兆,就從外面被直接打開了。
楊昭還俯著身,她聽見聲音,抬起頭來。
一個六十幾歲的老人,拎著兩個大包裹,站在門口。
她似乎沒有想到自己看到這種畫面,她看著楊昭,楊昭覺得她的眼睛,跟陳銘生有些相像。
但是她很快又否認了。
老婦人的眼睛很渾濁,而且,帶著某種拒絕的意味,跟陳銘生截然不同。
「你是誰?」她開口了,目光變得嚴厲起來,「誰讓你來的?!」
陳銘生叫了一聲媽。
楊昭抬起頭,站直身體,說:「阿姨,你好。」
陳銘生母親的表情一絲鬆動都沒有,她一眼,都沒有看向陳銘生。
「你是什麼人?誰讓你來的?」
楊昭說:「我——」
她剛開了個頭,陳銘生母親就放下兩個大包,楊昭看了一眼那是隨處可見的大編織袋,兩個大袋子都鼓鼓囊囊,不知道裝了什麼。
陳銘生母親轉頭開門,沖外面的一個人說:「這位同志,你們領導呢?讓我見你們領導!」
門外是另外一個被換來看護的年輕人,他對陳銘生母親說:「阿姨,您先別急,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吧,她——」
「你別給我介紹!」陳銘生母親胡亂地大聲說:「別給我介紹!帶她走!快點!你們就是這麼對我兒子負責的?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讓進去。」
「阿姨——」
楊昭在屋裡,陳銘生和她都聽見了陳銘生母親的話。
陳銘生掙扎著,想坐起來,喊自己的母親進來。楊昭按住他,說:「不用,我去跟她說清楚。」
「楊昭,我媽她——」
「沒事的。」
楊昭來到病房門口,陳銘生母親很快發現了她。
她們身高相仿,視線也剛好對上。
陳銘生母親言簡意賅。
「走!」
楊昭說:「阿姨,能請您跟我來一下麼。」
陳銘生母親跟著楊昭,來到樓道轉角。
「你是什麼人?」她又問楊昭。
楊昭說:「阿姨,很抱歉沒有跟你介紹,我是陳銘生——我是您兒子的女朋友。」
陳銘生母親對女朋友這個詞,似乎反映了一會,楊昭覺得有些古怪。
「你多久前開始跟他在一起的?」
楊昭說:「一年前。」
「一年前?」陳銘生母親的眼睛瞪大了。「一年前?」
楊昭覺得,這個老婦人有一股說不出的神經質,但她沒有表現出什麼,還是正常地回答了她的話。
「對,很抱歉沒有告訴您,我們本來想——」
「你不要想了!」陳銘生母親說,「你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她擺了擺手,好像不想聽到楊昭的話。
「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麼?你根本就不知道。」陳銘生的母親語速很快,聲音也不高,楊昭得很仔細才能聽出她在說什麼。
「阿姨。」
「你不要再來了。」陳銘生的母親忽然抬頭,瞪著楊昭,說,「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阿姨,我是——」
「我不管你是誰,你什麼都不知道,我也沒必要跟你說什麼。」她上下打量了楊昭一番。
楊昭忽然後悔了。
如果她知道今天陳銘生的母親會來,她不會穿成這樣,或許她會穿件普通的休閒裝,或者穿一件薄薄的外套,總之,不會穿成這樣。
「阿姨……」
「快點!」
楊昭知道,自己說不了什麼了。
她轉身離開。
陳銘生的母親回到屋子裡,陳銘生看著她,她腳步不停地來到陳銘生身邊,說:「銘生,媽媽來照顧你。」
陳銘生低聲說:「她呢……」
「誰?」
陳銘生說:「我女人。」
陳銘生的母親正在解行李袋上的帶子,聽到陳銘生的話,她轉過頭,說:「銘生,媽媽告訴過你什麼。」
陳銘生躺在床上,沒有說話。
他的母親來到床邊,站在床頭,擋住了陽光。她逆著光,髮絲灰白,臉上的皺紋也十分明顯。她認真地告訴陳銘生:「她跟我說你們一年前就在一起了,是不是真的?」她沒等陳銘生回答,馬上又說:「銘生,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到底懂不懂媽媽的心,你爸爸當初是——」
「夠了——!」陳銘生大吼一聲,「我聽夠了——!」
他的母親跟楊昭一樣,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嚇住了。
陳銘生努力地控制,但是腦袋裡那根理智的弦不停地鬆懈,他頭腦有些混亂,胸口沉悶,渾身散著虛汗。
「你聽夠什麼?」他母親瞪大眼睛,「你聽夠了什麼?」
「沒什麼……」
「你聽夠你爸爸的事情了?」
「媽……」
「你不犯錯,媽媽怎麼會跟你提這些事,你不犯錯,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陳銘生的母親手因為過於用力,上下捶著自己的大腿。
「媽,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的頭有點……」
「……」陳銘生的母親看出他有些難過,把枕頭墊得舒服了一些。她一邊給陳銘生掖被角,一邊說:「那個女人不怎麼樣,她照顧不好你,你以後就別見她了,長得挺順氣,但人感覺不三不四的。」
「她——」
「你別跟我說別的,媽看得準。你現在還病著,她在屋裡做什麼了?她伺候過你麼,你看我進來的時候她都在幹些什麼?」
陳銘生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他母親照顧人的確很有一套,陳銘生很快放鬆下來,可他睡不著了。
「媽,你晚上住在哪。」
「媽住旁邊的旅店,很近的。」
「你……」
「你好好休息。」陳銘生的母親說,「我去外面給你打點熱水。」
楊昭走出醫院,艷陽高照。
這裡,比家鄉熱很多很多。
楊昭閉上眼睛,陽光直直地照射在她的臉上,曬得她的皮膚有些輕微的刺疼。
楊昭靠在牆壁上,從包裡翻出一根煙,她抽到一半,就看見陳銘生的母親拎著包出來,匆匆忙忙,好像是要買什麼東西。
她完全沒有來得及反應什麼,陳銘生的母親看到她靠在牆邊抽煙,很快轉過頭,她也只看了那麼一眼。
陳銘生的母親走遠了。
楊昭慢慢拿下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幾乎要坐到地上了。
「姐?」
楊昭睜開眼,楊錦天叼著一根雪糕,站在她不遠處,滿眼奇怪。
「你這是幹什麼呢?」楊錦天緊走了幾步過來,他來到楊昭身邊。
等他的身影擋住了直射在她身上的陽光時,楊昭才意識到,原來楊錦天已經這麼高了。
「姐,你怎麼了啊。」楊昭的臉色太過蒼白,楊錦天嚇得半死。
「姐?說句話啊——」
楊昭搖搖頭,說:「沒事,我沒事。」
楊錦天皺著眉頭,說:「你怎麼出來了。」
楊昭低著頭,沒有說話。
楊錦天看著她瘦弱的肩膀,垂下的髮絲。他安靜了一會,然後說:「姐,回家吧。」
「不。」
「你在這裡一點都——」
「小天。」楊昭忽然抬起頭,說,「你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