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純粹男兒的世界,充斥著汗味、臭腳丫子味、口臭味,以及無處不在的各種挑釁和桀驁不馴。
賀穆蘭有著強大的武力,所以她很快在新兵營這一處鋪房成了一霸,不但獨自擁有最乾淨、最溫暖的一截火炕,而且她還不允許有任何人靠近她三尺之內休憩。
這倒不是因為她怕暴露自己的身份,黑山這地方,到了冬天,就算有暖炕也沒有人光著睡,實在是因為新兵大都是趕路而來,那臭腳丫子味道瀰漫在鼻腔裡,再加火炕這麼一熏,賀穆蘭有些經受不住。
阿單志奇應該是和她差不多時間進入的黑山城,否則也不會分到一火裡去,但賀穆蘭在幾處新兵居住的地方繞了幾圈,打聽了不少時間,都沒找到阿單志奇這個人。
待問到狄葉飛,倒是知道的人不少,可遺憾的是,他比賀穆蘭來的早,此時已經分到白營去了。
他並不是因為實力不濟而沒有去正軍,只是因為長得美貌,夜夜都有人騷擾,他晚上睡不好,白天還要操練,所以到了大比武的時候,居然莫名其妙的敗下陣來,進了白營。
黑山城是黑山大營之後的一座城池,專門為黑山大營提供各種支持。輜重、糧草、鐵匠鋪、甚至營妓們住的妓寨,都在這裡,儼然是個要塞一樣的城池。
新來的、尚未分配的新兵,還要在這裡篩選一遍,老弱病殘的要被分去做雜役,最優秀的尖子會直接進入正軍,剩下一些素質不錯、但缺乏經驗的會進入黑白兩營,在積攢夠足夠的軍功後轉到正營,享受更好的待遇。
此時凡是進了黑山城的新兵,人人都攢著一股子勁。因為資質良莠不齊,白天的操練並不如原本花木蘭在上一世黑營裡那般辛苦,導致很多人有精力去惹事,比如說,孜孜不倦地想要搶回火炕上諾大的位置。
嗖!
賀穆蘭躲過突然從腦後出現的木棍,回身從對方的手中搶走了那根棍子。
她接過木棍,隨手砸向一側的石牆,只聽得一聲脆響,木棍應聲而斷。那幾個新兵這幾天已經吃了賀穆蘭不少次虧,無奈他們都是同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得不共同進退,不折不饒地對付這人。
賀穆蘭這幾天已經煩了那魁梧漢子各種偷襲、明襲,夜間騷擾的行為,出手快似閃電的將他放倒,舉起木棍斷口參差不齊的部分,直抵著他的眼睛。
這是她真的發怒了,和前幾日無論如何都點到即止不同,她面容鐵青,有種擇人而噬的狠戾。
「你說,我要不要直接把這個插下去?」
木刺抵著他的眼皮,讓他忍不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起來可笑極了。
「你要插就插,何必囉……」
賀穆蘭的木棍已經刺破了他的眼皮。
「我撒手!我以後不冒犯你了!」
不想成為獨眼龍的男人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口服軟,將另外一隻眼睛也閉上,像是不願意看到對方勝利的笑容似得一口氣說道:
「我沃野吐羅五人不會再冒犯你。」
這五個人都姓吐羅,乃是同鄉同族,但除了這個為首的吐羅大蠻,其他幾人早就被賀穆蘭打怕了,不願再爭。
賀穆蘭丟下手中的木棍,旁若無人的走了出去。
鮮卑人注重承諾,他說以後再不冒犯她,那就一定不會再冒犯了。
賀穆蘭成了這一處營帳裡公認最強的新兵,卻過的一點都不高興。
每時每刻,刺探的眼光都會將她從頭看到尾,他們研究她的言行舉止,像是不經意地打聽她的來歷師承,這都有種她有可能會被發現身份的不安感。
但她又確實想快點出人頭地,好讓那位陛下發現,或者讓素和君快點前來,結束這奇怪的一切。
前世的花木蘭雖然也經歷過排擠、冷遇、白眼,但身邊始終有朋友。
重來一次的「花木蘭」強的要命,可是沒有任何朋友。
她漫無目的的在黑山城新兵大寨裡亂走,猛然間見到一個牽著馬進入軍營的年輕人四處詢問軍府在哪兒。
阿單卓那黑壯的身材,正是出自於此。
這個面容剛毅、性格寬厚的年輕人,如今已經二十五歲了,家中有一個四歲的兒子,還有一位長相頗為秀麗的鮮卑族嬌妻。
賀穆蘭一見到他就滿心裡升起了熟悉的感覺,那回憶裡一直像是鄰家兄長一般寬厚的照顧著全火所有人的火長,就這麼活生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阿單志奇。
花木蘭最信任的火伴。
「我帶你去吧。」賀穆蘭裝作路人一般路過他的身側,笑著說道:「軍府還在後方,你在新兵大寨裡問,哪裡找的到啊。」
「咦?我走錯了嗎?」阿單志奇眨了眨眼,「我是被門口的……」
「啊,錯了,跟我來吧。」
賀穆蘭無比感激門口指錯了路的那位,她克制著自己激動的心情,一邊引著阿單志奇往軍府走,一邊自來熟的搭著話:
「我是來自懷朔的花木蘭,也是新兵。你若在軍府報備完了,大概也會被分到新兵大寨裡來。我在木五的鋪房裡,身邊還有一個空位,若你沒被其他將軍要走,可以到我那間去。」
『啊,這位兄弟好生心善。』
阿單志奇也被這樣的熱情弄的有些受寵若驚。
「哈哈,我之前並無從軍的經驗,哪裡會被將軍要走呢。」阿單志奇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鼻子,因為鼻水流下來了。「我是來自武川的阿單志奇,阿單家,聽過嗎?」
「啊,阿單熊的那個阿單。」賀穆蘭擁有花木蘭大部分的記憶,自然知道阿單家最傑出的勇士,就是曾經力博黑熊將其殺死,後來被主家賜名「熊」的那位力士。
「你真是好厲害!」阿單志奇驚訝地張大了口,「我以為除了武川,不會有人知道阿單這麼小的家族了。」
「哪裡,能和黑熊比力氣的勇士,還是很出名的。」賀穆蘭不自然地搓了搓手指。其實,若不是阿單志奇在某次閒聊中提過這位祖先,還真沒人知道。
這麼刷好感度,似乎有點作弊啊……
賀穆蘭似乎已經看到自己在對話中因為是讀檔重來,而正確的選擇了正確的對話,獲得好感值提升的紅心效果。
果不其然,阿單志奇露出一個感動的笑容:「這位兄弟,若是我被分去新兵大寨,一定去木五找你。不過我路上得了風寒,就不睡你旁邊了,隨便找個角落窩一下便是。」
這時代風寒很容易變成大病,全靠人自身的免疫力硬抗。花木蘭在軍營裡還從未生過病,只受過傷,所以賀穆蘭也無所謂地說:「不過是風寒,你睡火炕上,說不定好的快些。若你真介意,我睡得離你遠點就是。」
阿單志奇聞言後,笑意更濃了。
「剛剛入營就遇見你這樣的善心之人,真是我的福氣。」
阿單志奇是個十分厚道的人,他的風寒後來會加劇,也是知道軍中比武就在幾天後,為了不讓自己的風寒傳染給別人,所以在最角落的地方遠遠地睡著。那裡是出入口的地方,進來出去都要掀起門簾,最容易傷風,他原本就有風寒,再冷熱交替幾次,風寒更甚了。
可即使如此,他也拖著重感冒的身體進了黑營,還奪得了火長的位階,可見武藝也是不弱的。
「啊,到了。」賀穆蘭看著門口一溜的將士,指了指紅色的那座矮門。「那個地方就是軍府,我軍貼已交,新營的軍牌也沒下來,不能亂走,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阿單志奇咧開嘴,和賀穆蘭行了一個鮮卑人的碰肩禮,互相擁抱一番後,掏出軍貼被人指引著進了軍營。
賀穆蘭心情頓時大好,哼著小曲兒,回到了「木五」的鋪房。
她還未掀起門簾,突然聽到裡面有提到自己的名字,忍不住一愣,駐足於外,好奇的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你可覺得那花木蘭像個女人?」一個略微尖細的聲音問著其他人。「他昨天從我身邊過的時候,我聞到他身上有香味!」
香味?
賀穆蘭惶恐的提起胳膊聞了聞。
什麼味道也沒有啊!
趕路趕了這麼多天沒洗頭洗澡,能聞到什麼香味啊?
「拉倒吧,這才進軍營三四天,你就想女人想到這地步了,以後幾年都沒女人,該怎麼過啊!」一個粗壯的聲音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見過哪個女人武藝那麼厲害的?他能把吐羅大蠻單手放倒,個子又那般高,若女人生那樣,怕是要躲在被褥裡偷偷哭吧!」
「話雖這麼說,不過大興,你有沒有覺得花木蘭皮膚太白嫩了點?你看我們,日日在家裡做農活,連武藝,手腳臉皮都糙的不行,照理說他是替父從軍的長子,家中也是普通軍戶,應該平日裡農活做的不少,怎麼白成那樣……」
因為她不做農活啊!
賀穆蘭看了看自己的手腳,再想想後來花木蘭那小麥色的皮膚……
難不成還要曬太陽?
可是現在是冬天啊!
「我鮮卑一族血統龐雜,說不定她有高車和漢人的血脈?你說起這個,我和你說,聽說兩個月前大比離開這裡的那一批新兵裡,真的混進了一個女人!」
「咦?」
「什麼!」
「嘶……」
一時間,屋子裡各種嚥口水、倒吸涼氣的聲音。
賀穆蘭捂著嘴,忍住想狂笑的衝動,猛掐自己的胳膊。
那絕壁是狄葉飛!
「話說她一入軍營,滿室皆是異香,皮膚光滑的好像新剝的雞子,身材妖嬈的就如隨風搖擺的花枝。雖說聲音粗噶,但有幾個睡在他旁邊的新兵都信誓旦旦的說晚上聽到了她說夢話,聲音清亮的很,根本不是白天的聲音,所以他們都懷疑白天的聲音是裝的。」
「我靠!女人也能混進來?那我們鮮卑男人的臉往哪兒擱?沒人去軍府裡告發嗎?」
「你傻啊!你希望身邊睡個香噴噴的女人呢,還是磨牙打呼嚕的漢子?」那人聲音猥瑣至極:「說不定晚上一個翻身,就翻到你懷裡來了,又香又軟……換你,你去告發?」
「說的也是。」
「女人到了軍中,哪裡活的下來啊。」
有個人感歎了一句。
「嘖嘖,女人嘛,只要把兩腿之間的本事用好了,自然有男人為她揮劍。你看著,說不定我們都死了,她還活的好好……」
尖細的聲音依舊在高談闊論著。
賀穆蘭聽到這一句,掀起簾子就進了大鋪。
屋子裡遠比外面溫暖,可賀穆蘭的臉上已經凝結出了冰霜一般的寒氣。
她徑直走到那男人身前,一把抓起他在鋪子上的細軟,又將他拎起來,像是拖死狗一般的丟出屋外。
「你太吵了。」
賀穆蘭彎下腰,對著一臉忿忿不平的男人冷聲道:
「你嘴巴太臭,我不想聽到你說話。我連看到你呼吸,都覺得滿屋子臭氣。要麼你換個地方住,要麼我見你一次揍你一頓,你自己選。」
她返身甩上厚麻布制的門簾,站在屋子門口不動,就等著他進來,自己好找到理由痛扁他一頓。
結果一刻鐘過去了,也沒有人進來。
滿屋子裡的人又震驚又嫌惡地看著這個打擾了他們愉快聊天的花木蘭,有的在心中懷疑是不是之前他們討論他像個女人被聽到了,所以找個借口洩憤。
這種猜測讓他們之前歡樂的氛圍壓抑了下去,變得無聊起來。
「膽小鬼。」
賀穆蘭喃喃地咒罵了一句,像是賭氣一般又走了出去。
她發現自己沒辦法融入這個群體。
花木蘭以前是怎麼和他們肆無忌憚地一起說著這樣的葷段子的?
她連聽到一點點有可能隱射到自己的話都想勃然大怒。
她還有的要學.
賀穆蘭走出去沒多久,阿單志奇就抱著甲冑和武器、行李進了「木五」。
因為路上染了風寒,他來的太晚了,所以剛剛在軍府規定的時間到了軍營,差一點就要挨軍法。
正因為他來的晚,到處都沒有空舖位,除非他和賀穆蘭一樣使用武力,否則只有睡地上的份兒。
不是每個人都有賀穆蘭那樣肆無忌憚的勇氣的,所以阿單志奇看了木一木二的情況以後,想到了引路的那個熱心人的話,逕直來了木五,抱著東西進了屋。
一進鋪子,阿單志奇立刻看到了長長的火炕頭上空曠無人、也沒有放任何東西的那個位置。
他知道這大概就是懷朔那個花木蘭說的身邊的空位,立刻欣喜的抱著東西,盯著一屋子人幸災樂禍的神情,把東西全部放在了炕頭。
『哈哈,這小子不知道那是花霸王占的空位,居然把東西放上去了!等下一定會被打破頭!』
『花霸王睡覺根本不讓人靠近她左右,這小子這麼大個子,還帶了這麼多東西,這是在找死啊!』
也有好心的人不願意再起波瀾,上前去勸他。
「這位置旁邊有個……反正不能一起睡的人睡著,你去那邊吧……」他指了指對面一個角落,「那個人剛被丟出去了,正好空出一個位置。」
咦?花木蘭睡相這麼差嗎?
難怪看到一個人這麼熱情的邀請,原來都沒有人願意和他同枕共眠啊。
阿單志奇瞭然地笑了笑,發自內心的想幫助他不受排擠。
所以他憨厚地一笑,搖了搖頭。
「不用了,我就睡這兒。大家都是同袍,有什麼不能一起睡的。」
「哎,我勸你,那傢伙蠻不講理,脾氣又壞,晚上一見到有人在旁邊,真是會把人活活……」
他還想說嚴重點勸服阿單志奇換個位置,卻見賀穆蘭打著簾子走了進來,立刻噤口不言,回了原來的鋪面。
來了來了!
好戲要上演了!
一群新兵興奮的看著賀穆蘭臉色微微一變,大步流星的朝著自己床鋪旁的新人衝了過去。
而那新兵還咧著嘴,就知道傻笑。
只見「花霸王」伸出拳頭,往前一伸……
開打了開打了!
馬上要開顏料鋪子了!
「諾,這是我去找來的生薑。」賀穆蘭剛剛出去找到了灶房,拿了一點鹽換了不少生薑來。「嚼一嚼或者熬水喝,會好的快些。」
咦?
什麼?生薑?
生薑打臉會特別辣嗎?
「謝謝啊。」阿單志奇感激的接過姜,從糧袋裡拿出幾塊肉乾。「你肯讓我睡在旁邊,又給我找姜塊,我沒帶什麼好東西,這些肉乾是驢肉的,你吃吃看,和一般的肉乾味道不同。」
賀穆蘭到了花家,幾乎是沒吃過肉,趕路也光啃胡餅,無比想念以前大塊吃肉的日子。此時一見到肉乾,頓時笑得燦爛極了,接過肉乾就樂得瞇了眼。
「謝謝你,我最愛吃肉了!」
『哎喲我,眼睛被晃得睜不開了!』
『花霸王居然會這麼笑?』
『原來他脾氣這麼差,是餓的!』
『要討好他居然這麼簡單!』
一群新兵恍然大悟的淚流滿面。
阿單志奇得了賀穆蘭的姜塊,果然鼻子當天晚上就通了。他又打聽清楚了此地的灶房在哪兒,用肉乾換了不少薑湯驅寒。
他原本就年輕體壯,晚上又睡的是溫暖的火炕,沒幾日身體就養好了,和賀穆蘭也迅速熟悉了起來。
對於這一點,賀穆蘭自然是很高興啦,只不過……
「來,花木蘭,這是我從家裡帶來的肉醬,你嘗嘗,味道不錯。」
「咦?謝謝!」
這下胡餅終於有胡餅伴侶了!
啊,笑了笑了,果然笑了!
「花木蘭,這是鴨肫,鹽水泡了曬乾的,我阿母出門給我做的,給你佐餐吧。」
「啊?這怎麼好意思……」
「好意思,好意思,都是同袍,客氣什麼。」
果然收了!吃人家的嘴短啊!
「給,我家的鹵牛舌!幾日後大比,手下留情,不要打臉啊!」
「我好生生打你臉做什麼?」
賀穆蘭納悶地嘀咕。
果然給吃的就能手下留情!
半日後。
賀穆蘭莫名其妙的抱著一大堆吃食放到炕頭,看著旁邊正在擦著牆頭的阿單志奇,傻乎乎地自言自語。
「我是無意間觸發了什麼隱藏劇情嗎?」
狂加所有人友好度的那種?
阿單志奇沒聽清她說什麼,倒是看到了那一堆吃食,微笑了起來。
「花木蘭你挺受人愛戴啊。一定是個好人吧?」
一定是個好人吧……
好人吧……
好人……
她人生中的第一張好人卡……
居然被阿單卓的阿爺給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