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道歉的遭遇都談不上順利,丘林豹突以前似乎就是喜歡惹事的孩子,而且對人十分敏感。
無論他現在是不是後悔,是不是垂頭喪氣沮喪不堪,在過去的很多年裡,他都像是一頭小豹子,只要別人表現出一點不盡人意的樣子,就會對別人張牙舞爪。
這樣的性格是從王氏和其他鄉人的言語中一點點吐露出來的,藉著這些人對丘林家的唾罵和憤慨,賀穆蘭的腦海裡大致勾畫出了丘林豹突的生活軌跡。
這個孩子的母親王氏,和外柔內剛的張李氏、或者阿單卓外剛內也剛的阿母不一樣,是一個十分柔弱的人。她柔弱的性格甚至讓她連改嫁都不敢。
對於未來生活的不確定性和恐懼,讓她猶如生活在烏龜殼裡的烏龜,很少探出自己的那一步。尤其後來花木蘭時不時的就會送東西過來,鄉里也敬佩丘林莫震的貢獻,都主動幫助她家,王氏根本不需要改嫁也能過得很好,所以她就一個人慢慢帶大了孩子。
雖然過程並不容易,但相對於許多一個人無依無靠養大孩子的母親,例如張李氏,她要順遂的多。
丘林豹突從小就知道自己的父親戰死沙場,而且死的很壯烈。大人們對他家的禮遇,以及對他的疼惜,都源自於此。
但大人們對丘林豹突越好,卻越會引起其他小孩對他的排斥。
孩子都是殘忍的,他們不能理解大人們丘林豹突的好是因為什麼,只覺得大人們偏心,這孩子會拍馬屁——所以從小到大,丘林豹突一面為自己受到不一樣的優待而感到自豪,一面又因為同齡人的冷遇和敵意而常常和他們發生爭鬥。
小孩子打架,原本是很普通的事情,可是王氏卻對這種事非常擔憂,每次無論是丘林豹突揍了別人,還是別人揍了丘林豹突,她都會拉拉扯扯的到別人家的道歉,或者上門討公道。但她道歉或者討公道的方式都是站在別人家門口大哭特哭,哭到別人都害怕了為止。
漸漸的,對英雄的敬佩被英雄家人的懦弱所覆蓋,隨著小一輩長大,老一輩老去,已經很少有人記得丘林莫震是何許人也,可是卻對這個性子軟的誰都能捏上一把的王氏印象深刻。
柿子軟了,自然就會有人來捏。王氏的外貌無疑是非常溫婉秀美的,否則莫震也不會娶了這麼一個姑娘,只是這麼多年來的煎熬,如今那種秀美也已經被一種枯瘦木訥所代替,了無生氣。
王氏還有個小叔,可這小叔也是個性格怪異孤僻之人,而且一聽說家裡要徵兵,王氏只不過說出一點顧慮,他就立刻回鄉去了。
到底他是如何靠不住的人,一望便知。
有這麼一個懦弱的母親,還有一個和擺設沒什麼兩樣的叔叔,丘林豹突的性格就變得粗暴又具有攻擊性,這讓王氏更加擔心他以後長大會不會到處惹事,釀下大禍出來。
結果,丘林豹突沒有釀下大禍,王氏卻釀下了大禍。
***
「你對的起我們家嗎?丘林將軍死了,你們家的田都是誰幫著種的?都是我們鄉里的漢子!就算我們收了你家的糧食,可也不是衝著你家糧食去的,不過是看你家孤兒寡母可憐,想要幫你們一把……」
一個年輕的婦人將一盆水潑到丘林豹突的身上後,開始罵了起來。
她的丈夫被帶走了,因為她的兩個孩子都還沒到能上戰場的年紀。
「還有你,我早就看不慣你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除了哭好像什麼都不會做了。明明也不是官家夫人,可從來沒見過你織過一匹布,餵過一隻雞!花木蘭尚且在戰場上殺敵,我們在家裡養活老小,你養個兒子,還把他養成了個窩囊廢,白吃了那麼多年糧食!」
這婦人憤然地指著王氏繼續吼了起來:「你居然還有臉跟來!你兒子不是死了嗎?你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嗎?你不就仗著是丘林莫震的妻子嗎?你可對的起你的丈夫?」
王氏不發一言的頂著這婦人的咆哮站在院門口,她的難堪和委屈自然壓抑的她想要哭出來,可是她卻擔心自己一旦真哭出來,那婦人會罵的更加凶殘。
正因為她陪著自己的兒子走了這麼多人家,所以她才終於明白了,她的後悔和內疚,對於這些人來說一文不值。
因為傷害已經造成,而別人對她的厭惡也已經不是一日兩日。
她的懦弱和不明是非早就已經存在,可因為她「將軍遺孀」的身份和那讓人又恨又怕的哭泣本事,沒有人會正面的向她提出來。
王氏二十歲喪夫,娘家都是姐妹,早已經遠嫁。她在上黨沒有長輩,沒有人能夠對她指手畫腳,也沒有人能夠讓她改正這些從娘家帶來的缺點。
在為妻子、為媳婦時,她的這種性格固然是某種忍耐和順從,是很多男人喜歡的好品質,正如花母對花父的無條件服從。
可一旦為人之母,當你表現不出讓孩子可以學習並引以為傲的優點,孩子很有可能變得缺乏安全感,且具有偏激或自卑的一面。
這是性格造成的悲劇,也是制度造成的悲劇,在王氏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性格之前,這種悲劇還會一直上演。
「你們滾吧!現在才來,軍府帶人走的時候你們在哪裡?你會撒謊,也會在事情過去後再跑出來道歉,那之前在幹什麼?」婦人把好奇探出頭來的兩個孩子趕進屋子裡,反手摔上門進了屋。
哪怕她進了屋,賀穆蘭也聽到了門背後的唾罵聲。
「現在敢站出來了,不就是因為找到了靠山嗎?除了花木蘭,還傍上了其他大人物,所以連逃脫兵役的責罰都不怕了?!和你這種人站在一個屋簷下說話,我都覺得噁心!」
「你這婦人真是……」
阿單卓聽到她這麼說,瞪大了眼睛就想嚷起來,結果卻被賀穆蘭制止了。
她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了拍。
「莫發火,她有足夠的理由遷怒。」
丘林豹突被阿單卓拉了起來,他全身被冷水淋濕,如今春天未到,再跪一陣子,肯定就要生病了。經過這麼多天,就連阿單卓對他的鄙視也已經淡了不少。
任誰見了他這一陣子的遭遇,除了可憐和同情,都生不出多少痛恨來。
捫心自問,阿單卓覺得自己大概第三天就忍受不住了。
令人意外的是,以為第一天就肯定會忍受不住的王氏,居然一直堅持了下來。雖然會哭、會磕頭、會瑟瑟發抖,但她兒子每一次受辱,或她自己每一次受辱,她都坦然受了。
這讓阿單卓對王氏有一點點那麼刮目相看。
『只有一點點,針尖那麼大。』
他在心裡補充。
今天一天的「道歉」行動做完,一行人回到了丘林家原來的宅子。屋裡早就不能住人,灰塵重的賀穆蘭都無法接受,剛來的第一天,四個人打掃了一天,才勉強整理出兩間可以住的屋子,以及可以用的廁房和廚房。
賀穆蘭跑了一趟丘林莫震的墳墓,在越影強烈不願意的態度下勒著馬脖子讓它做了一次馱馬,還有相同遭遇的是阿單卓的小紅馬,他們用三匹馬把山上所有的東西都載了回來,讓他們必須繼續在這間屋子裡居住。
「那是丘林莫震的墳墓,是最終休息的地方。」賀穆蘭這樣說道。「就算下一刻就會死,活人也該住在活人的地方,否則和死人沒什麼區別。」
她堅持「活人該有的尊嚴」,無論丘林豹突前一天被臭雞蛋砸、被潑糞、被弄的如何淒慘,她都要求丘林豹突第二日穿著乾淨的衣服去道歉,而不是一副已經被教訓過的樣子去博取同情。
這樣的態度甚至影響了王氏,她甚至也開始在去道歉之前好好梳妝,讓自己不至於一副蓬頭垢面的樣子。
就像戰士去打仗之前先要整好自己的裝備,百官上朝之前要先準備好自己的奏折,這樣的舉動已經化成了某種「儀式化」的東西,成為丘林豹突這段時間的精神支柱。
『無論前一天有多麼糟糕,明天都會好起來的。』
抱著這樣的信念,丘林豹突跑完了二十三戶被征了兵的人家。
晚飯依舊是賀穆蘭買來的羊腿,因為王氏根本沒時間準備什麼飯菜,只能用賀穆蘭帶來的羊腿臘味和米面做飯。
這讓賀穆蘭有些後悔自己居然買了這種東西做禮物了。
「來,多吃一點。」賀穆蘭把盤子裡的羊肉「慈愛」的夾給阿單卓,又夾給了丘林豹突。
她滿意的看著兩個孩子都一臉歡喜的將它們吃了下去。
太好了,這樣她就可以少吃一點,而不必面對王氏「對不起我只能用這種東西招待你」的泫然眼神了。
「花姨,二十三家都走完了,明天要做什麼?」阿單卓吃了幾口,突然開口相問。
「吃飯的時候,就不要說這麼難以下嚥的話題了。」賀穆蘭夾起一塊肉乾,腦海裡自動把它美化成蔬菜的樣子,然後努力嚼了幾下將它吞下去。
「咦?明天要做的事居然能讓人食不下嚥嗎?」阿單卓倒吸了一口涼氣。「難不成你讓豹突去軍府自首?」
吧嗒。
王氏的筷子突然掉在了案桌上,然後滾落了下去。
「我……我……手滑……」她慌慌張張的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彎下腰去地上撿筷子。不過是案桌離地的一尺多距離,她卻彎腰撿了許久都沒見她直起身來。
丘林豹突夾菜的筷子不過是停了一瞬,立刻又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一般若無其事的繼續吃了起來。只有阿單卓在被賀穆蘭瞪了一眼後露出不安的表情,完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哎,我還想等吃完了再說的。」賀穆蘭有些無奈的拉起了王氏,果然發現她又躲在席下捂著口鼻偷偷哭了。
「哭泣是情感的宣洩,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難為情的,你不必隱忍至此。」
愛哭包哪裡都有,賀穆蘭在現代時候就遇見過不少。她們有的並不是真的弱到一無是處,而是特別容易情緒激動而已。
王氏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這一個「缺點」,並正在努力的改正自己。可是本性就是本性,哪裡是那麼容易改掉的。
「我,我怕你嫌棄我……」
王氏抽抽涕涕的說出了這麼一句讓賀穆蘭撅倒的話來。
她又不會娶她!要不要說這麼小言的話啊!
「娘,不要再說了。」丘林豹突匆匆扒了幾口飯果腹,將筷子往桌子上一丟,乾脆地問道。
「花將軍有什麼要吩咐我去做的,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
「丘林家的,你給我滾出來!」
一陣喧囂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了出來,然後屋子外亮起了巨大的火光。
賀穆蘭吃了一驚,立刻抓起手邊的磐石,站起身子往屋外走。丘林豹突和王氏也要出門,賀穆蘭回頭喝道:「阿單卓在屋子裡陪著你王姨,豹突跟我出來。」
若沒什麼大事,卻把王氏嚇出個好歹來,情況就更麻煩了。
賀穆蘭帶著丘林豹突出了門,被屋外一堆的火把閃的有些睜不開眼睛。這天已完全黑了的時候,糾結這麼一大幫人舉著火把站在別人家門口,一定是來意不善。
所以賀穆蘭扭頭問了問身邊的丘林豹突,「你認識這人嗎?」
「他是此地最大的軍戶車家的子弟,以前和我打過架。」丘林豹突皺了皺眉。「他家是貴族,這次徵兵並沒有征到他家去。」
鮮卑貴族的軍貼是直接從鮮卑三十六部的軍府發出的,和州軍府接到要人的消息再下軍貼不同,鮮卑貴族接到軍貼,一般就要點齊家中的奴隸和家將一起上戰場,所以一開始起點就和普通軍戶人家不同。
「那是來做什麼的?」
賀穆蘭納悶地看了眼對面站成一排的男人。
「丘林豹突,聽說你不但回了小市,還有臉一家家去磕頭,我真替你丟人!」那姓車的子弟高舉著火把罵道:
「你既然敢回來,就該想到今日。來人啊,把他給捆了,送到軍府去!」
「是!」
一群下人得了令,拿著早就準備好的繩子和布巾等物就往前衝。
「車師,你真以為你人多老子就怕了你?你跟軍府有個蛋的關係!」丘林豹突和他應該是有宿仇,一擼袖子就想上去幹架,卻不小心牽動了身上的傷口,齜牙咧嘴的倒吸了一口氣。
他這幾天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棍棒,也委實打他的大部分都被賀穆蘭攔住了,他又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否則早就被揍死了。
那群下人見丘林豹突還沒動手就先顯現出弱勢來,立刻精神一震立刻要動手,冷不防丘林豹突身前突然閃出了一道身影。
正是仗劍而立的賀穆蘭。
對方有兵器,這幾個下人卻只有繩索等物。丘林豹突本來就難以對付,再多出這麼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人來,這幾個家奴立刻就頓住了腳步,回頭為難的看著自己的主人。
車師來之前就知道丘林豹突是被一個中年男人陪著去各家道歉的,而且鄉中也有很多人猜測來的人是丘林家的某位長輩,因為發現子孫不肖,所以過來「大義滅親」的。
這中年男人來時沒有帶什麼隨從,只有一個黑臉的少年跟隨在側,看起來也像是子侄而不是下人,這樣出行的派頭自然不像是貴族。
再想到丘林家並不是什麼顯赫的人家,自從陛下遷人南下時也被拆的七零八落了,車師也就沒把這位「長輩」當成什麼事,一打聽清楚丘林家這麼多天的情況,立刻就帶了一堆家人來「懲奸除惡」。
「我說你躲的不知去向怎麼還敢冒頭,原來是找了靠山。怎麼,是認了乾爹了,還是乾脆認了親爹?你娘雖然還有幾分姿色,想不到都人老珠黃了還有人願意收這……啊!」
車師的臉上突然被一顆石頭擦了過去,撞的他面上鮮血直流。
眾人再一看,場上只有幾步外的賀穆蘭收回了腳,砸中車師的,正是賀穆蘭腳下的那些雜石。
這些雜石還是他們剛剛住進來的時候鄉人們丟的,想不到此時還派上了用場。賀穆蘭力氣大,她踢了一個石頭過去,那被她的手段砸中的人,可比被鄉人砸中的人傷重得多了。
「啊,偏了,我準備踢的是你那張狗嘴。」賀穆蘭輕聲笑了笑,「反正也不說人話,乾脆堵了算了。」
「你居然敢傷我!」車師往臉上一抹,發現整個臉頰明天都不能見人了,立刻拔出腰上的彎刀親自要上,被一旁的家僕抱住了手臂。
「主人受辱,我等怎可輕視,待我去把那莽夫拿下!」
那武勇的家僕也拔出刀,二話不說朝賀穆蘭揮刀就砍。
一個家僕揮刀,立刻就有膽子也大的也一起合擊賀穆蘭,賀穆蘭抖掉劍鞘,舉劍還擊。
車師一指家人,立刻又有七八個家奴朝著丘林豹突虎視眈眈而去。
「璫!」
家僕的刀砍在賀穆蘭格擋的劍上,金屬相撞產生的火花讓兩個人的臉都亮了一亮。賀穆蘭運勁於臂,順勢往後一撩,那單刀的刀口立刻缺了一個口,家僕也被那巨大的力道震的虎口發麻,單刀脫了手去。
「主人,對方是個練家子!」
那家僕立刻喊道。
賀穆蘭哪裡有時間跟這些家僕亂鬥,眼見著丘林豹突已經被好多人圍了起來,猶如困獸之鬥一般在胡亂扭動,立刻罵了起來:「丘林家不英雄,你們這般行徑,也不見得英雄到哪裡去!」
她心中生恨,直直殺入家僕們的陣勢中,出手如狂,手上磐石飛舞,劍背連拍,沒幾下就又有幾人倒在她的劍下。
這些人手上拿的是繩索而不是武器,見那中年男人只憑一把怪劍就嚇退了他們之中武藝最好之人,心中先就生了膽怯之念,再見他勢如猛虎,更是又是驚慌又是害怕,連連往後退。
夜間天色模糊,這些人手中火把早就給了同伴,赤手空拳去抓那丘林豹突,賀穆蘭用劍背擊倒別人,可手法太乾脆利落,天黑又看不清真實情況,從那車師看來,就像是賀穆蘭一人一劍殺了他好幾個家僕一般。
車師雖然是貴族,卻不是當家之人,帶著這麼多家僕出來,若是真惹了什麼事,家裡也要有重罰,看到家僕倒了一片,心中一片冰冷,冷汗也爬滿了後背。
他先前以為來的不過是丘林家哪個正直的長輩,料想丘林年豹突做了這般不忠不義之事一定不敢反抗,那長輩不會也不敢忤逆他的抓捕,誰料一個兩個都在反抗,這長輩居然還是個萬夫不當之勇的猛士!
「你是丘林家哪位長輩?為何要殺我家人!」車師此時也顧不得丟臉了,大聲叫了起來:「你丘林一族在上黨已無立足之處,若再傷我家的家僕,以後丘林之名在大魏可以不必再提了!
「誰殺了你的家僕?」賀穆蘭莫名其妙地回了一句,從一群人里拉過丘林豹突,一把拽掉他身上的繩索,向車師道:
「你一非軍府的府佐,二非此地的父母官,管不著抓捕逃兵之事。你若真這般義憤填膺,也不會等了這麼多日才來了。」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出一聲嗤笑,而後又有不少笑聲悶悶地在夜色中傳了出來。
原來賀穆蘭這邊的動靜弄的太大,已經引了不少人家出來看。小市鄉雖然鮮卑軍戶不少,可漢人家庭更多,這一家這段日子的遭遇早就讓許多人津津樂道,如今見他家又再生波折,一個個都好奇的要命。
那夜色之中,那些大樹、屋舍之後,也不知道還有多少看熱鬧的傢伙。
當知道這樣的事實後,這個叫車師的青年臉色頓時紅成了豬肝的顏色,等看到地上的「死人」一個個哎喲哎喲的爬了起來以後,更是恨地牙都癢癢。
「沒用的東西!」
「噗!那躲在沒用東西後面的你不是更沒用?」
也不知道哪個狹促鬼捏著鼻子細聲細氣地在不遠處打趣。
車師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賀穆蘭攙著不知傷了哪裡的丘林豹突走回屋子,將他送進去交給王氏,又走了出來。
她知道四周還有無數人在豎著耳朵聽著這邊的動靜,忍不住呼吸了一口冬日夜晚冷冽的空氣,在這麼做了以後,她感覺郁氣漸消,可以開口說話了。
她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傳的更遠些,以這樣的音量開了口:
「我在來到這裡之前,並不知道這裡發生了這樣可悲又可歎的事情。對於我來說,丘林豹突是我的子侄輩,我理應關心他,幫助他一切的困難,但道義告訴我,他確實做錯了事情,所以僅憑關心已經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她身體靜下來一陣子之後,就開始感覺沒有披著裘衣的身體有些涼颼颼的,這讓她不由得加快了語速,聲音也微微有些顫抖:
「王氏害怕失去兒子,丘林豹突怕死,所以他逃了。可這世上有許多事不是怕就能躲避的,他讓鄉里的許多人都遭受了和他們一樣的懼怕,這是他的過錯。」
「現在,這個年輕人願意站出來承認錯誤,待此間事了,我自會帶他去州軍府認罪,向軍府稟明一切,糾正這個錯誤。到時候是殺是剮,自有軍府定奪,你,你,還有你……」
賀穆蘭點了面前的這一堆人。
「你們之前既然一直沉默,現在最好也繼續保持沉默。否則,我揮的就不僅僅是劍背了!」
「你怎麼可能帶丘林豹突去軍府,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會跑個無影無蹤,反正他之前就逃過一次了!」
車師冷哼。
「那他為何要回來呢?繼續逃就好了。」賀穆蘭懶得理他。「我話也說到這裡了,外面風大,我要回屋子去。你若實在要『替天行道』,麻煩下次多帶幾個人來,至少多動彈一會兒,還能熱熱身子。」
「噗!」
「好狂的人……」
「咦,小丫頭春心動了?」
「喂!」
夜色中竊竊私語不斷,但明顯聽得出賀穆蘭的話幾乎沒幾個人聽得進去。他們是來看熱鬧的,如今熱鬧不好看了,立刻就有好事者捏著嗓子開始叫了起來:
「你不是丘林家的人,這麼幫他,是不是看上了王氏啊?」
「不要藏頭露尾,有話出來說。」
賀穆蘭露出了一個荒唐的表情。
「出來說不定會被打死啊。」
那人聲音中的笑意更重了。
一旁哄笑聲不斷。
賀穆蘭胸中那股煩躁又湧上來了。
果然,以武力壓制別人,總不能被信服。
恐懼和信服是兩回事,只要她一走,王氏說不定就要面對更多的流言蜚語。
這和王氏說謊欺騙軍府不同,這樣的罪名是完全的冤屈。丘林莫震的這位妻子,至少在操守這一項上,並沒有過錯。
「哪個傻子會無緣無故去幫一個陌生人?若我記得沒錯,你以前沒來過小市鄉吧?我在這裡這麼多年,印象中好像沒有見過你來拜訪丘林家。真奇怪了,王氏搬到那荒郊野外才一年,突然就冒出你這麼個厲害的……」
嘎啦!
木門的門閂轉動的聲打斷了好事者的言論,像是一隻發瘋的母牛一般衝出來的王氏突然尖叫了起來:
「她是花木蘭!一直給我家送東西的花木蘭!你能誣陷我和任何人私通,只有她不可以!」
王氏的尖叫聲引得賀穆蘭都嚇了一跳。
連賀穆蘭都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情緒激動。
「什麼?你開什麼玩笑!」
「花木蘭哪裡看的上你這樣的女人,一見到你的真面目,怕是就失望的走了!」
「你還真是撒謊成性,連女英雄都拿來做擋箭牌……」
「你看看這個人,哪裡像是女人……」
啪。
一聲巴掌聲響了起來,然後是輕聲的哀嚎。
亂七八糟的響動引得車師一行人驚疑不定地僵立不動。
賀穆蘭傷腦筋的搖了搖頭。
明天肯定是不能在這裡待了,再待下去,要被看熱鬧的人圍得走不了了。
雖然她也想說明自己的身份,讓王氏不至於得一個「和人私通」的名聲,卻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被說穿身份。
王氏捏緊著雙拳,大有別人不信就一頭碰死的氣勢,這讓賀穆蘭無奈地收劍入鞘,乾脆地承認了。
「她說的沒錯……」
賀穆蘭苦笑。
「我就是那個幫了他們許多年的傻子……」
「懷朔花木蘭。」
***
懷朔花木蘭的名頭有多好用呢?其作用大概就像是施放了一個群體的「沉默術」,或者一個群體的「安撫靈魂」之類的技能。
至少在賀穆蘭報出自己的名字,並且拿出自己軍功十二轉的印信時,那些竊竊私語的聲音完全的消失了。
花木蘭資助了丘林家十幾年的事情此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以至於一年前開始花木蘭不再送東西來了,許多人都認為是她得知了丘林莫震後人的行為,而徹底失望的緣故。
如今,那個傳說中的人突然出現在了小市鄉,而且以這樣的方式「領著」(明明之前還用陪著,咳咳)丘林豹突一家一戶的去道歉,許多人都在黑暗中露出了瞭然的神色。
原來回頭是岸有是原因的。
已經有無數人在腦海裡腦補一個個「浪子回頭金不換」或者「捨生取義」之類的故事了。
車師再怎麼不甘心,也不敢在這麼一堆隱藏在黑暗裡的人面前對「花木蘭」大放闕詞。他只能灰溜溜的帶著一群家僕,以出場時完全相反的氣勢,趁著夜色跑走了。
「這醬油打的……」
賀穆蘭看著車師的背影,低喃出聲。
「我連他臉都沒有看清。」
賀穆蘭轉身要回屋子,卻發現王氏還站在門口。
她還是捏著拳頭,無法抑制自己因激動而顫抖的身軀,直直地立在院子裡不肯移動一步。
看起來,像是她在以一己之身和整個世界對抗似的。
「王……」
「請讓我在這裡靜一靜吧。」她突然開口。「我就在這裡站一會兒。」
賀穆蘭有些尷尬的回過身,她一直覺得自己雖然穿到了花木蘭的身體裡,但依然稱得上是一個十足的女人(心靈上的),可是在這一刻……
她發現她居然弄不懂女人心了。
咦?
難不成和男人相處的多了會被潛移默化?
她只能「嗯」了一聲,返身進了屋。
屋子裡,阿單卓正在給身上有了傷口的丘林豹突推藥。這些藥還是陳節給的,據說是從盧水胡人那裡得來,阿單卓平時寶貝的很,現在每天卻會給丘林豹突抹一抹,可見阿單卓也是個心軟的傢伙。
賀穆蘭將磐石往地上一放,跪坐在火盆邊,頓時覺得身體又暖和起來了。
此時她無比慶幸自己送來丘林家的東西裡還有炭,否則這麼長的日子,就要一直忍著北方的寒風,在這間已經敗破的屋子裡面對四處漏風的窗子發抖。
「咦?王姨沒進來?」收起藥瓶的阿單卓看了一眼賀穆蘭的方向,奇怪的往後探了探腦袋。
還真沒人。
剛才不是衝出去大喊大叫了嗎?
「她說她要靜一靜。」賀穆蘭挑了挑眉,「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打擾她吧。」
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哦。」阿單卓把藥瓶放回包裹裡。
丘林豹突露出擔心的神色,不住的看向門口。
她阿母有時候特別難過的時候,就會這樣一個人找個沒人的地方呆上半天。
她也不是只會哭的。
「明天一早,我們走。」
賀穆蘭對還散發著藥味的兩個孩子說道,「明天先不要帶上你阿母。」
「明早就去軍府嗎?」丘林豹突微微張大了嘴,「那我阿母日後誰來……」
「明天不是去軍府,但是你總是要去的。在那之後……」賀穆蘭頓了頓,沒有一口說出自己會照顧她的言論。「我會將她拜託給另外一個人照顧。這次我不會只給她財帛,我會拜託可靠的人教她如何自己生活,如何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這樣即使你以後有什麼事,她也能照顧好自己。」
「那我就放心了。」丘林豹突露出徹底解脫的表情,「我阿母,是一個永遠不敢隨便踏出步子的人,可有時候,總是要踏出那一步的。」
「花姨,明天我們去哪裡?」阿單卓抓了抓頭,「丘林還有什麼人家沒有去的嗎?」
他天天看丘林豹突受盡各種侮辱,有時候也覺得他還不如直接去軍府投案自首得了。
看花姨的樣子,似乎對丘林豹突能逃過一劫也沒有什麼信心。
可靠的人?
會是誰呢?
「去了結他另一樁事情……」
賀穆蘭看著露出驚訝表情的丘林豹突,歎了口氣。
「你要回頭,就首先要面對過去啊。」
***
「阿嚏!」住在山洞裡的某老四狠狠打了個噴嚏,將手中的鼻涕往山壁上隨便一擦。
「這風吹的,老子都要得風寒了……」
「那是你穿少了。」
一邊磨著刀的老大頭也不抬。
「再沒生意,連褲子都要賣了,別說皮襖了。」老四攏了攏衣襟。「不知道老七到了家沒有,要住到幾時。」
「你別老惦記他。」
老大將刀塞回刀鞘裡,似是不經意地開口。
「他和我們,不是同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