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不信!」若干人一聲慘叫,「你說狄葉飛是我還能接受,你怎麼可能呢!」
「狄葉飛在帳子裡溜過鳥……」
賀穆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天熱的時候哪個男人不……」若干人被慣性思維帶的順口說了一句,然後瞪大了眼睛噎住。
不,他們的火長確實沒幹過這種事。
即使夏天最熱的時候,他也最多光出個膀子,胸膛和屁股是從來不露的。
他們都知道火長一露出肚子就拉肚子,戰場上若是腹瀉虛脫就等於沒命,誰也不敢保證第二天會不會出戰,所以也沒有人敢勸他把衣服脫了涼快涼快。
若干人的腦子裡有許多一直覺得有些奇怪,卻不敢深想的事情,一下子就明白了。
火長肩膀受傷,他們擔心不已,想要趁他晚上睡著看看,結果被夜中驚醒的他丟了出去……
他們從來沒有和火長一起洗過澡,火長每次都是把他們的洗澡水都準備好,等他們洗完了再洗,原因是再扛一次水又是一身汗,不如最後……
為了洗澡,他們每個人都在洗澡過程中求過火長再提一桶熱水來,也就是說,他們每個人都被火長……火長……
看光過?
若干人覺得自己渾身快要熱死了,羞的。
「不不不不可能!」
若干人繞著賀穆蘭看了三四圈,想起那羅渾對他說的話,笑嘻嘻地伸出手去拍了拍賀穆蘭的胸。
「火長你就知道逗我,逗我那麼有意思嗎?你看,女人的胸會這麼……啊!」
賀穆蘭怎麼也沒想到若干人還能做出跟前世一樣的事情,也沒想過自己都把真相說出來了他還會「襲胸」,立刻一個抖手將他甩了出去。
「啊!!」
帳外的人二身子也跟著一顫,哆哆嗦嗦地問人一:「我我我要不然去把狄使君請過來?主子會不會被打死啊?」
「沒事。」人一側著頭聽了聽動靜,發現沒有其他聲響。「花將軍脾氣好,定是我們家主人做了什麼,花將軍在和他鬧著玩呢。」
鬧著玩能連連慘叫嗎?
第一下還能說是磕到了哪裡,第二下和第三下簡直就和命案現場一樣了!
人二黑了黑臉,可作為一個貼身家奴,他們也不能擅離職守,只能又驚又恐的聽著裡面的動靜。
人二琢磨著裡面再發出奇怪的聲音一定衝進去救他家主人,可等了一會兒,半點聲音也沒有,也只能耐下性子繼續守衛。
帳中的賀穆蘭將若干人掀倒在地,仰倒在地上的若干人還在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大些!我的大些!」
賀穆蘭雖然對性別意識已經人為的模糊了,但並不代表她就沒有女性自覺,被人有意識的襲胸,而且是兩次,還是同一個人,這樣的事實讓她恨不得再摔若干人幾個觔斗。
最讓人傷自尊的是,明明兩世都親口告訴他真相了,他就是不相信。
一時間,賀穆蘭被傷害的自尊心冒出了頭,她帶著報復的快感,開始努力想著關於若干人的一切,像是他剛才輕蔑地對待著她的女性身材那樣對待著他。
「你的當然大些,因為你的都是肥肉。」賀穆蘭嘲笑道:「同火十人,你的身材最瘦弱,離開黑山一年多,你的肌肉都變鬆了吧?還上得了馬,跨的了弓嗎?」
若干人呆了呆。
「我是男是女有什麼區別呢?你們不是照樣看不出來?該說我偽裝的好,還是你們太弱?我救過你無數次,第一次你掉落馬下,還像個女人一般在我的懷裡嚶嚶嚶的哭……」
「我沒嚶嚶嚶!」
若干人梗著脖子,死活不承認火長說出的擬聲詞。
賀穆蘭卻不理他,繼續不管不顧地說道:「我現在穿的褲子還是你給的那幾條,你要不要看看,到底是你的腿長,還是我的腿長?」
她提起自己的褲腿,幼稚的哼道:「你看看,短了一小截呢!你說你是不是該找個地方哭一哭?」
比女人還矮的傢伙!
「那是我二兄的褲子……啊呀,這不是重點!」若干人完全不敢起身,覺得自己還是挖個洞把自己埋了更好。他把自己的臉貼在地上冰冷的皮子上,用以鎮住自己已經火熱刺痛的雙頰,邊埋著臉邊含糊不清地叫道:「火長你不要臉!火長你你你你!火長你之前不是這樣子的!」
火長是被女妖怪附身了嗎?
還是毒舌的女妖怪!
還他正直開朗和善溫柔細心體貼武力驚人的火長回來!
這個火長不是人啊!
「我之前是什麼樣子的?」賀穆蘭邪笑著蹲下身,像是撫摸小狗一般揉亂了若干人滿頭的小辮子。
「是這樣的?」
她一把拉起若干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剛才都是騙你的,我的好兄弟,嚇你玩兒的。」
若干人羞辱的眼淚都已經在眼睛中打轉了,猛然聽到賀穆蘭的話,一下子破涕為笑:「啊哈哈哈哈我就知道火長你愛逗我!你說你說是不是我猜中了所以你惱羞成怒?我不會在外面到處亂說的,你這樣的英雄就算真的隱姓埋名陛下也會重用的,人家說半子也是兒子你替岳丈老爺出征也算是一戶人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賀穆蘭用同情地眼神看了看他,繼續拍爛他的幻想。
「不是,我說褲腿短一截是逗你玩兒的。我確實是個女人。」
若干人覺得自己要被賀穆蘭玩壞了。
「我不信。」
若干人咬牙。
「你這樣的英雄,怎麼會是個女人?女人……女人……」
他的眼淚唰地一下就出來了。
「女人不能當將軍,女人也不能一直在軍中啊……女人是要嫁人的,等你嫁了人,你還會和我們這樣往來嗎?你還能給我們提洗澡水,抵足而眠,徹夜長談嗎?」
懷著壞心眼逗弄著若干人的賀穆蘭一下子愣住了。
若干人帶著悲傷的表情,繼續無聲地流著眼淚。
「你是女人,別人會如何詆毀你?那些漢人的臣子會不會寫文章唾罵你?你難道要一輩子裝成男人嗎?別人都能成家立業,你卻要孤老終身……火長,你怎麼能是女人……怎麼能是女人呢?」
鮮卑人有一句諺語,用漢話的意思是說,「朋友一日的悲傷等於是我百日的悲傷,朋友一日的快樂等於我百日的快樂。」
賀穆蘭以前一直覺得鮮卑人很浪漫,有很多有意思的小歌和諺語,但心中卻也覺得這樣的句子太過誇張。
可這一刻,她確實感受到了若干人心中的害怕和為朋友百日的悲傷,所以整顆心驀地開始抽痛了起來。
她想到自己剛剛穿到花木蘭身上時,她剛遭逢大病,卻沒有通知任何一個火伴和舊交,也沒有之前的朋友探病,就這麼孤零零的消失了。
後來她造訪陳節,才知道並不是他們不願意來看花木蘭,而是因為她是個女子,而這個世道對女子實在苛責的太多了。他們越干涉她的生活,旁人對她造成的傷害就越大。加之大部分同火都有了家庭,即使他們自己知道自己是純潔的同袍之情,也不免擔憂有婦之夫卻交往過密的名聲傷害到花木蘭。
花木蘭確實還擁有所有人最真摯的情感,可又失去了他們。
就連身為天下至尊的拓跋燾,也只敢用那樣拙劣又張揚的法子,精挑細選十四個青年俊傑去替她長臉。
可內心的空虛,有時候是無法用這些方法來彌補的。
同樣的眼淚,狄葉飛也流過。
已經消失的花木蘭,一定不知道她記憶裡那個只有寥寥記憶的狄葉飛,後來曾經也抱著中年的花木蘭如此哭泣過,痛苦著花木蘭為什麼不是個男人。
朋友一日的悲傷,是我百日的悲傷。
一想到這句話背後的奧秘,賀穆蘭的心也就痛了起來。
若干人不是猜不到,而是無法相信。他與拓跋燾不同,拓跋燾自信自己有力量可以「罩」的住自己要重用的臣子,而若干人不過還是個侍官,不但是侍官,而且還是家中的幼子,前途和未來都還在很遙遠的地方。
他無法幫助花木蘭可能會遭遇的可怕未來。
「你,很害怕我是個女人嗎?」
賀穆蘭收起了臉上那嘲諷的表情。
若干人拚命搖頭。
「不,火長,我是為我們這些男人而感到羞恥。我們沒有你的武藝,沒有你的智慧,沒有你有見識,甚至連體魄都不見得比你更強,可就因為我們是男人,而你是女人,也許你的未來就會因為這一個最不算缺點的缺點給斷送了。」
「我覺得羞恥。我第一次因為我是個男人而羞恥!」
若干人表情沉重地說著真心話。
「你想的太多了。」賀穆蘭竭力讓自己擠出一個笑容,「我已經達到了我想要的目的,無論如何,未來都不會後悔。我得到了一個女子最難得到的東西,你不該感到羞恥,而應該替我高興才是。」
她看著怔愣的若干人,輕笑著說道:「世人都覺得,女人該得到的是什麼呢?相夫教子,有一個或幾個孝順的兒子,再將他們撫養成人?在家中時孝順父母,在嫁人後照顧公婆,幸福喜樂,兒孫滿堂的度過一生?若干人,這樣的幸福這世上早已經有無數女人得到過了。」
「我不同,我是花木蘭。」
賀穆蘭近乎自豪地說出這個女英雄的名字。
「若每座墓碑上都可以寫一段生平,這些幸福的女人們墓碑上必定很短,而我的經歷,足以佈滿整座墓碑。我有著一群最可靠的男性朋友,每一個都願意為我兩肋插刀,捨生忘死,可這些情誼,全部和我的皮相、我的地位、我的愛情無關,這難道不是一個女人能做到的最了不起的事情嗎?」
賀穆蘭看著若干人的眼睛,接著笑道:「當然,若你們有難,我也願意為你們兩肋插刀,捨生忘死。你看,這世上最純粹的感情,我已經收穫了,我不覺得我的未來有什麼痛苦的。」
「即使我暴露了我女人的身份,那也是我自願的。我能甘之若飴地度過這幾年,便也會同樣心境平和地過完自己的一生,你不必如此替我悲傷。」
賀穆蘭伸手擦掉若干人的眼淚。
「至少最後,我還有你們,你說呢?」
「是。」若干人重重地點了點頭。「即使你是個女人,也是值得我們尊敬之人。」
賀穆蘭一點都不擔心自己的女人身份暴露後會遇到什麼不公的對待。正如前世的花木蘭一般,她在對人對事對國家上,從來毫無虧欠,會壓迫她的人,都是不瞭解她的人,而對於她來說,一個陌生人能造成的傷害極其有限。
如果前世的花木蘭、一個原住民都不會把這些人放在心裡的話,那麼她,一個後世來的靈魂,更不會害怕這些。
至於她所想要追求的未來,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又何來「斷送了未來」一說呢?
她目前最想做的,便是幫助拓跋燾建立一個盛世,一個人人都能自由平等的行走在大地上的國家,而「帝王的信任」這一最難達成的條件,如今已經安安穩穩的握在她的手上了。
若干人是個善良的人,所以為她的未來感到痛苦,想必她其他的朋友們若是知道了這個秘密,也會一樣的痛苦。
因為朋友一日的悲傷,便是我一日的悲傷。
想到這裡,原本覺得暴露身份也沒有什麼的賀穆蘭遲疑了。
反正她也不準備這麼快揭露自己的身份,而拓跋燾也一副「無所謂你想怎麼就怎麼」的樣子,所以她也沒有必要急急忙忙的戳穿自己的身份,讓所有人頭腦混亂。
「若干人,我是個女人的事,請你保守這個秘密吧。」
所以,賀穆蘭看著情緒已經漸漸平復的若干人,淡淡地丟出這句話。
「火長,你放心,知道的只有人二和我,我出去就把人二的舌頭割了。如果我和別人說一句,就讓我……」
聽到若干人的話,賀穆蘭嚇了一跳。
「幹嘛要割人二的舌頭?就算透露出去,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咦?」
若干人傻眼。
「連你都查得出來的事,以後遲早也會有人查出來的,正如你所說,我畢竟是個女人,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讓你保守秘密,是擔心其他朋友若是知道我是女人的事情,會不自在。尤其是和我朝夕相處過的同火……」
若干人想到賀穆蘭一開始像是女妖怪附身一般說的話,連忙點頭。
「而且,像你這樣並非多愁善感之人,在知道我是女人後都會為我的未來痛哭流涕,那像是狄葉飛、阿單志奇這樣心思細膩的人,恐怕更會擔憂。那羅渾一直立志要打敗我,若是知道我是個女人,會不會羞愧的自絕於世呢?」
賀穆蘭笑了笑。
「我不讓你說出我的秘密,是擔憂他們無法自處,並不是因為我害怕秘密傳出去後的惡果。如果你真的為了這件事去隔了人二的舌頭,我這輩子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賀穆蘭的臉上出現了她常有的那種豁達表情。
「因為我是個女人的秘密,原本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可一旦你這麼做了,我便成了為了掩蓋秘密而犯下惡行的罪人。」
她知道若干人會這麼做。她也知道她的同火們也許會為了保護她的秘密而做任何事情。但她不需要他們這麼做。
她不希望因為自己,而把任何人變成惡人,連她自己也不行。
若干人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之人,他還是個貴族,就算認為自己的幾個家奴再忠心,再有感情,可在某些事情上,該捨棄就捨棄了。這並非他的過錯,而是他從小生活的幻境和教育造成的。
家奴是他的財產,他不選擇殺了他滅口,而只是割了他的舌頭,在他看來自己已經很仁慈了。
這也是賀穆蘭為什麼有時候覺得很寂寞的原因,因為價值觀這個東西,總是猛然一下子跳出來惡狠狠地笑話著她,告訴她她和這個時代還是有難以跨越的鴻溝和障礙。
但她相信她能一點點改變他們。
若干人發現賀穆蘭所說的話都是認真的,她是真的覺得身份暴露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臉上頓時浮現了不能理解的表情。
可他畢竟是尊重賀穆蘭的,所以她如此堅持,他也就答應了不會節外生枝,也不會告訴其他人。
賀穆蘭在若干人這裡坐了一會兒,大致告訴了他自己為何會女扮男裝從軍,而且皇帝早已知道的事情,再看若干人一副「今日我打擊太大請讓我靜靜」的表情,搖搖頭獨自邁出了他的帳中,讓他自己清醒。
走出去時,賀穆蘭掃了一眼人二,後者正一臉懼怕的看著自己。
想到此人也知道了她的秘密,卻因為她的秘密險些沒了舌頭時,賀穆蘭慶幸自己穿來的是個普通軍戶人家,而不是什麼女奴一流,否則依她的性格,說不定連命都已經沒了。
想到之前拓跋燾說的「我身邊的宦官趙明不也是個女人」,賀穆蘭就由衷的為這個時代的奴僕感到悲哀。
拓跋燾可能只是出於好玩才一直瞞著和趙明玩這個遊戲,但趙明卻不知道對方已經發現,每日裡要忍受著各種自我嫌棄伺候他如廁。
這和她不得不看同火們的隱私不同,她的同火們都是男人,也不會因為被他看了少掉塊肉,或是做小女兒狀羞憤欲死。
若是趙明喜歡拓跋燾,這也許還能算得上是一種情趣,可聯想到趙明之前曾經對自己告白後被自己拒絕,這趙明大概芳心動錯了地方,再知道拓跋燾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而這個秘密還是自己說的……
說不定真的有可能尋了短見。
罷了,還是不要告訴她吧。
賀穆蘭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又看了人二一眼,飄然而去。
「人一,剛才花將軍是不是瞪了我一眼?」
人二抓住人一的袖子,滿頭大汗地說道:「是不是?」
完了完了,花木蘭一定知道我知道她的秘密了!
她一定是想要殺我滅口,可又因為主人的原因不好下手!
人二一想到花木蘭人性凶器的本事立刻兩腿發軟,靠在人一的身上站不直身子。
「沒有啊,我覺得那眼神,看起來倒像是……」
人一回想了下。
「……同情?」
她同情什麼?
是了!一定是同情我要死了!
人二自己嚇自己,終於無法忍受這巨大的打擊,霎時間天旋地轉,噗通一聲暈倒在了人一的身上。
「人二,你醒醒人二?你今天到底抽什麼風!」
帳內。
若干人將自己埋在被褥裡,一下子摀住自己的臉,一下子像是瘋子一般踢開自己的被子,狀似瘋癲地如是這般了幾回後,忍不住嚎叫了起來。
「這怎麼辦!這怎麼辦!火長穿的是我和我兄長的褲子!我是不是該負責?不,我要負責的話,我兄長也要負責,看了火長胸的那羅渾也要負責……」
若干人裹著被子滾了起來。
「為了火長的名譽,我要誓死保護這個秘密!」
***
若干人的謎團拜狄葉飛的提點所賜,算是被賀穆蘭給解決了,雖然之後又添上了新的煩惱。
可狄葉飛的煩惱卻無法解決。
崔浩並沒有逼他,甚至認為他的進步算是巨大的,可是當狄葉飛隨意打開一本書,卻發現自己看不大半的字以後,依然感到深深的羞愧。
崔浩身邊多是儒士,寬袍大袖,儀表非凡,就連崔浩指派給狄葉飛做「識字先生」的門客,也是道骨仙風,談吐高雅,每每讓狄葉飛生出自慚形穢之心。
他是雜胡,又長得像是女人,即使穿了漢人的衣袍也是一副奇怪的樣子,反倒是軍中的短衫褶褲更適合他,至少襯托出幾分英氣。
狄葉飛也曾無意間聽說過崔浩身邊的文臣和隨從等在私下裡說他如何心機深沉,如何攀上崔浩的高枝,如何野心勃勃云云。若不是崔浩身邊那個教他識字的門客開解,怕是他早已衝出去把他們胖揍了一頓。
如今他雖然得到了通天的門路,可這門路並沒有他想像的美好。殘酷的事實、日復一日的內外壓力,讓他整個人失去了以往的朝氣,整個人死氣沉沉了起來。
不過一想到等到了平城,他就要正式拜入崔浩門下學習,說不定還能結實許多新的朋友,狄葉飛還是打起精神,揉了揉眼睛,繼續聽這位門客教他習字。
「狄葉飛,我見你眼窩深凹,氣色大壞,是不是最近又熬夜看書了?」那門客一副不贊同的樣子,「我們白日趕路,晚上你又這麼勞神,會把自己逼垮的。」
「先生,不礙事,我還年輕,睡上一覺就恢復過來了。行軍打仗的時候,比這時還苦還累都有過。」
只是那時候有火長相護,他們還能在馬上偷偷睡上一會兒。右軍幾乎人人都有在馬上睡覺的本事,可到了這裡,沒人幫他們牽馬,也沒有人示警,若真的在馬上睡了,說不定前面大軍一停,就要在眾目睽睽下出醜。
狄葉飛是個要強之人,根本連瞌睡都不敢瞌睡。
一想到往日在黑營中雖苦累不堪卻也滿懷溫暖的日子,狄葉飛忍不住鼻中一酸,掩飾住自己莫名脆弱的情緒,繼續看著紙上的文字。
只是那些剛才還清楚的字也模糊了起來,飄飄蕩蕩在他的眼前,他只覺得眼中水光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了。
那門客看著狄葉飛這幅樣子,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
「我們文士刻苦讀書時,也是你這個樣子。不過我們大部分不是軍中出身,身子骨沒你這麼強健,真累到不行的時候,就用這個提神。」
狄葉飛不明所以,卻沒有拒絕這位先生的好意。他在崔浩身邊幾乎沒有可以說上話的人,因為之前是行軍,崔浩帶的都是家將,那些文人又多是朝中大臣,狄葉飛一個還在等著回京才能得到封賞的年輕人,也只能和門客、侍從這樣的人相處自如。
這門客經常幫他,也屢屢做出提點之事,此時遞出一個小木盒,狄葉飛也就接了,好奇地打開一看。
木盒裡裝著的是一種胭脂般粉紅色的粉末,盒中並不全滿,大概只有一半的粉末留下,狄葉飛哪裡見過這種東西,怪道:「先生給我胭脂做什麼?我難道氣色差到要用胭脂掩蓋的地步了嗎?」
此話一出,門客忍不住大笑,在心中笑話了他幾句『見不得世面』云云,指著那半盒「胭脂」說道:「這是寒食散,從魏晉以來,高官貴人都用此物提神,常服此物可以通神,若是習作文章之時來上一點,更是能夠達到一種玄妙的境界。此藥長期服食可以強身健體,就是用起來麻煩,吃完後一天之內都只能用冷食,有熱酒發散更好,衣衫和頭髮也得散開,否則熱氣上行,反倒有害。」
狄葉飛沒聽說過這種東西,所以滿是懷疑地看了看那盒東西。
「有這種好東西,為何軍中不用?」
打仗的時候提點神,豈不是大好?
「你真傻,你以為這一盒煉製容易嗎?我這一盒,足以花費我一年的進項。你知道崔使君身邊的文士們為何都穿著寬袍大袖,面如冠玉?那是因為用了此物,所以要『行散』。莫說貴人,便是我大魏的武帝(註:這裡指的是拓跋珪,拓跋燾的爺爺)平日裡也服用此物。」
他一邊說,一邊貌似不經意地用小指挑起一點,送入嘴中。
沒過一會兒,只見他眼睛奕奕有神,面色也紅潤了起來,整個人的氣質也陡然而變,像是身上被人托著一般,飄飄然若仙人。
這個門客原本就有一副好皮相,又是常年一身半舊道袍,頭髮披散,此時神清氣爽,頓時說不出的有說服力。
狄葉飛內心隱隱有些自卑,被這個門客像是看著土鱉一樣的眼神所激,立刻也學著他的樣子用小指挑起一些粉紅色的粉末,送入了口中。
這一小片粉末不但不苦,反倒有些微甜,粉末一入盒,狄葉飛頓時精神一震,全身上下也越來越熱。
他皮膚原本就極白,如今被這「寒食散」一刺激,立刻雙眸綠光瀲灩,臉上也飛起紅霞,那真叫一個艷光逼人。
這門客服了寒食散原本就有些亢奮,見到狄葉飛食用過的樣子後更覺腹中有一團火在燒,若不是知道這人武藝高超,怕是當場就出了醜了!
狄葉飛甩了甩頭,發現服了這藥之後果然神清氣爽,倒有些像是以前打仗在生死關頭時全身上下湧現出的那種感覺,頓時笑著和那門客謝道:「多謝先生,確實是好物。」
因為身上太熱,狄葉飛忍不住學著門客的樣子散發脫衣,只著了一件中衣。即使這樣,他還覺得有些燥熱,便敞開衣襟,露出大片肌膚,果真是舒服多了。
再看手中的書卷,狄葉飛發現記得十分清楚,每一筆每一劃都像是印在腦子裡,更是興奮的眉開眼笑,提起毛筆就開始練起字來。
那門客給他「寒食散」原本並不是懷著好意,寒食散也不是他這樣的門客用的起的,這其中其實暗含著人性無比的醜惡,是有人授意而為。
可看到這樣刻苦用功的狄葉飛,再看到他衣衫不整時散發出的可怕吸引力,這門客心中也忍不住同情了幾分,坐在這裡就有些不自在。
再加上寒食散其實有亢陽之效,初用之人並不瞭解,可這門客的下身已經開始漸漸升起帳篷,所以在百感交集之下丟下一句「這藥就送你了,不可多用」,就急匆匆地跑走了。
留下提筆如神,之前積累的疲勞也彷彿一掃而空的狄葉飛,依舊神采奕奕地默記著一些生僻的漢字。
眨眼間,平城就在眼前,拓跋燾下令平城的文武百官攜百姓前來迎接大軍班師回朝,而平城的百官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在悉心準備。
得了拓跋燾的諭令,竇太后也準備在明日抱著小皇子拓跋晃,帶著後宮嬪妃在宮城迎接皇帝回宮。於是乎,一夜之間,無論是平城還是皇宮都徹底忙亂了起來。大軍在夜晚還能看到平城方向夜晚點著明燈,顯然夜禁在這樣的狂歡之前也起不到什麼作用了。
懷著既自豪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十月十九的清晨,三軍跟著儀仗全擺的拓跋燾,緩緩開拔向平城。
賀穆蘭頗受拓跋燾器重,在隊伍很前面的位置,再在她前面的,就是朝中跺跺腳大地都要抖三抖的權臣武將們了。
若干人和狄葉飛由於是崔浩與古弼的隨從之人,所以所在的位置還在賀穆蘭之前,但只能站在隊伍的最側面,也不可以在古弼與崔浩身後騎馬,得下馬持韁而行。
賀穆蘭因為是主將,又是功臣,反倒可以有騎著越影進城的待遇。
坐在越影之上,穿著饕餮戰甲,賀穆蘭擔心的看了一眼這幾天都像是隨時會掉下馬來的狄葉飛,卻發現他精神大好,原本萎靡的神色也被紅潤的氣色替代,頓時心中鬆了一口氣。
想來再怎麼求學心切,這樣浩大的日子裡,他也一定會好好休息,生怕出了什麼差錯吧。
還好他沒有倔強到底。
***
無論什麼時代,大軍得勝歸來,尤其是揍趴下了一個在邊境騷擾了八十多年之久的異族,每個魏人不需要官員調動,都自發的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走出了城外,去迎接王師。
這樣的情景,在正月裡也曾上演過一次,不過那時是大破夏國,得勝還朝的軍隊也沒有這麼多。
這麼多人,其實已經是精簡再精簡後的結果,平城容納不了那麼多將士。、
除了宿衛軍和羽林軍,其他的大軍都不允許進入平城,而是在平城外不遠的兵營駐紮,來這裡的都是有功之人和最精銳的士卒,更多的只能在平城外遠遠的眺望著同袍們接受榮光,並非每個人都能得到英雄般的對待。
還在平城一百里之外,就已經有浩浩蕩蕩地人群在道路兩旁跪接了,為首的禮官帶著鴻臚寺的禮樂官員奏折慷慨激昂的音樂,沿著官道緩緩進入城中的將士們,腳步聲也隨著這音樂彷彿變得更加有力。
先進入平城的自然是拓跋燾,山呼「倍當」(萬歲)之聲響徹雲霄,拓跋燾從不肯坐輦車,只穿著他那身拉風的明光鎧,騎著高大的大宛寶馬,在山呼之聲中昂首挺胸的穿過人群。
活像是只鬥勝了的大公雞。
拓跋燾經過之後,禮官一句「平身」,百姓們站起了身子,這才敢發出一些小聲的議論。
因為之前有過討夏的大捷,平城百姓迎接的套路已經走的很熟悉了。
「那個能撕裂一頭牛的虎威將軍在哪裡?」
「聽說有個綠眼睛的將軍騙回來一群高車人?」
「被譽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崔太常呢?是不是前面那個白面微鬚的文士?啊,果真是名不虛傳!」
「得了吧,這麼遠我就只能看到一個點,你還能看到白面微鬚!必是哪裡聽來的!」
賀穆蘭就跟在拓跋燾不遠的身後,領著已經激動得像是打了雞血一般的蠻古和陳節,沿著這得勝歸來之師才能見到的盛景,進入了這個……
nnd,看一萬遍還是低矮老舊、毫無規劃、一點氣勢都沒有的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