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阿單志奇曾偷偷返回原地抬過那個木頭,莫說抬起來,就是讓它動上一動,都非常的困難。
軍中用來立柱的木頭,原本就是最粗最堅固的。
那天的狂風過後,花木蘭像是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一樣繼續過著他的軍旅生活。偶爾一次,阿單志奇滿是喟歎的口氣問起了那天的事,他撓了撓臉,一臉困惑的問他:
「什麼事?那天發生什麼事了?」
「就是那天你扛起立柱的事……」
「咦?火長,是不是那天風太大迷了你眼睛?誰能扛得起立柱啊!」花木蘭似笑非笑的看了阿單志奇一眼,若無其事的繼續去訓練了。
阿單志奇才二十五歲,又不是五十二歲,自然不會老糊塗。這個同進同出的火伴身上有著這般巨大的潛力,卻絲毫不顯露出來,作為一位戰士,阿單志奇心裡的懷疑和好奇越來越重,重到有些癔症的地步。
他開始關注起花木蘭的一切。
***
某個夜裡,新兵營的士兵都因為白天的操練太過疲累而沉沉地陷入了夢鄉。半夜無緣無故醒來的阿單志奇卻發現同帳的花木蘭居然不在。
終於抓住了!
他像是天空中盤旋的禿鷲終於發現了獵物那般興奮的一躍而起,掀帳而出去尋找花木蘭的蹤影。
他知道,他今晚可能會發現這個火伴的某種秘密。
校場、馬場、火房……阿單志奇為了搜尋花木蘭的蹤影避開了不少巡邏的袍澤,卻始終沒有找到花木蘭的影子。
大約找了半個時辰,當他走到軍營角落一處靶場的時候,獨自一個人在那裡練箭的花木蘭赫然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在箭台昏暗的火把照射下中,花木蘭瘦長的身影顯得是那麼的單薄,這也是讓阿單志奇如此好奇的原因。
這麼一個看起來並不強壯的人兒,是怎麼抬起那根木頭的呢?
難道他會漢人的「仙法」?
阿單志奇放輕了腳步,在比較近的距離靜靜觀察著他。
花木蘭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從旁邊的大箭筒裡抽出一支羽箭,輕輕架上弓弦。
遠處的草靶下同樣放著一盆火炬,箭台和那個草靶成了箭靶場唯二的光源。
嗡嗯……
從花木蘭手中離弦的箭直奔著像是閃耀著火光一般的箭靶而去,最後非常乾脆利落的留在靶心處。
箭頭深深的埋進草垛紮成的靶子裡,以至於這根箭看起來像是短了半截。
這並不是讓阿單志奇最驚訝的,鮮卑人擅長騎射,軍中也不乏這方面的好手,他所驚異的,是花木蘭所站的位置,和他驚人的目力。
一射之地,向來指的是百步。所以才有「百步穿楊」一說。
但花木蘭站得比他們練箭的位置靠後的多,他竟站在一百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將弓開的猶如滿月,然後保持著這種張力射了出去!
天啊,這可是晚上啊!
他果然力氣異於常人。
他射箭的時候沉穩的不像話。
嗡嗯,砰……
花木蘭陸陸續續射了十多箭,除了有一箭因為突然刮起了一陣風而微微有些偏斜,其他的箭支都留在了靶上,並將那個草靶扎的猶如刺蝟的背部一般。
阿單志奇不知道隱藏在黑暗處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
是羨慕?嫉妒?還有一點點的……憤怒吧。
花木蘭的弓弦終於還是斷了。
是啊,次次拉到滿弦的程度,就算是軍中的硬弓也承受不住。
隨著弓弦斷開的哧溜一聲,花木蘭像是條件反射那般鬆開了手,任憑手中的硬弓掉落在地上。
若是被斷掉的弓弦打到,手指會被弓弦劃出很深的傷口,同時帶來的還會有劇烈的疼痛。如果手部有傷的話,是無法參加第二天的騎射訓練的。
看見花木蘭身體養成的習慣,阿單志奇就知道花木蘭被弓弦打到應該不是一次兩次了。
他在家中也是這樣練箭的嗎?
哪個軍戶家中有這樣一位勇士,應該早早就送到軍中建功立業了才對啊。
他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能力?
既然他不想發揮出自己的本事,為何又要在半夜裡偷偷過來練箭呢?
一個又一個的疑問湧上他的心頭。
阿單志奇覺得自己快要被這些問題活活給憋死了。
見到弓弦斷開的花木蘭無奈的試圖將弓弦重新接上,在發現實在沒有辦法做到的時候,只好像是做賊般將自己手上的硬弓混到一堆訓練用的硬弓裡面。
對於自己的行為,他像是個惡作劇成功的小孩那樣笑了一下。
接下來的時間,阿單志奇看著花木蘭小跑到草靶那邊,用力把靶上的箭支一根一根的拔下來,重新將草靶調換了個邊,再握著箭支舉起放置在箭靶旁的火炬跑回箭台,將兩個火炬熄滅後放到原本的位置。
如此行雲流水。
如此駕輕就熟.
「你的箭術真是出類拔萃之極。」
快要把自己憋死的阿單志奇,終是從一片漆黑中走了出來。
他此時的心理,大約就是想看看這時候的花木蘭還會不會若無其事的說出「啊風大迷了你的眼睛」之類的感覺吧。
果不其然,花木蘭怔住了。
「火……火長?」.
黑暗無光的箭台上,花木蘭和阿單志奇並肩坐在了一起。
花木蘭知道這次被火長看到,就不會是一句「你看錯了」能夠敷衍的了。
嘁,麻煩!
這位火長大人還真是不依不饒的很。
「你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實力呢?」
阿單志奇是一位典型的鮮卑漢子,皮膚在大漠的風沙下被吹得乾燥皸裂,即使再溫和的聲音,在每日訓練的吼叫中也變得難聽起來。
每個在大漠風沙中從新兵做起的小兵,嗓子都不會太好聽。
花木蘭沉默了。
她本就是整個營中最沉默的那種人。
「為什麼呢?」阿單志奇再一次追問。
對於阿單志奇的質問,花木蘭知道拖不過去了,所以她靜靜地答道:
「我不想死。我不想去先鋒營。」
那一瞬間,阿單志奇像是突然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進北方邊關的先鋒營,是多少軍中男兒的夢想。
中軍的鷹揚,右軍的虎賁,左軍的驃騎,三座先鋒營,幾乎是軍中所有人仰望一般的存在。無數次的陣前衝殺,他們就是大魏軍中的一盞明燈,是大魏的一竿旗幟。
三軍所在,戰無不克。
這真是十分讓人生氣的事,對於花木蘭「我不想死」的話,他只感到了深深的厭惡感。
之前所有對花木蘭的體貼想法,對花木蘭「也許他有什麼故事」之類的偏斜,一下子全部丟到了陰山之外的大漠裡。
阿單志奇之前對他有多少期待,如今就有多麼厭惡。
「你說你怕死?你怕死還練什麼箭!」
阿單志奇憤怒的站起了身,像是看著一隻臭蟲那般看著這位火伴。
擁有這樣的天賦,怎能畏戰?!
「不是怕死,是不想死。」花木蘭琥珀色的瞳子在月光下顯得十分溫柔。「練箭,是為了增加活下去的機會。」
真是見了鬼了!
他居然覺得說著「不想死」這種話的花木蘭眼神十分溫柔!
「這有什麼區別?!」
有誰說了去先鋒營就一定會死?!
更何況,他們這些世代為兵的軍戶,早就已經有了「不死在婦人懷裡」的覺悟啊!
「火長,你聽說過漢人『玉碎瓦全』的話嗎?」
花木蘭仰視著站立起來的阿單志奇。
「沒有!你以為每個人都有個會寫字的舅家嘛!」
「我很小的時候就曾聽過這句話。」
「我們對上蠕蠕很少失敗,但即使如此,我們的犧牲也從來不比蠕蠕少。在大可汗的眼裡,我們是堅硬的玉,蠕蠕人是泥土磚塊般易毀的瓦礫。只要大軍所出,蠕蠕就會土崩瓦解般被滅成灰燼……」花木蘭揉了揉額角。
「但無論是玉碎還是瓦碎,這種悲劇都是相同的。」
他站起身,望向了天空。
「我啊,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哪怕斷了手,斷了腳,我也要活著回家……」
他就在阿單志奇不屑的眼神裡,保持著這種挺直脊樑仰望的姿勢,像是對著天空說話一般的喟歎道:
「我不怕死。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我的死會改變家人的生活。」.
阿單志奇失魂落魄的回去了,他今晚受到的衝擊,幾乎顛覆了他的價值觀。
他的兄長死於戰爭,他的父親死於戰爭,他的爺爺死於戰爭,他的祖祖輩輩都在打仗。他從小被教育要勇猛,要悍不畏死,要為大可汗盡忠。
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是英雄,是大魏的驕傲。
他也有兒子,只要他還活著,家中沒有失了軍戶的身份,一旦他的兒子到了打仗的年紀,勢必也要走上戰場。
這就是軍戶的宿命。
他知道花木蘭的想法是不對的,卻又指責不出任何話來。
為什麼已經從了軍,上了戰場的人,會說出「我不是怕死,而是不想死」這樣狡猾的話呢?
這就和問偷東西的人「你為什麼要偷竊」,得到的回答卻是「我想要」而不是「我為什麼偷」那樣的感覺一樣啊。
死掉的話,會改變家人的生活嗎?
說什麼傻話啊,那是一定會發生的事不是嗎!
阿單志奇堅定的信念因為這一夜的談話而徹底亂了。
這個原本渴望著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的男人,在握起刀戟的時候,也會開始想像。
他會想起他死了以後,他那才三歲的兒子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會想他的妻子,那個笑起來眼睛明亮的鮮卑姑娘會不會改嫁他人,成為別人家的新娘。
他的大哥已經戰死,他的父親也是。若是他也死了,他的阿母誰來侍奉呢?
一門男丁全部戰死,軍戶是要失去傳承的,在阿單家族,沒有了軍戶的地位,連出門都會被人瞧不起。
在戰場上想起生死的問題,實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就像一隻兇猛的野獸被拴上了韁繩,磨礪過的寶劍折了劍鋒。
……
……
……
「!老子想那麼多做什麼!」阿單志奇面目猙獰的斬下一個柔然人的頭顱。「老子不殺人,能活個屁!」
猛然驚醒過來的阿單志奇像是剛剛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戰場上似的,開始揮舞著長戟收割起敵軍的性命。
他都快給花木蘭那小子弄傻了!
你要活下來,就一定要殺人的。
你要殺的人多了,就一定會出頭。
那個像是娘們一樣猶豫的花木蘭,只要一直不死,總有一天會進入先鋒營,無非就是時間的問題。
長官們又不是傻子!
他瞇著眼睛看了看遠處的花木蘭。
這是花木蘭第一次正式參與「收割」,意外的,他居然不怯戰,也沒有什麼怕死的表情。
明明之前他們一直在新兵營,在每次柔然人過來騷擾時負責護衛糧草或者保護側翼,從未見過這般血腥的場面。
殺紅了眼的新兵和害怕的舉不起刀的新兵比比皆是,這個時候,雖然並不奮勇,但顯得異常冷靜的花木蘭就顯得極為醒目。
這種人是天生的戰士!
不愧是懷朔花家的孩子。
他就知道賀賴氏族出來的孩子不會是孬種!
同火的「孬種」坤達和莫懷兒已經面無人色了,手抖的連馬韁繩都握不住。平時摳腳丫子埋怨沒有被派出去追擊柔然人的自信早就蕩然無存。
柔然人和鮮卑人本來就沒有什麼不同,真要打起來,所憑的無非就是誰的力氣更大,誰的武藝更強而已。
他只是火長,不是將軍,護的了他們吃喝,護不了他們安全。
他自己還想活呢!
嗖、嗖。
兩支箭疾奔而來,一先一後正中兩個柔然人的後心。
向著坤達和莫懷兒衝鋒而至的柔然騎兵懵然地墜落馬下,肩背處的劇痛讓他們無法再握緊韁繩。只留下繼續向前疾奔的戰馬,在失去了騎手以後飛快地朝著側面跑遠了。
坤達和莫懷兒被這猶如天降的利箭所救,感激地朝前方看去。
正前方,神色複雜的花木蘭掃視了一圈戰場,控韁調轉馬頭,往後方小跑。
前方柔然人已經大潰敗,已經衝進陣內的柔然人也被中軍射殺了個乾淨,沒有繼續屠殺下去的必要了。
「花木蘭,你去哪兒!歸隊打掃戰場好算軍功啊!」
「你們去吧,我去後面看看!」
「喂喂喂,我們這次的任務是隨著中軍衝殺哇!」
「不是已經收割完了嘛。」花木蘭一陣風般掠過了他們的身側。
「算了,我們替他割蠕蠕人的首級!他殺了幾個?」
「七八個?」
「先把射掉下馬的砍死再算!」阿單志奇跑到兩個火伴身邊,還沒說上兩句,一看前面的情況,頓時跳起腳來。
「喂,那邊那個!那兩個屍體是我們火裡幹掉的!背後有箭沒看到嗎!給老子放下!」
「老子說放下!」
***
花木蘭非常討厭這種單方面的屠殺。
但鮮卑人不留「蠕蠕」在戰場上的俘虜,柔然人也知道自己即使投降也留不下性命。
所以只要一開始打仗,就是不死不休的結局。
她怎能死呢。
她若死了,她是女人的身份就保不住了。戰死者的屍骨是很難保全的。為了留下遺物去立衣冠塚,火伴要把袍澤的衣衫配飾全部除盡帶回死者家裡。
若她是女人的身份暴露,連同葬袍澤身邊的資格都沒有。
家人會遭遇的不名譽的未來,她連想像都會覺得窒息。
她怎能讓自己的阿爺一輩子沉浸在「我逼死了我的女兒」的夢魘裡?
花木蘭說自己不怕死,這並不是虛言。
每次控馬步上戰場,她反倒會得到一種奇異的寧靜之感。似乎這戰場就是她的歸宿,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她的耳邊響起的號角聲、廝殺聲、那兵器相交時的金鐵之聲,都讓她從毛髮到骨髓都戰慄而興奮。
敵人的鮮血在召喚她,敵人的哀嚎聲猶如助興的鼓樂,她像是一把被封藏在匣子裡的利刃,無比的渴望著和中軍一起衝入敵陣內「收割」。
只是她越興奮,就要表現出比興奮更冷靜的情緒將它壓制下去。
她不能將自己變成和其他人一樣的殺戮工具,她要活下去,而不是做活靶子。
她只要能活下去就行了。
然而看見火伴遇險,她還是忍不住舉起了長弓,從遠處射殺了那兩個敵人。
即使那是兩個只會吹牛、散扯,睡覺磨牙、打呼嚕,腳臭還喜歡胡亂摳腳的猥瑣男人。
她是那麼厭惡他們的一舉一動,可還沒有憎惡到眼睜睜看他們去死的地步。
一百四十步,她掃視了一下戰場,似乎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距離。
阿爺啊,不能出格太難了。
怎麼能一邊不出格,一邊活下去呢?
上個月的家信裡應該問問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