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她一夜未睡,精神又高度緊張,這時便覺出了困乏來。許是外面漸明的天色叫人感到了安全,她稍一猶豫。和衣躺到了床上,本想著迷瞪一會兒,不料卻沉沉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是睡到了什麼時候,何妍忽然間驚醒,一睜眼赫然發現床前站了個身影。她不覺大驚,來不及驚叫,甚至還沒看清那人的模樣,就被他用毛巾摀住了口鼻。只不過片刻工夫,人就被毛巾裡的藥物迷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是在個陌生的地方,傅慎行就在床邊靜靜坐著。似是就在等著她醒來。很奇怪,到了這個時候,她竟然不覺得害怕了,反而有了意外的平靜。她自嘲地翹了翹唇角,輕聲感歎:「竟然還是落到你手裡了。」

  傅慎行面沉如水,不見喜怒,只沉靜地看她,黑黝黝的眸子深不見底,像極了暗夜中的枯井。

  倒是何妍先忍不住問他道:「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她不解,她把都丟掉了,他為什麼還能這樣容易地找到她?

  傅慎行答她:「我在你身上植入了定位器。」

  何妍愣了一下,這才突然反應過來,手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大腿。她那裡曾經受過傷。還是在賽貢做的手術,除此之外,她身上不曾動過別的地方。果然,就聽得傅慎行說道:「沒錯,就是那裡。」

  何妍默了片刻,嘲弄地笑笑。自言自語,「難怪。」

  難怪傷口明明長好了還會偶爾覺得不舒服,原來皮肉下竟還藏著東西,她還以為只是傷痕的緣故,哪裡曾想過他原來一直都防備著她逃走。她坐起身來,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鐘錶,時間還是當天的日期,他們應該還在南昭市內。她不由扯了扯唇角,問他:「怎麼打算?」

  他不語,仍只是看她。

  她垂下眼來。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給我個痛快吧,沈知節,我想要個痛快。」

  傅慎行那裡卻依然沒有反應,她詫異地抬眼去看,他卻向她笑了笑,那笑容有些疲憊,又有些蒼涼,「我如果能殺了你,早就殺了,哪還會等到現在。」他說著,把槍從身上掏出來。就放到何妍面前,「我說過,你要想殺我,我給你遞刀子。阿妍,你其實真不用這樣費力,你和我說一聲就行了。給,槍也一樣殺人。」

  他把槍往她手裡塞,又替她把保險打開了,槍口就頂在自己胸口上,笑著說道:「開槍吧,一槍下去什麼恨都解了。」

  何妍咬緊了牙,可那齒關卻不停地磕在一起,她的手也抖,抖得握不住那槍,食指像是僵住了,無論如何也扣不下扳機去。

  傅慎行只是笑,可笑著笑著眼角上卻有了淚,「阿妍,今天是我們結婚的日子。」他伸出手去輕撫她的臉龐,「可現在婚禮沒了,什麼都沒了,眼鏡死了,阿江被抓了,我那些兄弟們死的死,活著的也被抓了,整個傅氏都被你和小五掀翻了。」

  「那是你們罪有應得!」何妍有些失控地喊道。

  她喊出這句話,情緒反而意外地平靜來,扔了那槍,黑亮的眸子裡重又有了堅定。她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沈知節,你,還有你的那些兄弟,你們罪有應得。被打死了,是嗎?被抓了,是嗎?可在你們隨意地傷害別人,視他人的生命為草芥的時候,就該想到有一天會得這樣的下場!」

  傅慎行輕聲說道:「阿妍,可是我愛你。」

  「可你懂什麼叫愛嗎?」她反問他,唇邊掛著淡淡的譏誚,「不論是做沈知節,還是做傅慎行,你都不配提『愛』這個字。」

  他怔怔看她,良久之後才自嘲地笑了笑,道:「是啊,我這樣的人,這樣的一個罪有應得的社會渣滓,怎麼配提『愛』字,怎麼配去愛你。」他彎腰把槍從地上拾起來,一眼不發地走出了房間。

  何妍僵坐在床上,過了好久,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流了滿臉的淚。她發狠地擦著臉頰上的淚水,可那眼淚卻是越擦越多,無論她怎樣努力也擦不完,擦不淨。

  傅慎行一連兩日都沒出現。何妍被獨自鎖在這個帶著衛生間的地下室裡,有個她從未見過的年輕男人給她送一日三餐,時不時地還要來開門扒望一眼,有時候何妍人在衛生間的時候,他還會特意進來敲一敲衛生間的門,似是生怕何妍想不開,再出什麼狀況。

  何妍從未想過自殺,不過,她也沒什麼求生的慾望。生與死,於她來說似乎已經沒了什麼區別。

  第三天上,傅慎行這才又出現,站在那裡默默地看了看她,冷聲說道:「跟我離開。」

  她倚靠在那裡動也不動,只輕輕地翹了翹唇角,道:「可以啊,把我打死了往後備箱裡一塞,你想帶哪就帶哪去。」

  他氣得臉色鐵青,一把將她從床上拎起來,「何妍,我不是想要你,我是想要你肚子裡的孩子!把孩子給我生下來,我放你走!」

  她百不在乎地笑,「那也可以啊,你就這麼關著我,關到我生就可以了。對了,你可要把我看緊點,不然不知道哪一天這孩子就流掉了。」

  他眼睛裡泛著紅絲,恨恨地盯著她,可盯著盯著自己卻又覺得無力。她不肯跟他走,也不肯給他生這個孩子。他苦澀地笑笑,鬆開了她,問她:「這個孩子,你從來就沒打算要過它,是嗎?」

  她不回答,可她的神色已告訴了他答案。

  他笑笑,道:「好,很好。」

  他轉身離開,出得門來才變了臉色,回身一拳重重地砸在了牆上。身邊僅存的一個心腹瞧著這一切不敢出聲,直等瞧他情緒冷靜下來,這才勸道:「行哥,不能再耽誤了,這地方雖隱蔽,可也瞞不了條子多久。我開車往北走,把那些條子的注意力引開,您往南,只要過了邊境線,他們就沒辦法了。」

  傅慎行扯了下唇角,搖頭,「丹約正在被人圍攻,我去了才是自投羅網。」

  「那怎麼辦?」心腹問道。

  英雄末路,難逃一死,他不懼死,只是有些死不瞑目。傅慎行默了片刻,淡淡說道:「你去幫我做一件事,做完這件事情,你就偷偷走了吧。你手上沒人命,條子那裡也沒掛號,沒人會注意你。」

  那心腹曾受過傅慎行大恩,是絕對的忠於他,聽了這話不由要急,怒道:「行哥!你這叫什麼話?」

  傅慎行一把摁住了他,「聽我的,再幫我做最後一件事,別叫我死不瞑目。」

  那心腹眼圈不由泛紅,嗓子有些發哽,問他:「做什麼事,您說。」

  傅慎行淡淡笑了笑,道:「幫我抓個人來。」

  他知梁遠澤並未離開南昭,甚至還知道他落腳何處。原本查這些是防著何妍再和他有聯繫,不料何妍最後卻是和小五聯手出賣了他。那心腹也算是個厲害人物,第二天就把梁遠澤打暈了抗了來,把人往傅慎行面前一丟,問道:「行哥,要殺要剮,您吩咐一句。」

  傅慎行卻只是擺手,道:「你走吧,離開這裡,換個地方躲幾年。」

  那心腹不願走,可到底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咬了咬牙,這才離開。客廳裡就只剩下了傅慎行與還在昏迷的梁遠澤,傅慎行看了看被捆得結實的梁遠澤,伸手從後扯著他的衣領,拖著他往地下室走,開了門鎖,淡淡招呼何妍:「出來。」

  何妍一連幾日不曾認真吃過東西,四肢乏力,人就窩在床上,聞言動也不動。

  傅慎行不由冷笑,抬腳用力地踢了踢梁遠澤。梁遠澤被他踢得〞shenyin〞了一聲,悠悠轉醒。何妍聽到他的聲音,這才轉頭往門口看過去,瞧見他把梁遠澤綁了來,微微愣了一下,竟也沒有表現得太過驚愕,只咬著牙爬下了床,搖搖晃晃地往門口來。

  梁遠澤頭後遭到重擊,人還暈沉著,猛然間瞧到何妍,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此刻的處境,他也並未驚怒慌張,掙扎著坐起身來,抬眼看向何妍,竟向她笑了笑,柔聲叫她:「妍妍。」

  見他這樣,何妍死死地咬著牙,忍耐著,直等眼中的那陣酸澀過去了,這才向著梁遠澤勉力一笑。她有些站立不住,手扶著房門,輕聲問梁遠澤:「遠澤,我活得很累,不想再這麼累下去了,你願不願意陪我一起死?」

  梁遠澤露出微笑,「好啊,我們一起死。」

  何妍這才抬眼去看傅慎行,朝他輕輕彎了彎唇角,眼中儘是不屑,問他:「動手吧,先殺我還是先殺他?」

  傅慎行不想他們兩個竟會這樣,不禁怒極而笑,他伸手攥住何妍的手腕把她扯過來,又狠狠一腳把梁遠澤踢進地下室裡,單手鎖了那門,然後不顧何妍的掙扎廝打,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往外走。

  何妍只掙扎了幾下就沒了力氣,索性不在掙扎,任由他抱著,只冷聲說道:「你死心吧,你就是殺了梁遠澤,我也不會再和你走,也不會給你生這個孩子!」

  他下頜繃得極緊,線條僵硬冷厲,猶如刀削。其實他早已死心,何止是死心,簡直是心如死灰。可他還是不甘心,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不為救自己,只為了救他的孩子一命。他是那樣的瞭解她,知她一旦脫身,絕不會留下他的孩子。恨她嗎?恨,恨不能一槍殺了她,可到底是愛比恨多,下不了手。

  傅慎行抱何妍去臥室,把她放到床上,雙手合住了她的手,嘎聲央求她:「阿妍,留下這個孩子,我求你了。我放你和梁遠澤一起走。」

  她就那樣虛弱地躺在床上,可口中說出的話又冷又硬,「沈知節,當初我懷著梁遠澤的孩子,苦苦哀求你的時候,你是怎樣回答我的?當初陳禾果央求你留下她的孩子的時候,你又是如何回答她的?你還記得嗎?」

  他記得,他都記得,卻一句話也不敢說。

  她緩緩閉目,「報應,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傅慎行跪在床邊怔怔地看她,良久之後,忽地輕聲問道:「拿我的命,換這個孩子的命,可以嗎?」

  她仍閉著眼睛,眼角隱隱濕潤,半晌後,答道:「沈知節,我不會為你生孩子,絕對不會。不論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你斷得乾乾淨淨。」

  傅慎行閉目僵滯片刻,這才緩緩起身,坐在桌旁的椅子上,默默地看她。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問她道:「如果我之前沒有做過那些事情,從來沒有傷害過你,你會不會不這樣恨我?有沒有可能喜歡上我?」

  何妍答道:「就算你從未傷害過我,你這樣的人渣,我也不會喜歡。」

  是的,哪怕他從來沒有傷害過她,她也不會喜歡他這樣的人。善惡從來有分,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一切的身不由己、迫不得已不過是你做出選擇後的借口,無論什麼時候,理由再多也不是去做壞事的開脫。

  他輕笑了兩聲,自言自語,「對哦,我忘記了,我是個壞人,是個人渣。」

  何妍精力開始不濟,意識時有時無,有時會陷入沉睡,又不時什麼時候會突然轉醒。模糊中,她被他從床上扶了起來,強行灌了下一大碗的葡萄糖水,又聽得他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地說:「何妍你起來,我放你和梁遠澤走,我放你們去雙宿雙飛!只要你能起來。」

  可她不信,她根本不信他的話。她努力的睜開眼,憤怒地瞪他,可他卻只看著她笑,匪裡匪氣地,說:「看來就是餓的,塞你點東西吃就沒事了。」

  她異常地惱怒,用力推開了他,可他卻又沒臉沒皮地湊過來,雙臂環住她的腰,把耳朵貼到她的身前,不論她怎麼捶打他都不肯離開,只笑著說道:「別鬧,讓我聽聽小傢伙的聲音。」

  她那樣的恨,可到後面卻沒了力氣,只能氣喘吁吁地癱坐在那裡,聽他說亂七八糟的瘋話。他問她:「為什麼都三個多月了,小傢伙還不會動?什麼時候才會有胎動?」

  他問她:「它能聽見我說話嗎?以後能不能記住我的聲音?」

  他還問她:「阿妍,你說它會長得像誰?是個閨女還是個兒子?」

  她明明知道他不懷好意,卻仍被他逼得崩潰,大哭著叫喊道:「沈知節你殺了我,你殺我了。我死也不會把這個孩子給你生下來!死也不會!」

  他就哄她,「好,不生,你說不生就不生。」

  那個本來走掉的心腹不知什麼時候又跑了回來,一臉焦急,道:「行哥,快走,條子們來了。」

  傅慎行面色如常,只略略點頭,「知道了。」

  他先將何妍從臥室裡抱了出去,放到客廳的沙發上,立在她面前看她,看著看著,猛地低下頭去,手掌扣在她的腦後,重重的親吻她,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久久才肯離開。他望著她嘿嘿直笑,道:「阿妍,我們兩個領了證的,這輩子你都是我老婆。」

  他這才又去地下室把梁遠澤放了出來。梁遠澤被捆了太久,身體僵滯得厲害,艱難地走到何妍身旁,伸手扶住她,急聲叫她:「妍妍,妍妍!」

  外面的特警已經包圍了這棟房子,許是知道裡面有人質,一時不敢貿然衝進來,只拿了擴音器在外面喊話。傅慎行聽了淡淡微笑,手上把玩著那把手槍,瞧著梁遠澤身體恢復了些,這才用槍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門口,道:「扶著她,往外走。」

  梁遠澤不信他會這樣放了他們,一時有些遲疑,倒是何妍先掙扎著站了起來,「我們走。」

  「好。」梁遠澤應聲,半托半抱地扶住她,把後背亮給身後的傅慎行,一步步地往外走。在他們快要走到門口時,傅慎行卻突然又叫了一聲「阿妍」,他頓了頓,輕笑了兩聲,才又繼續說道:「阿妍,別回頭,一直往前走,永遠都別回頭。」

  何妍立在那裡,沒說話,咬了咬牙,又繼續往前走去。房門被打開,陽光從外面射入,光明似是就在眼前。可就在她提腳邁出去的時候,身後卻突然傳來了一聲槍響,還有男人的驚呼聲,「行哥!」

  何妍身體驟然一僵,人篩糠一般抖起來,牙齒磕在一起,咯吱作響,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梁遠澤扶在她腰側的手臂也是猛然一緊,他用力地托著她,支撐著她的全部體重,帶著她繼續往外走,道:「別回頭,妍妍,別回頭。」夾陣叨號。

《掌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