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五月初又是媽閣鬧人災的季節。珠海到媽閣的海關從清晨到子夜擠著人。什麼都嚇不退人們,三小時、四小時的排隊,污濁的空氣,媽閣海關官員的怠慢和挑剔,你急他不急,反正到時他有換班的。旅行團 戴著可笑的帽子,腹部掛著可笑的包皮,所有的胳膊守護著包皮裡的內容,每一個擠過去擠過來的人都讓他們的心緊了又鬆:包皮中的賭資又一次倖免於劫。
媽閣這邊所有的人渣都泛起來,幫人排隊的黃牛,推銷"秀"票的黃牛,幫人扛包皮的真假腳夫,推薦按摩院、旅館和散發餐館折扣券的掮客……
曉鷗的衣服被擠皺了,頭髮也東一綹西一綹被汗貼在臉上、脖子上。五個廣東的客戶都是新客戶,她總是親自迎接尚未染指賭博 的新客戶。
等她終於把五個新客戶帶出海關,帶到酒店,已經是夜裡十一點半。還有半小時這五個人就白排隊了,海關十二點關閉。她讓客人們先到各自房間修整一下,客人們不明白他們欠缺的是哪方面修整,帶著海關人群相互熏染的複雜氣味進了賭廳。他們可沒時間浪費在什麼修整上。
她的手機上來了一條短信:"你好精神啊!"
發送人的名字是"段"。她四顧一圈,沒有發現發送者。"雖然你失約,我還是來了。"又是一條短信。她知道自己的笑很傻,捉迷藏玩不過對家那種迷惑而窘迫的笑。她知道對家在暗地正把她的一舉一動收入眼底,因此她不得不笑。"往你正前方看。"短信給她指路。正前方的賭台周圍站著十來個觀局的人,賭台上只有兩個賭客,其中一個是段凱文。原來他離她只有三米,這是她目光錯過他的原因。還有個原因是她以為他從來不入大廳做散客。段總跟她微笑一下,抬抬右手,就回到賭局裡去了。他指的失約是他們相約的"北京見",並在見面時共謀她的棄暗投明,從疊碼仔生涯退役。曉鷗湊到段那張台看著段的小半個側面:這種相約能認真嗎?她梅曉鷗若認真了段總准笑她"二"。
段凱文玩得很小,跟勞苦大眾一樣,玩三百元的最小限額。段眼睛看著荷倌發牌,屁股微妙地挪一挪,身體跟著向一邊讓讓,這是他朝曉鷗發出的邀請,要她挨著他坐下。揭開牌,他輸了。曉鷗同情地笑笑。他的賭伴正踞贏勢,每下一注都引起周圍觀眾熱議。
賭台被圍成了個完整的圈,段總和賭徒像是被荷倌逗弄的兩隻蛐蛐,而觀眾比角鬥的蛐蛐還要好戰。曉鷗發現段凱文做小賭徒跟做大賭徒毫無區別,一樣潛心沉靜,輸贏不驚。他那種僧侶般的沉靜態度真好,讓這項依賴人類卑劣德行存在的遊戲顯得高貴了。
突如其來地,他站起身。這一局收場很乾淨。他向曉鷗笑笑,又是一抬手,請曉鷗先走。桌面上剩了五個籌碼,一千多塊錢,他抓起來,讓它們在他掌心輕輕擊打。曉鷗於是猜到段總年輕的時候是曲藝愛好者,唱過快板書。
段總告訴曉鷗,這次一塊來的還有另外兩個朋友,還沒吃晚飯。她看見老劉從電梯間走出來,洗得煥然一新。午夜時分,媽閣的好時光來了。曾有搭救史奇瀾嫌疑的女孩縈繞在酒店的植物叢邊,妝容是新鮮的。她這類女孩在夜晚十二點左右是最新鮮的。也許不是同一個女孩,但她們的模樣大同小異,假睫毛都是同一個商家出品。老劉在午夜和子夜交 疊的時分也顯得年輕了。
段總邀曉鷗和老劉到吧檯坐一會,喝一杯。她跟段接觸不多,但不操心他酗酒。此人除了賭之外,別的事不上癮,喝一杯只為了狀態更好。武松三杯打死一隻虎,但武二郎倘若只喝一杯,死的就是三隻虎。段凱文喝著馬提尼說笑話。趁段總轉身跟女調酒師攀談她的葡國祖先時,老劉悄悄通知曉鷗,段總今晚還要玩大的,"拖四"。也就是檯面跟場廳賭一份輸贏;檯面下,四份。一百萬在檯面上輸了,四百萬在檯面下就會進入黑賭場莊主的腰包皮。或進入曉鷗的腰包皮,假如她獨吃的話。
鑒於上次跟段的第一個回合交 手,段輸給賭場及曉鷗之流一千二百萬,假如曉鷗勇敢一些,亡命一些,蠻可以一人足撈那九百萬,而不必讓老貓、阿樂瓜分。
"算了吧,勸段總別那麼打,輸了他跟我還做朋友嗎?"曉鷗跟老劉說。她感覺自己那一層甜美的笑容後,就是加速蠕動的大腦。
"我勸了,勸不住。"老劉用他混著意大利風乾腸的氣息對她悄語,接著噴出大蒜麵包皮的乾笑。
段凱文仍然在用他侉頭侉腦的英文跟女調酒師練口語。他明白老劉需要長一點時間說服梅曉鷗。
"段總一年掙好幾個億,玩這點錢,不算什麼!"老劉的嘴巴更近了,用一小時前進入胃囊的傳統意大利餐招待曉鷗的嗅覺。他有些小瞧這個女疊碼仔,沒見過段總這種真正的闊佬吧?段總糟蹋掉的,比你一生掙的還多。段總掙那麼多錢花不完,他老劉都幫著著急。因此只要某總帶他來,他一定是盡責地幫他們花錢。
曉鷗這一刻心思好重,腦子不夠用了。段總在檯面上跟賭廳小賭,在檯面下跟她這女疊碼仔大賭,一夜 分曉,不論台下是曉鷗還是段總贏,明天他倆這對朋友就做到了頭。她不想答應下來,因為她覺得段凱文是能夠處成朋友的男人。
一杯紅酒還剩五分之一的時候,曉鷗撇下老劉,繞到段凱文那一邊。剛才他一直把右胳膊肘擱在吧檯上,以使自己的小半個脊樑和後腦勺朝著老劉和曉鷗,那樣就給他倆形成了個隔斷,讓他倆好好商量他今夜的博彩 大業。現在曉鷗繞到他左邊,一條腿支著地,半個臀擱在吧凳上,輕輕晃動殘酒。她想說,段總行行好,別拖那麼多,誰輸誰贏都不合適,我們好好做朋友吧。退一步做掮客和賭客也不錯,可你非要跟我做敵人。但她嘴上說的卻不是這些。
"段總,上次我沒來得及回答你的問題,你還記得不?"當然不記得了。因此曉鷗在賣關子的停頓之後又說,"你問我怎麼幹上這一行的。"
段凱文有點驚訝:這個女人怎麼文不對題呢?酒勁正到好處,是最好談價的時候。
"你還想讓我講嗎?"
"當然想。"
她看出段凱文當然不想。他不想讓她拖一個馬上要出征賭台的段凱文的後腿。他原以為她得體,分寸恰當,什麼時候該說什麼做什麼準確得很,難道現在她不明白他這一刻不在休閒,渾身肌肉像拉滿的弓?她不會蠢到這程度,認為他千里迢迢聽她掏心窩子來了?
曉鷗全明白這一刻的他。算了,本來想拉住一個朋友,為自己,也為他。她把最後一口酒喝下去,給阿專打了個電話。
"你馬上過來一下。"她明白阿專就伺候在附近。
阿專三十秒鐘之後冒了出來,跟段總作了個揖。沒這些輸錢的大佬,阿專吃海風嗎?
"你陪著劉先生去大廳玩,我跟段總上樓去。"
上樓在阿專聽來是進貴賓廳。阿專祝段總玩得快樂,吉星高照。老劉也說了幾句相仿的廢話,便送段總出征了。
段凱文在電梯裡看了曉鷗一眼,打聽她這半年多生意身體兒子好不好。其實他在打聽曉鷗眼下的心情。她哪點變了,跟今夜剛見面不同了。不同安全藏匿在相同中,不還是個柔聲細語、甜甜美美的女疊碼仔嗎?注意到段總摘眼鏡,同時渾身摸口袋,她便從手袋裡拿出紙巾,供他擦眼鏡,周到如舊,但他還是覺得她不同了。
"我看出你今晚不想讓我賭。"
"我?不會吧?你這樣的大客戶來媽閣一趟,多不易啊?大項目那麼多,擱下來抽空上媽閣玩幾把,怎麼會不讓你玩呢?再說了,不讓你們玩,我們掙誰的錢去?"曉鷗這個老江湖滴水不漏地說。老江湖了,絕不會把失望、擔憂、疑惑露給你看的。
進了貴賓廳是十一點四十五分。這時刻等於證券交 易所的上午九、十點,正是好時候,每一顆心臟都在放二踢腳。曉鷗帶著段凱文來到換籌碼的櫃檯,替他拿了一百萬籌碼。一張賭台上的客人站起身,朝他們這邊招手。曉鷗確信自己從沒見過他。那只能是段凱文的熟人。
段凱文坐在內廳的桌上。內廳只有一張桌,比外廳安靜,氣氛是莊嚴的,一個個賭客都更拿賭錢當正事。他們排除了人間一切雜念的臉只對著紙牌,告訴你賭錢也是一條人間正道,賭來的錢一樣誠實幹淨。段凱文入了座,把曉鷗侍奉他的茶盤重新擺置一番,茶壺嘴對著肩膀後面,曉鷗看不明白其中的講究,但講究一定是有的。
剛才打招呼的人過來了,跟段說了句話。
"你可比倆月前見老!"
段總沒理他,曉鷗看著這五十多歲的"二"貨,真會說"客氣話"。
"可能是瘦了。減肥吶?"
段總點點頭,老不理不是個事,他是那種獨白也能聊下去的人。
"瘦了好。不過倆月就瘦這麼多,也對自個兒太狠了吧?是倆月前在葡京見你的吧?那時還小小發著福呢。"
"哎,我這兒開始了。"段凱文終於逐客了。
那人說了句:"你忙!"便回外廳去了,途中留神了曉鷗一下。他把段總和他的生分想成了另一回事。
曉鷗也想到了另一回事:段凱文在兩個月前來過媽閣!卻沒作為她的客戶來。那麼他來做什麼?跟某個女人做野鴛鴦?做野鴛鴦可不必來媽閣,大陸 境內有的是比媽閣合適的去處。那麼到媽閣只能是為了一個目標:賭。既來賭,又瞞著曉鷗,為什麼?
曉鷗馬上給了阿專一則短信,要他側面問老劉,段總是否在三月來過媽閣,沒有。二月中旬?也沒有。算了,別問老劉了,老劉同樣被蒙在鼓裡。聽到段總什麼事了?事倒是還沒有。
在段總打頭三局牌的時候,有關他的短信飛去飛來飛了好幾遭了。曉鷗最後一句是:"事倒是還沒有。"句子在她心裡卻沒有結束,還有個"不過我感覺有事"。
段總贏了第三把、第四把。輸贏扯平。檯面下他跟曉鷗的白刃戰暫時歇息。
曉鷗走到牆角的扶手椅上坐下來,突然發現段凱文面前的茶壺嘴對著的是什麼。是他背後牆上的巨幅水墨畫,一匹瀑布掛在陡峭的山崖上。他段凱文乘駕著瀑布,又不能讓大水沖了,這是茶壺嘴反衝大水的作用。
幾乎認作朋友的人用一切手段,甚至下三濫的法術讓她梅曉鷗輸;以四倍的代價輸!曉鷗木雞一般呆住。賭桌上出現一陣騷動:段總又贏一注大的,現在輸贏不再持平,段一舉贏了一百五十萬。
就是說,梅曉鷗輸給他的是一百五十萬的四倍:六百萬。假如段這時站起身,走開,定局就有了。不到一壺茶工夫,曉鷗失去了六百萬!
曉鷗此刻再拉老貓、阿樂之類入伙已經太晚。你輸出六百萬的大洞來讓老貓他們填,他們又不瘋。這種時刻,尤其講男女平等。要讓他們和她共擔風險、同贏同輸只能在事先,誰讓她事先貪心,想把檯面下段總輸的每一個子兒都獨吞?現在人家段總贏了,你想到我老貓了?放明白點兒,老貓雖然不斷跟你曉鷗起膩,但從來都是把你曉鷗當作此行當中你死我活的對手。這行當是個狼群,肉足夠的時候同伴是同伴,肉不夠呢,同伴就是肉。
段又贏了一注。現在檯面下的黑莊家梅曉鷗輸給段一千二百萬。
她狠狠地盯著段凱文的背影。目光的力度和它所含的咒語可以煉成兩隻大釘子,把段的四方肩膀釘在描金仿古的緞面椅背上。只要段不站起來,曉鷗就有指望。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滿心都是惡毒祈願,願段凱文眨眼間輸個流水落花。
她剛才的短信讓阿專覺出不妙來,從老劉身邊告了假,一臉呆相地來到曉鷗面前。阿專缺幾種表情:焦急、凶狠、專注,面孔需要以上表情時,呈現的只是一片呆板。而曉鷗此刻覺得他的呆板比任何表情都準確。她回答他的呆板就是輕輕一擺下巴,朝著賭台方向。
現在六個賭伴全部沾段凱文的光,跟隨他下注,跟著他贏。
檯面下的黑莊家曉鷗眼下輸給段凱文二千四百萬。她的房子正在一片牆一片牆地被拆走。她的花園正在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收縮。她的未來原本是一片不大的海,正被迅速充填,泥沙石塊塵土飛揚地填進來,大堆的垃圾糞土也混進填充物被傾倒進來,填去那片不大的蔚藍,雖不大卻祥和無浪。那片蔚藍的港灣消失得好快,連同映在裡面的陽光、海鷗……連同映在上面的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曉鷗和兒子是這片翻捲而來的大陸 最後填平的……
曉鷗唯一的指望是段凱文今天走火入魔,一直玩下去,興許到早晨就有救了。盧晉桐打三天三夜的牌是常事,打到人發臭。只要不站起來兌換籌碼,最後十有八九是贏得少輸得多,不賭的何鴻才能成賭王,沒人能贏不賭的人,只要段別站起來,賭下去,臭在椅子上,最後贏的就是曉鷗。
果然段凱文輸了兩注。曉鷗的惡毒祈願生效了。
又押一注大的,再輸。
曉鷗活了一般,從扶手椅上站起,來到外廳門外的走廊上踱步。不踱步不足以平息她幸災樂禍的心跳。反正阿專在為她看守現場。阿專的短信不斷砸入她的手機,每一則短信都是曉鷗的捷報。
檯面下的賭局遠比檯面上殘酷。不到兩個小時,曉鷗從傾家蕩產的邊緣回到午夜時分的身家,回到段強迫與她為敵的時分,段讓人給他添兩壺新茶,侍應生要撤下舊茶,他推開了侍應生的手。三把對著瀑布的茶壺嘴也救不了他順流而下、每況愈下的態勢。
兩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操著酒後大陸 中國人的嗓門從電梯出來。他們議論段總的話段總在內廳都應該聽得見,倘若他不是輸得滿腦子發炸。曉鷗因而知道這兩人是段總的生意夥伴。段凱文見曉鷗時說,他是跟兩個朋友來的。這兩個就是段所指的朋友。老劉沒讓段總包皮括到朋友中去。老劉在段總心目中只配做馬仔,拿好酒好菜餵養就夠了。因此段到媽閣來,可以選擇帶著老劉或忽略老劉。二月到三月間那次造訪,段總做了個決定,把老劉忽略掉。
段凱文瞞老劉只可能是一個原因。因為老劉跟梅曉鷗認識的時間遠比跟他段總要長。一旦老劉知道了段總秘密的媽閣之行一定會向曉鷗坦白的。
那麼段總二、三月間來媽閣的秘密是什麼?
捷報叮咚一聲落入手機,一顆金彈子落入玉盆的聲響:段總又輸了。
曉鷗對賭台的局勢就像盲棋手對於棋盤,看不看無所謂,每一次變動她都清清楚楚。現在段總在檯面下輸了她六百萬。行了,她該出場了。
進了內廳,讓她吃驚的是段凱文酷勁如故,仍然一副僧侶的遠淡,七情六慾別想沾他。他的專注也是僧人的,把自己封鎖在裡面,子彈都打不進去。
"段總,咱還玩嗎?"曉鷗像叫醒孩子的保姆,生怕嚇著孩子,同時也提防孩子強迫醒來後必發的下床 氣。
"……嗯?"段凱文沒被叫醒。
曉鷗退一步,等下一個機會再叫。
接下去段凱文小贏一把。電子顯示器上的紅點和藍點打作一團 ,肉搏正酣。這是該收場的時候。段卻盯著螢光屏,專注地翻譯天書呢。這時不應該再叫醒他一次。不然曉鷗一定是"下床 氣"的受氣包皮。終於等來機會:段打手勢讓荷倌飛牌。曉鷗把嘴唇湊近他先前刮得溜光卻一夜 間冒出一片鐵青的臉頰。
"段總,咱不玩了吧?天快亮了。"就差抱抱他、拍拍他了。
"還早。"段看了一眼腕上的素面歐米茄(這是曉鷗頭一次見他給他打高分的原因之一,佔有巨大財富但不炫富),"要不你去休息,有阿專陪我就可以了。"
曉鷗覺得再勸就出格了。她的心到了;她是力阻他輸的,但攔不住他非要讓她曉鷗贏錢啊。
現在已經沒有回家的必要了。兒子在一個多鐘頭之後就會起床 ,那時她一定剛入睡。母子共進的早餐肯定會取消。所以她決定在酒店開一間房。就在去房間的途中,她識破了段凱文二、三月間來媽閣的秘密。她困意全消,寒流如一條冰冷的蚯蚓從後脖頸一直拱向腰間。段凱文瞞了她天大的事。
她馬上給阿專發短信。說是短信其實有上百個字。字字都催促阿專動用他所有的社團 哥們,查遍媽閣各個賭場,大小不論,統統梳理一遍,看二、三月間是否有個叫段凱文的賭客立賬戶。阿專吃驚地打電話問她,難道要他現在查?當然現在!可是時間太晚了!已經晚了,不查就更晚了!不會讓弟兄們白幫忙的!
阿專無條件接受了命令。他的女老闆說了:不會讓弟兄們白幫忙。女老闆從來沒讓他的弟兄們白忙過,這點信用她是建立了。因此他的弟兄跟他便越來越弟兄。弟兄們很願意直接做他女老闆的弟兄,只是她不屑於罷了。
早晨六點,阿專的短信息到了。段凱文不僅在她廳裡開了戶頭,也在另外兩個廳開了戶頭。二月二十六號他不僅來媽閣豪賭,並且暴輸。阿專的一個弟兄還打聽出情節:一次他幾乎贏了,眼看要站起收手,但又坐了下去。原因是他只差四十萬就贏到兩千萬了。這個情節跟另一個弟兄打聽的情節拼接起來,茬口對茬口,正好拼成一幅完整畫面:段在頭一家賭場輸了兩千萬,打算到第二家來贏出輸掉的數目,在贏到只差四十萬的時候,想把運氣再抻一抻,但他不知道運氣本來已經抻到了極限,這最後四十萬的一抻,抻斷了。轉折的那一注,他押的不大,本來也就想湊個整數還債,輸掉之後他開始押大的,這樣就上了惡性循環軌道,越輸越想贏,贏了又怕輸,不敢押大。這樣輸的全是大注,贏的全是小注,越往下贏得越少。最後又填進去三百萬,一個子不剩地站起來。
眼下段凱文跟梅曉鷗玩一舉四得,加上檯面一份,一舉五得,是為了償還他在另外兩家賭場欠的債。吃齋念佛的平靜之下,原來是如此凶險的野心。凌晨他險些贏了兩千萬,要不是他的野心奔著一個更大的具體數目,曉鷗就要考慮賣房子了。一個人運氣究竟多厚實,無法知道,於是便貪得無厭地抻呀抻,已被抻得很細了,就要斷了,可知足的有幾個?繼續用力抻。人的慾望總比運氣大那麼一點兒,如人渴望獲得的比能夠獲得的總多那麼一點兒。她的阿祖梅大榕要是能穿越五代得到他曾孫女的明智,也就不必用自己的身體去填海了。段凱文、盧晉桐、史奇瀾之類要是願意汲取梅曉鷗的明智,也不至於斷指的斷指,破產的破產。
她又接到阿專短信,讓她盡快上樓。
貴賓廳只剩四個人。日出時分等於賭場的深夜,夜班的荷倌們早回去睡覺了,換班的荷倌們還沒睡醒,眼神手勢都遲慢一些。這一刻還耗在賭台邊的多半是要跟賭場拚命的,他們不信拼到底什麼也撈不回來。因此曉鷗此刻看見的,就是在拚死的段凱文。他與之拚死的不止是賭場,他還跟曉鷗拼。從段的背影看他仍然是沉靜的,但這沉靜是殺手的沉靜。一個陷入重圍的殺手。渾身血染,拼不拼都是完結,不如就拼。他向一邊砍一刀,向另一邊砍四刀,曉鷗感覺得到他在垂死地向她砍殺,砍著砍不著,力量是大的,意圖是狠的。
阿專遞給她一個眼色,要她看檯子上。檯子上還剩七萬塊的籌碼。不夠押一注的了。她馬上演算出這一夜 她的所得,連贏帶碼傭兩千多萬。
"段總,該歇歇了。"她把臉偏側一點,哄慰地一笑。你想跟我拚死?我來救死扶傷啦。
颱風從媽閣上空虛晃一下,過去了。它的毛髮和動勢擦著媽閣的海面、樹梢、老樓,等它過去,海和樹以及老樓都有些微妙的走樣。每回大風走了,老媽閣就走一點樣,這是最老的媽閣人看出來的。而新來的媽閣人,或臨時來禍害自己和媽閣的人絲毫看不出來。他們從不去看。
段凱文慢慢地站起來。坐了七八個小時(大概連上廁所都免了),他幾乎把坐姿塑到自己軀幹上了。他忘了東南西北似的掃一眼左右,右邊的窗外是媽閣五月的早晨。很多人擁有早晨,少數人是沒有早晨的。段總擁有很多東西,錢財、房產,但他不擁有早晨。漁夫們、菜農們、小公務員們幾乎一無所有,他們卻擁有一天中最新鮮最無邪的一部分--早晨。段總在此刻發愣:擁有早晨的人也許更快樂。早晨的海,深藍的冷調和霞光的暖調交 疊,填海的大型機械還沒來……
曉鷗想到這個早晨發生的一件大事:兒子一個人吃早飯,這一天母親的缺席多麼完整。
"曉鷗能再給我拿些籌碼嗎?"
曉鷗一剎那的神色包皮含的潛語段凱文是讀懂了:段總你這是無理要求。因為他緊跟著又來一句:"我一點兒都不睏,再玩幾把。"他都笑不動了,可還撐出一個笑來。
"段總,要玩可以,就玩桌面上的。"
曉鷗小心翼翼地勸他。她都贏怕了,他還沒輸怕。曉鷗其實還有一層怕,就是怕他還不出錢。現在她在段和賭廳之間做貸款掮客:賭廳通過她把錢借給段去玩,去輸,十天之內他還不上錢,曉鷗就從掮客變成了人質。要想長遠做賭廳的生意,曉鷗這樣的疊碼仔就必須拿自己的錢去替賴賬的賭徒還賬,賭徒們可以失信用,她和賭廳之間,一分鐘的信用都不能受損。任何慘輸的賭徒都可能賴賬。梅曉鷗從十年前就開始認識一批勇於突破道德最下限的成功人士。她把他們的道德最下限當作處事起點,替他們想到最下三濫的做法,替他們想出最邪惡的對付她的招數,然後自己就會明白怎樣去接招、拆招。為了段凱文將來少賴一點賬,她現在就要擋在賭廳和段之間,讓賭廳少借他一點賭資。假如當年她不是高估了老史的道德最下限,沒能預想到老史能夠一再突破最下限而徹底獲得無道德的自由 ,老史不會輸得身家倒掛,比赤貧還要貧窮一個多億。
而段總沒商量地告訴她,玩就玩大的,三百萬還算大嗎?
怪不得他那個賭友說他見老,輸老了。這幾個月把幾年的份額都輸了。曉鷗看出他鼻翼到嘴角的八字紋深邃許多,把五官的走向改變了,一致向下。儘管隔著眼鏡的鏡片,曉鷗還是能看見那微紅的眼皮下,眼白也是淺紅的。
"那就兩百萬吧。"段果斷地說。他給自己的開發公司旗下某個項目撥款,一定不如他此刻果斷。
"段總,這樣吧,我們先要點東西吃,吃的時候再商量一下,你說呢?"
曉鷗露出一點厲害角色的風貌來。她想讓段凱文明白,將要談的不是什麼好事,她手裡握著他的短。段凱文是什麼眼力?這還看不懂?他已經看見對面這個不到一百斤的女人從女掮客變成了女債主。
"你先把二百萬給我。贏了輸了就這二百萬。"依然是個沒商量的段凱文。
曉鷗的舌頭上排列好了句子:你段總在新葡京可輸得不少,再從我手裡借,我們這種小家小業小飯碗,萬一……我是說萬一啊;萬一你周轉不過來,還不上賭廳的錢,可憐我們的小飯碗就砸了。
"那好吧,不過咱們可說好了,就二百萬!"
梅曉鷗排列尚好的揭露語句不知給什麼偷換了。也許是她的婦人之仁,也許是他的沒商量,也許二者兼有。等他拿到二百萬籌碼又回到賭台上,她想明白了。一些男人生來是當丈夫的,在所有女人面前都是丈夫。在大部分男人面前也是丈夫。你成了女債主,他還是大丈夫。梅曉鷗懷恨也罷,窩囊也罷,情不自禁就讓當慣丈夫的段凱文主了事。歷史上不乏大丈夫,都明白他們是大混蛋也不敢不讓他們主大事,大事中包皮括一國一黨 的興亡,也包皮括你一個草民的存歿。
即使段凱文是大混蛋,她曉鷗也不敢不讓他混蛋下去。
老劉一覺睡醒,在泳池邊上看了會兒報紙,到賭廳找段總來了,找飯轍來了。他這次很乖,不敢接近賭台,怕段總再用目光殺他一次。那回他挨了段總那一眼,自尊倒斃到現在還沒還陽。他用短信把曉鷗叫到賭廳外,縮著脖,探著頭,問段總一夜 是輸是贏。
曉鷗只是簡單地告訴他,段總沒贏。因為她這一夜 贏得太難以啟齒了,太心驚肉跳了,贏的那個數目讓她驚悚。她為了老劉好,別跟著她驚悚。
沒想到老劉在中午就知道了實情。曉鷗回到房裡匆匆睡了兩個小時起來,看到老劉的短信:"段告訴我他輸了三千多萬!"曉鷗一看表,這會是中午十二點五分。
她累得一動也動不了,又閉上眼睛。剛才她睡死了,連短信進來都絲毫沒打攪她。渾身酸痛,太陽穴突突地跳,段凱文輸得這麼慘,她贏得也這麼慘。
她發現在老劉的短信之前,還有幾則短信。一則竟然是史奇瀾發的。"事情都搞明白了,所以謝謝你。正在請法院出面跟各方債權人調停。"
老史的信讓曉鷗活過來了。這就是老史的魔力,身家成了大負數,還是牽著曉鷗的柔腸。自問曉鷗喜歡他嗎?"喜歡"太單調、太明快、太年輕幼稚了。不到三十六歲的梅曉鷗已是滄海桑田的一段歷史,給出去的情愫都是打包皮的,亂七八糟一大包皮,不能只要好的不要壞的,只要正能量撇去負能量,她打包皮的情愫中你不能單單揀出"喜歡",要把囊括著的憐憫、嫌惡、救助、心疼……這樣自相矛盾和瓜葛糾紛的一大包皮都兜過去。
她撐著身子起床 ,為了給老史回信息。
這一夜 被段凱文抓了壯士,去當他的敵人,招架他的拚搏,雖然勝出,但她自身像受了重創,絲毫沒有打勝仗的欣喜。
拿起手機,老貓來了一則短信。
老貓說:"來大貴客了吧?難怪一點都想不到貓哥了。"
這條信息沒有得到曉鷗的回復,老貓又追了一條:"這貨肥吧?所以不跟別人分吃了。"
媽閣地方小得可憐,什麼事都瞞不住。老貓酸溜溜的,吃著雙份的醋:一份是作為男人的,曉鷗傍上了段凱文這種億萬大佬;另一份醋更酸,小小一個女人家,你梅曉鷗一夜 就闊了兩千多萬。到這種時候,老貓對曉鷗是窄路上的冤家,你死我活。別把我老貓當寵物,老貓眨眼間就可以是個大流氓 。
曉鷗能想像出老貓給她發短信時的模樣,臉上的肉都橫了。她默想幾秒鐘,決定讓老貓酸去,不理他。這行當內哥們變成對頭,對頭變成哥們往往一瞬間。她急著給史奇瀾回信。她想了又想,苦於沒讀過什麼書,想不出既說得明白又不用直說的話來鼓勵和安慰老史。結果她飛快地在手機鍵盤上打出"浪子回頭金不換"七個字。浪子老史只要不往老媽閣回頭,就真有救了。
曉鷗到了酒店大堂,老劉馬上呼喚著迎上來,曉鷗想到幼兒園放學了,只剩他一個沒有家長來接的老孩子。他餓了,等家長帶他去吃午飯呢。
"段總呢?"曉鷗問。
"睡覺去了。"老劉回答。
"那兩百萬也打完了?"比"輸完了"好聽。
"沒全打完。他說他太累了。"
老劉細瞅了一下曉鷗的臉。臉可不怎麼晴朗。
"梅小姐累了吧?"
"還好。"
曉鷗急忙把老劉往餐廳領。老劉和她認識很多年了,但從不改口直呼她姓名。似乎"梅小姐"是個什麼官銜或職務,機關裡混了大半輩子的老劉不叫人的職務覺得對人不敬。
"梅小姐是不是為段總擔心啊?"老劉的心一點不粗,剛在餐廳落座他就直指曉鷗的心事。
"沒有啊!"她當然擔心,擔心段總拖賬、賴賬,擔心他重演二、三月間的把戲,到別的賭場去賭,妄想用賭贏的錢還曉鷗,結果債越還越多。段凱文到曉鷗這裡來賭,很可能為了還二、三月間欠的賭債。賭徒拆東牆補西牆的多得很,梅曉鷗既不願做東牆讓人拆,也不願做西牆去給人補。
"梅小姐要是為段總擔心,那是大可不必!段總邀請你去北京,你沒去;去了你就看見了,賭桌上玩這幾個小錢算什麼?段總在北京拿下多少地皮?哪一塊不值十多個億?他還不了你錢他的地皮能還呀!"
這位副司長老劉真不簡單,讀人的心思讀得這麼好!曉鷗皺眉笑笑,還是否認自己在為段總還不還債的事憂愁。她真的是累極了,筋疲力盡,看人輸贏也很消耗,心臟不過硬的都看不了。跟老劉閒扯的同時,她發出一條短信給阿專:"第一次段來後,是否真上飛機回京了?查澳航。"
老劉還在為段凱文做吹鼓手:"二○○○年,段總就上了財富雜誌的富人榜!你想啊,一個人賺那麼多錢,多大壓力?什麼嗜好都得戒了才能幹出那麼大事業來!段總就好這一口!賭博 沒別的好處,但刺激,一刺激必然減壓!"
曉鷗把一個灌湯魚翅包皮舀起,咬了一口。老劉的演講把她這唯一的聽眾征服了,魚翅吃在嘴裡毫無味道,像一團 半溶化的塑料線。她奇怪怎麼會認識老劉這麼個人,並且始終保持著忠實的聯繫?有了老劉,才有了一系列的人物故事,包皮括史奇瀾悲壯的興衰史。她想起來了,老劉是姓尚的上海男人帶來的。姓尚的當時急於將曉鷗脫手,他把所有男性朋友和熟人--只要嚮往色情玩得起婚外戀有可能接手曉鷗的男人他都搜羅起來,帶到曉鷗身邊。曉鷗向姓尚的表示,自己不收破爛,連姓尚的這堆破爛她都在犯難,怎麼處理掉。之後不久她就收到盧晉桐的電話。就在十年後他聽老劉演講的這一刻,她突然徹悟,她的電話號碼是姓尚的出賣給盧的。賭博 是個偉大前提,男人們在這個前提下求同存異,不共戴天的情敵都能把各自的小罪惡納入共同的偉大罪惡中,姓尚的和姓盧的就這樣化敵為友,患難與共。
"段總一次慈善捐款就捐了一千萬!汶川地震他捐了五百多萬的建材!梅小姐你千萬放心,我可以用人格擔保……"老劉對自己的人格很是大手大腳,常拿出來擔保他好賭的闊朋友。
阿專的短信來了。曉鷗朝放在餐桌上的手機瞟去,馬上讀完調查結果。阿專調查了航空公司那天登機的旅客名單,段凱文果然不在其中。他在登機的召喚廣播聲中走向閘口,漸漸慢了步子,忽然轉身,向出口走去,在詫異的航空公司檢票員眼中漸行漸遠,最終消失。他不是編故事騙曉鷗的;他誠心誠意地要乘飛機回北京,只是一念之間想到:何不殺回去,把剛欠下那個女疊碼仔的錢從別家贏回來?於是,在機場迴盪著廣播員呼喚"段凱文先生"的時刻,他邁入了一輛停靠在出租車位上的出租車,向老媽閣殺將回去。
自從他萌生再回媽閣的念頭,那念頭便成了拋進水裡的葫蘆,捺下去又浮起來。坐在出租車後座上的他一顆心躥上躥下,帶動他整個人浮浮的,也像個落水葫蘆。他無法再通過他認識的三個疊碼仔借錢:他欠曉鷗他們的數目太大。東牆、西牆全拆了,南牆仍然補不起來。只能動賭場外的腦筋。他的集團 有一筆外匯儲備,不過動用它要經過董事會。只動一點,三十萬?不,六十萬,這一點港幣出來又進去,只要過後給個好說辭,痕跡都不會有。那麼什麼說辭呢?……現在不去想,以後有的是時間去想。
他用手機向財務總管發了一條短信要他和出納一起,各匯三十萬到他的香港賬戶。財務回信問他沒有簽名怎麼辦?三天後回到北京再補。財務電話打過來了。生怕有人竊取了段總手機,冒充段總下指令。
"我在香港看上一套房,要交 押金。"他告訴財務。
說辭不知什麼時候上膛的,張口便發射。
現在三面牆都補不上,又來拆北牆。
他在等待財務匯款的時候大睡一覺。八小時之後,老媽閣燈光璀璨的黃金時段到了,他走進賭場大廳。誰也看不出他四面牆三面已拆成斷壁,只剩一堵牆既當門臉又做靠山。
他混跡於上百成千的賭客,找到一份大隱隱於市的清靜孤寂。他覺得狀態從來沒那麼好過。
曉鷗想像得出,段凱文贏到第一個一百萬時的心情,幾乎像他掘到第一桶金,那種微帶辛酸的喜悅,直到死他都不會忘懷。他一百萬一百萬地往回贏,艱辛而細緻地搏了一天一夜 。上了八百萬,又跌下;還有一次上了九百五十萬,他已經兩天不吃不睡,新陳代謝接近停滯,但他心裡寫好的那個數目不可更改。壘到近一千萬的數目再次崩塌下來,他像個不屈的孩子,把一堆積木搭起來,看它們搖搖欲墜地越壘越高,大小方圓都不規則,每一塊都放得不是地方,都被強迫著去承上啟下,而頑強任性的孩子仍然讓這岌岌可危的高度不斷增高,讓偶然最大化,挑戰必然……段凱文當時一定像個搭積木的男孩,抖動著眼睫毛,看著大廈將傾而不傾,每增添一塊新積木,同時給他創立新高和催化崩潰的快感,人對自毀從來有一種暗暗的神往,人的飛速進化本身就包皮含隱隱的自我滅絕。因此段凱文在搖搖欲墜的數字頂端又增添一塊奇形怪狀的數字積木時,心底暗存著一毀而快的衝動。姓段的這個男孩固執地拿起最後一塊積木,假如這塊搭上去而大廈不倒……
小心翼翼地,他押下一注,翻開……贏了。他離開賭桌,把將墜而終究沒墜的無形的大廈留在身後,帶一絲失落的悵惘,兌現金去了。是墜樓人一墜而快卻在最後一瞬被攔住的悵惘。
曉鷗沒費多大勁就打聽到那次段凱文如何贏下了一千七百萬。這就是賭的魅力,不知它怎麼就暗中青睞了你。曉鷗斷定阿祖梅大榕一定也受過如此青睞,那可以為之一死的青睞。最後梅大榕確實為之而死,把梅曉鷗的曾祖父變成了遺腹子。
段凱文用贏來的錢償還了曉鷗以及前面的疊碼仔,用北牆補上了那三面牆。一連好幾個月段凱文都暗自咂摸贏的滋味,滋味真是濃厚醇美,要若干次輸才能沖淡。
此刻梅曉鷗喝著普洱茶,她對面是老劉漸漸油潤起來的臉,那張紫灰的嘴忙碌著,豉油鳳爪整只指爪進去,再成為零碎的小骨節出來,同時還出來關於段凱文在全國各地築起樓群的簡訊。一頓飯時間梅曉鷗已經用手機短信把段凱文在媽閣的總輸贏大體弄清了。
背著三千多萬賭債的段凱文居然睡了長達十小時。他在晚上十點起床 ,換了一身乾淨挺括的衣服,梳洗得很仔細,只是左下頦留了一條血口子。刮得淡藍的臉頰上一道紫紅刀傷,讓曉鷗感到雄性的剛勁和無奈:他們的每一天都在刀鋒下開始。曉鷗心裡抽動一下,她雌性的那部分想為他舔舔那小小的傷口。
"段總休息得好嗎?"
"好!睡下去就沒醒過!"
段大概看到作為一個單純雌性的梅曉鷗在女疊碼仔身體裡掙扎,要出來跟他稍許溫 存,但被女疊碼仔無情地按住了。
"餓嗎?我請段總吃葡餐吧!"
"怎麼讓你請?我都不記得最後一次吃女人請客的飯在哪一年。"他做了個手勢,讓曉鷗先走一步,然後他再跟上,變成男女並肩的情形。三十年前山東小伙子段凱文直眉瞪眼地走進大北京的大清華,到今天這個准紳士大賭徒是怎樣的長征?
晚餐吃的是廣東菜。他們沒有通知老劉。老劉給曉鷗和段總發了八條短信,都是打聽吃晚餐的地點和時間。兩人都沒有回復。他倆的共同沉默說明什麼?老劉會去瞎想,段總要是拿梅曉鷗造緋聞,那可是一石二鳥:嫖、賭合二為一。一個為了催債一個為了緩債,上了床 都好商量。他們只能任隨老劉去猜。餐桌上段凱文拿出一張紙,上面清楚地記錄著他這次來媽閣的每一筆輸贏。一流的記憶,特等的認真,他是全靠回想記錄的。不僅這次記,他每次都記。賭博 十來年,他記了十來年。一本分厘不差的賭賬,比他爹在山東老家當生產隊記分員記得更認真仔細。他指出,這單賭賬最下面的八位數,便是他欠梅曉鷗的錢。
"哪兒是欠我的錢?是欠賭廳的欠廳主的錢!"曉鷗糾正他。可得把她自己擇出來,萬一他這次耍賴,債還不上,曉鷗可以當局外人出面催逼:賭廳讓我來催問段總,什麼時候能還上您輸給賭廳的錢?再不還她可以再催逼:段總您可不能害我,您不還錢我怎麼跟賭廳再借錢給我其他客戶啊?輕則砸了我在賭廳的飯碗,重則讓賭廳後面哪個黑社團 做掉。聽說過社團 為幾十萬、幾萬就做掉一個人的嗎?
"那請你告訴廳主,一周轉過來,我馬上就把錢匯過來。"他的氣勢比早先弱了那麼一點。
"段總需要多長時間周轉?"
"限期不是十天嗎?"
他目光在鏡片後凶她一下,隨後就是輕微的厭煩。她曉鷗似乎是那把刮臉刀,一不留神讓它小小破了一點相。他對著沾血的刀鋒凶了一眼,但馬上覺得是不值得他動氣的。他笑笑,輕輕捺著曉鷗的手背。
"不會讓你為難的,啊?"
女人往往用女色辦成不少難辦的事,男人也用男色。曉鷗近年來不少碰到段這樣的男人,他們動用男色還像是施捨你,彷彿你巴不得捧出自己讓他們吃豆腐,彷彿你給他們吃豆腐是你的福分,因為他們的財富、產業、不可一世的未來。段希望激起曉鷗的癡心妄想,把自己想成他未來的一小部分。只要她現在配合一下,別逼他太甚。
退回到去年十月初,她被他這樣捺著手,她會賤颼颼地默認,做出備受抬舉的回應,可現在是七個多月之後,她撒出的信息網收攏了,有關段的信息可不少,也都不妙。她縮回手,端起冰冷的蘇打水,看著左側方的那盤脆爆螺片。她梅曉鷗可不欠這種沒名堂的撫弄。
"段總,咱可說好了,十天之內你一定得把錢匯到老季那裡。"
老季開黑錢莊,哪國的鈔票他都能跟人民幣兌接流通。
"誤不了你的,梅小姐。"
曉鷗散漫地舉起蘇打水,最後的氣泡細小地炸了。段凱文也端起面前的杯子。再給兩人的情誼一次機會吧。曉鷗把蘇打水喝下去,站起來。段總慢用,她還有兒子要照料。最後一個菜剛上來,其他珍餚基本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