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城下金龍大帳之內,朱瞻基坐在龍案之後,對著一封書信喜出望外,他衝著侍立在側的諸臣說道:“王謹真是好樣的。
隻身潛入濟南,在漢王親信的眼皮子底下把朕的密旨送到了布政使的手上,如今布政使先發置人,控制了手握重兵又意圖與漢王裡應外合、首尾呼應的靳榮,經過連夜突擊審訊現已查出其黨羽天津衛鎮守都督僉事孫勝、山西都指揮張傑、楊雲等人,真是為朕撥雲見日,立下奇功一件!”英國公張輔聽了不禁有些納悶,張口問道:“皇上何時派王謹去的濟南?臣等都不知情,那王謹又是何人?怎麼日常議事也沒見過。
有如此忠勇之士,臣倒想收他當個親將,好好提拔一下。
”朱瞻基笑了又笑,不置可否。
吏部尚書騫義也十分不解,他想了又想只好揖手說道:“恕老臣愚鈍,老臣剛剛仔細地想了想,此次追隨皇上親征的七品以上將領裡,好像沒有這個名字。
許是老臣疏忽了,身為吏部尚書卻讓這樣的賢才蒙塵而未能盡早為陛下引薦,真是老臣的失職!”營中眾臣皆議論紛紛,越是不得究竟就越是好奇。
只有大學士楊榮和楊傅面色依如常態,巋然不動。
“好了好了,眾卿莫急!”朱瞻基收斂了笑容,指著立於身後的近侍太監范弘說道,“你給諸位大人揭示謎底吧!”“是!”范弘躬身說道:“王謹與奴才一道,都是侍候在萬歲爺身邊的中人。
”“哦,竟然是個宦官!”眾人皆大感意外。
范弘不禁大窘。
朱瞻基則說道:“宦官怎麼了?宦官也是人,也有忠勇仁義之心,也懂善惡,知進退。
想當初駕著寶船出使西洋為我大明立下曠世之功的鄭和不也是宦官嗎?朕的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任何人都可為朝廷出力。
只要心存良善,有真知明見,或是有勇有謀,朕都一視同仁,獎罰分明。
”“吾皇聖明!”諸臣聽了自然是眾口一詞地稱頌。
“好了,連著兩晝夜急行,眾卿都累了,快下去休息吧!”朱瞻基吩咐著。
“是”!眾臣退下,唯獨楊榮沒有移步。
“楊學士還有話要說?”朱瞻基側首看著楊榮,又彷彿想起了當年跟隨皇爺爺明成祖朱棣北征韃靼時,楊榮就隨侍在朱棣的身旁,當時朱棣命他為自己這個皇太孫的師傅,不論軍政經濟均得他提點受益頗豐。
那個時候,楊榮還很年輕,人長得好,也很會說話,對於晚年易急怒的朱棣,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不敢諫言,唯有他不管是順著帝意還是相駁,總在三言兩語間即會讓朱棣龍顏大悅,對他也說得上是恩寵有加,言聽計從。
然而當皇爺爺過世以後,楊榮的官位與封賜沒有減去半毫,可是他卻突然沉寂起來,越來越少言寡語。
在朝常上議事,每每當朱瞻基喚道“楊學士”的時候,他也是要先看楊傅與楊士奇,原本是一“楊”獨秀,如今卻變成了三“楊”鼎立。
楊傅與楊榮同為建文二年進士,同授編修,但是兩人的仕途經歷卻大不相同。
楊傅原本就是少年老成、為人嚴謹,又因為在永樂年間捲入漢王與太子朱高熾的奪嫡之爭,為了幫襯太子而被永樂帝關入牢中,這一關就是好幾年,所以他遇事三思而後行,朱瞻基十分理解。
楊士奇在才幹上不輸楊榮與楊傅,只是入仕之後一直四平八穩的,既沒有楊榮的青雲之上也沒有楊傅的坎坷挫折,所以為人也很是低調。
對於楊傅與楊士奇,朱瞻基自信已將他們完全收為近臣,可以放心所用。
而楊榮的變化卻令他著實有些沒底,如今眾臣皆退了下去,他卻一個人毫不避諱地留下來,如此一反常態倒讓朱瞻基有些好奇。
“臣是有話要說!”楊榮揖首而立。
朱瞻基仔細地凝望著他,他已經五十六歲了,除了黑色鬚髮中微微摻雜著些許花白,面容依舊神清骨秀,好似伴月的孤星又像是崖邊的不老松。
特別是那雙黑瞳,裡面的內容太過豐富,讓人參也參不透,睜之間赫然發現他的官服潔淨如新甚至連下擺之處也無半點兒褶皺,朱瞻基笑了,心中暗暗有數,在如此急行軍的惡劣環境中他還如此注重儀表,那對於官望與名利,他又怎能真正的心如止水?於是,朱瞻基緩緩說道:“既然是有話要說,就請楊學士坐下慢慢說,朕一定仔細聆聽教誨!”“臣不敢!”楊榮英眉輕佻,眸中的深邃更加幽遠。
“范弘,上茶!”朱瞻基輕聲吩咐著。
楊榮眉頭微皺,想要開口又獨自忍下,終於從朱瞻基所言,謝了恩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這是上好的‘大紅袍’!”朱瞻基用蓋碗輕輕拂去漂在上面的茶葉,湊在茶盞前深深吸了口氣,立即笑道:“真是好茶,記得‘大紅袍’這個名字和背後的故事,還是楊學士當年講給朕聽的,朕一直都記得。
”“皇上!”楊榮再次起身,他揖手道:“皇上,臣留下來只想對皇上說一句話。
這句話,當年成祖爺靖難起兵攻入奉天城在金川門破城之前曾經說過;在災荒時節全國賦稅只收上來三成的情況下,仍舊力排眾議下旨讓鄭和領船隊出航時說過;在滿朝文武眾口一詞的反對聲中仍執意遷都北京時說過;在遠征漠北時說過,在南討交趾時仍說過……”朱瞻基點了點頭,沒有絲毫不耐煩,他也站起身頷首道:“朕願聞其詳!”“成祖爺說‘朕做事,素來不為虛名,只求上不愧天,下不負民。
’”楊榮說此話時,目光中有些恍惚似乎是在看著朱瞻基又像是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他定定地一字一句說完之後,便重重地跪下。
半晌,朱瞻基未發一語。
唇邊漸漸漾起一絲苦澀,是的,果然一切都沒有逃脫他的眼睛。
朱瞻基彎下腰伸手將楊榮扶起,“先生教訓的是,瞻基一定謹記於心,永世不忘!”這樣稱呼和自稱如同當年他為皇太孫時聆聽楊榮教誨時一模一樣。
“皇上!”楊榮睜住了,“皇上不怪臣逾越?”朱瞻基搖了搖頭,將楊榮請於座上,衝著楊榮深深施了一個揖禮。
“皇上,皇上萬萬不可,這是折煞下臣了!”楊榮的聲音中微微帶著幾許顫音,他強忍著自己的情緒,努力不讓自己在聖上面前失儀,可是淚珠兒卻不聽使喚地在眼眶中打晃兒。
朱瞻基索性背轉過身,好像在看懸於壁上的地圖,實際上是讓楊榮掏出手帕拂去奪眶而出的淚水。
“皇上今日在陣前的言行必將傳誦於九州令天下敬仰稱頌,只是此舉太過凶險。
楊榮越禮犯言是懇請皇上以天下為念,以百姓為念,再與漢王相遇時,萬萬不可因為一時仁善而鑄成大錯。
”楊榮衝著朱瞻基的背影鄭重說道。
“好,朕記下了!”朱瞻基轉過身盯著楊榮看了又看。
只把楊榮看得坐立不安,“皇上?”朱瞻基朗聲大笑,“今日最大的收穫,不是以險招求得天下稱頌的賢名,也不是安了叔王之怨恨。
今日此舉,竟然能逼先生放下芥蒂,再次敞開心扉為朕謀事,朕實在是太高興了!”“皇上”!楊榮面露慚愧之色,“非是臣不肯效力,而是因為確有難言之隱!”朱瞻基點了點頭:“朕知道,皇爺爺過世以後,父皇登基。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作為永樂朝的權臣,父皇未能重用先生,先生自然是受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