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後院剛剛出了月子的若微不似尋常產婦那般珠圓玉潤,反而越發的清瘦,新浴之後的她靜靜地坐在妝台前任由司音、司棋為她理妝。
湘汀手捧著一件大紅色描金繡鳳的禮服悄悄上前,“娘娘,這是皇上命尚衣局為娘娘趕製的禮服,說是正月十五皇太子冊封大典時娘娘的吉服。
皇上讓娘娘試試,如果不合適,就讓她們拿去再改。
”“先放著吧!”若微面上的神色依舊是淡淡的,烏黑的長髮被巧手的司音綰成一個幽雅的流雲髻,司棋從妝匣內拿起一支銜著明珠的金鳳釵,若微搖了搖頭,司棋在妝匣內撿來選去,剛剛拿起碧玉簪,就聽身後的湘汀說道:“這個太過素淨了,還是選那只梅花琉璃釵吧。
”紅色寶石穿的紅梅金絲鏤空珠花在烏黑的髮髻中盛開,玲瓏剔透的梅花琉璃釵上渾然天成的紅色正好雕成了梅花瓣兒,墜著三股紅玉珠,就像嬌艷欲滴的紅梅,美得令人絢目。
可就是這紅艷艷的美讓若微想起那一日在御花園裡發生的駭人的一幕,她立即花容大變,“拆了快拆了!”說著她便瘋了似的扯著頭上的珠花簪飾。
“娘娘!”司音、司棋、湘汀都蒙了,她們立即出手相攔,而若微卻越發地失態竟然伏在妝台上痛哭了起來。
“紅色,這紅色艷得像血,是紫煙的血,是紫煙孩子的血。
這血晃得我睜不開眼,這輩子我拿什麼去還她的情,她的義?”若微號啕大哭起來,一時間哭聲如泣如訴,滿室的人都怔怔地呆立當場。
“不要,我不要這樣的紅!”她彷彿瘋了,將妝台的珠花、玉鐲,所有的首飾統統摔在地上,隨即又扯著室內的紅帳紗幔,甚至是紅色繡花的桌布坐墊,甚至是那件嶄新的大紅禮服。
她手裡拿著明晃晃的剪刀,所有人都不敢上前相阻。
湘汀立即奔到室外喊來阮浪,阮浪只是探了個頭就悄悄退下去到前殿稟告朱瞻基。
當朱瞻基進入室內的時候,屋裡一片狼藉,一身白衣的她滿頭青絲如瀑般傾灑在身後,伏在地上失聲痛哭,滿地都是紅色的碎片。
“若微,過去了,都過去!”朱瞻基比任何人都瞭解若微心中的苦,眼睜睜地看到紫煙被人橫刀切腹慘死當場,她受到的刺激自是常人無法承擔的,所以夜夜都會聽到她在夢中抽泣,每夜都不知要驚醒多少回,擁著她入睡用不了兩個時辰就能感到她衣裳盡濕,全都是午夜驚夢嚇出來的冷汗。
“湘汀,以後這屋裡不要用紅,吩咐下去,長樂宮裡的擺設也都換了吧”!朱瞻基此時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驚如病兔的若微。
“是!”湘汀一面應著,一面默默垂淚。
“皇上,你說紫煙會不會怪我?”若微止了哭,面上還帶著晶瑩的淚水可是唇邊卻癡癡地笑了起來。
“不會!”朱瞻基摟緊了她。
“她不會,繼宗也不會,爹、娘、大伯和爺爺,他們也都不會怪我嗎?”若微眼中迷離如霧,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明眸珠輝。
“他們也不會。
朕已經遣阮浪和金英去探視過了,孫府正在為紫煙準備後事,你爺爺說要把她送回鄒平老家葬入祖墳。
”朱瞻基語氣低沉,轉身看了一眼阮浪。
阮浪立即上前說道:“娘娘放寬心,奴才去孫府的時候,看到了孫大人,繼宗少爺,他們都好,都惦記著娘娘!”“都惦記著我?”若微眼中剛止的淚水又瞬間傾瀉下來,“惦記我做什麼?只會連累他們。
倒不如死了乾淨!”“若微!”朱瞻基緊緊摟著她,“你別胡說,前些日子你在月子裡,所以才沒跟你提,如今剛剛大好千萬不能過慮,朕已命人徹查紫煙遇襲一事,你放心,朕一定還你們公道!”“徹查?如何徹查?”若微顫抖著雙肩,突然滿面怒色指著北牆說道:“還不是坤寧宮裡的那個人,她總是恨不得我死!”“若微,別胡說!”朱瞻基惱也惱不得,哄也哄不好,只得將她抱起拖到床上細聲細氣地安慰著,“此事還未查清,你先別急!”“還用查嗎?”若微冷笑著,“皇上不覺得此事與那年我在西山遇襲如出一轍嗎?鐵釘,鐵釘呢?去查鐵匠鋪不是已經查到胡安了嗎?”“若微!”朱瞻基伸手捂在若微的嘴上,又吩咐著:“你們都下去,今日的事兒不許向外透露半個字!”“是!”湘汀,司音、司棋連同阮浪紛紛退下。
朱瞻基將若微摟在懷裡,用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兒,歎息之間低語道:“你呀你,非要如此嗎?朕說過,只要以春秋大義‘母憑子貴’就可廢了她,何苦還要施計逼她現形,自己勞心費神不說,這身子怕是吃不消。
”若微一語不發,彷彿朱瞻基說什麼都與她無關,只是倚在朱瞻基懷裡,氣息漸漸如常,彷彿睡著了一般。
三日後,仁壽宮慈蔭樓東暖閣內,朱瞻基坐在西牆下的花梨籐心扶手椅上,探著身子看著黃龍繡帳內睡在明黃色錦褥鋪就的小床裡的皇子,他剛要伸手去摸那白白胖胖的小臉,卻被從側面伸出來的裹在織錦鳳袖裡的手擋下了。
“別摸,剛從外面進來,當心冰著他!”出手相攔的正是張太后,兩旁侍女立即在小床邊上抬了一把花梨四出頭官帽椅,又特意放了厚厚的棉墊子,張太后坐在上面側著身子低頭看著孫子,臉上是一副有孫萬事足的安心與滿足。
“如今有祁鎮在這仁壽宮裡,皇上也跑得勤了。
早上請安的時候不是剛剛看過嗎?怎麼剛過未時皇上又來了?”張太后話裡有話透著三分責怪。
朱瞻基聽了唯有一笑而過,“瞧母后說的,就是祁鎮不在仁壽宮裡,兒臣還不該過來看看母后?”“哼!”張太后輕哼一聲,“行了,有什麼話,皇上就明說吧!”“母后,兒臣來是想問問母后,貴妃的身子也大好了,這孩子從落地到現在她都還沒看過一眼,兒臣想抱過去讓她看看,也好讓她安心!”朱瞻基打量著張太后的神色緩緩說道。
“安心?”張太后笑了:“放在母后宮裡,她還有什麼不安心的。
祁鎮不僅是她的親兒子,也是母后的親孫子。
母后不會讓祁鎮有一丁點兒閃失的,你讓她放心好了。
若是身子真的好了就早點兒搬回長樂宮,老待在你的乾清宮裡算怎麼回事?”朱瞻基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若微猜得一點兒也不錯,母后果然是打定主意要自己帶祁鎮了,於是便正色說道:“母后,兒臣還有件要事跟母后說。
”“好,咱們出去說,別吵了我的好孫孫睡午覺!”張太后看著孫子笑容滿面,然而站起身時笑容盡收。
兩人走到外間正堂分別落座,朱瞻基說道:“母后,之前御花園遇襲一事,因為貴妃難產,身子行將不愈太過凶險,所以才一直放著未辦,如今兒臣已命人徹查……”“徹查?”張太后鳳目微凜,“如何徹查?母后早就告訴過你,那個瘋子是建文帝的二子,名叫朱玉圭,當年成祖爺攻破南京城時,他還在襁褓之中,這麼些年從南京舊宮到北京城的皇宮之中一直被囚於密室之中,如今長到三十多歲還五穀不分,人事不懂,是個瘋子是個廢人,誰想到他怎麼就跑了出來,衝撞了若微。
好在沒有大礙,此事關係著成祖爺的聖德,不能聲張。
”“母后,這層意思兒臣明白,可是即使是關了三十多年與世隔絕,又怎麼會突然跑出來,又偏偏遇上貴妃,況且他為何不追別人怎麼單獨只追貴妃?”朱瞻基眸色陰沉耐著性子緩緩說道。
“好了,好了,一個瘋子,難不成你還想說他是被人指使專門對付若微,對付她腹中的皇子的?”張太后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母后知道你心疼若微,如今孩子還未到滿月就立為皇太子,也算是天大的恩寵了,這已經到了頭了。
你們呀,以後還是安分些吧!”“母后,此事可暫時放下,兒臣還有一事要講!”朱瞻基從袍袖內拿出一個錦盒,打開盒蓋放在案上,“母后請看!”張太后拿眼一掃,只見裡面是一枚鐵釘,“皇上這是何意?”“母后還記得當年在皇太孫府時,貴妃有一次去西山賞雪,路遇惡犬相襲的事情嗎?”朱瞻基問。
“是有這麼檔子事,她呀,就是個惹事精!”張太后面上漸漸浮起一絲不悅。
“當時她雖被人救下躲開了惡犬,可是又碰到林中射來的暗器,救她之人身上中了兩處,就是此釘!”朱瞻基細細講來。
張太后面色越發沉重起來。
月華初上,仁壽宮裡一片寂靜,氣氛壓抑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張太后與皇上端坐上首,胡皇后帶著侍女從外面步入見此情形不由微微有些愣住了,她先是給太后與皇上分別行了禮,然後才開口說道:“這麼晚了,母后召兒臣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張太后指了指左手的椅子,“先坐下吧,一會兒人到齊了,皇上要當著母后的面,斷一樁陳年舊案!”“哦?”胡皇后的目光投向皇上,卻從他的臉上看不出半點兒端倪,只得落座。
這時只見雲汀帶著一名壯漢步入亭中,那人面色黝黑身形魁梧,身上散著一股子難聞的酸臭之氣,進得室內立即撲通跪倒在地,“草民趙六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草民趙六叩見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免禮!”張太后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端莊,她再次從桌上拿起那個錦盒,打開之後從裡面取出一枚鐵釘指著它說道:“趙六,你仔細看看,這枚鐵釘可是出自你手?”胡皇后面色微變,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慧珠,慧珠衝她遞了個眼色,示意她稍安。
趙六跪著上前移了幾步,雲汀則從太后手中接過鐵釘遞給他,他細細看了片刻立即點頭稱是。
“是誰讓你做的?”太后又問。
“這個……”趙六遲疑著抬起頭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皇上。
“你只管照實說!”太后和顏道:“不管是誰,哀家都能保你平安!”“是一位女客。
”趙六答道。
“女客?怎麼會是女客?不是胡安嗎?”皇上臉色變了又變,出言斥責道。
趙六立即伏在地上,不敢言語了。
張太后掃了一眼皇上,“皇上既然是要哀家問案,就不要插手。
”皇上憋著氣,龍目含怒緊緊瞪著趙六。
太后又問:“既然是位女客……時隔了五六年,若是再次見著這位女客,你可還能將她認出來?”張太后目光緊緊逼視著趙六,只恐錯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
“能,那位女客生得極俊,相貌世間少有,所以草民若是再遇到一定能認出來!”趙六倒是不緊不慢極為從容。
“很好!”張太后點了點頭,指了指皇后說道:“皇后,去把你宮裡自皇太孫府時帶出來的舊人都叫來,站在這兒,讓他認!”“母后!”胡皇后眼中儘是委屈之色,萬般無奈只得依從。
自胡皇后以下,胡皇后身邊的大宮女慧珠、落雪、梅影等人紛紛立於室內,趙六看了又看,連著搖了搖頭。
“去,把皇貴妃請來!”張太后說道。
“母后!”皇上眉頭緊擰,不知道事態如何演變得完全超出自己的想像。
可張太后卻執意而行。
當若微剛剛踏入殿中,趙六立即指著她道:“是她,就是她!”“什麼是我?”若微鎮定自若地解下身上披著的白色雪裘大氅,給皇上、皇太后以及胡皇后分別見禮,然後坐在右首椅子上。
待她剛剛落座,皇太后又開口了:“趙六,你可看清了,當日讓你做這鐵釘之人真的是她?”“是!”趙六連連點頭。
“那為何先前皇上派人去查,你卻說是府軍胡安讓你做的?”皇太后掃了一眼皇上,又瞅著趙六問道。
“因為,因為……”趙六看了看若微,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一般,“當日這位女客讓小人做此物的時候就交代過,如果日後有人來查就說是一名叫胡安的中年男子托小人做的。
”他此語一出,胡皇后立即淚眼婆娑,泣不成聲,“母后,母后,兒臣真是冤枉呀!”張太后把目光投向皇上,“皇上,如今局面恐怕皇上也是始料未及吧?如今真相大白,誰真誰假,誰忠誰奸,皇上自然明白!”朱瞻基陰沉著臉緊盯著趙六,恨不得一刀將他斬了,“趙六,你說是皇貴妃讓你做的鐵釘然後誣陷胡安,你有何憑證?”趙六顯然早有準備,他不慌不忙從懷裡掏出一個物件,“有有有,當初這位女客賞了小人好多銀兩,還有這串珊瑚珠子,銀兩小人都用來買房置地了,可是這串珠子,小人一直存著想給小人的女兒當作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