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愛心中一陣撲通,直嚇得面色微紅,她戰戰兢兢低垂著頭不敢動彈半分。
“郭愛,你知罪嗎?”半晌之後,若微開口問道。
郭愛抬起頭,明眸中閃爍著滿目的疑惑,茫然地搖了搖頭。
若微把目光投向金英,金英躬身上前雙手遞給她一個錦盒,若微接過來輕輕放在几案之上,雙手一撥,打開盒蓋,裡面是一隻玉笛。
她將那隻玉笛把玩在手中,唇邊露出不明的冷笑,一雙美目如炬般直勾勾地盯著郭愛,“郭愛,字善理。
鳳陽人。
世人稱你‘穎悟警敏,賢而能文’,幼有美名,遠播鄉里。
宣德四年重陽登高郊遊時,遇化外高人稱你有異相,可為國母。
所以,你父便為你請了一位昔日南京舊宮中的宮人學習宮中禮儀,並於宣德九年由鳳陽官吏推舉入宮。
”“皇后娘娘!”郭愛的目光順著若微的玉顏落到她手上的那隻玉笛立即神色大變。
“國母?總要皇上康健,才能圓了你國母之夢,你為何要毒害皇上?”若微把玉笛往桌上重重一放,兩道利目如同箭光直入郭愛內心。
“娘娘,臣妾,臣妾沒有毒害皇上!”郭愛嚇呆了。
“沒有,那你告訴本後,這玉笛是不是你的?”若微將玉笛遞到她面前。
“是!”她緊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這玉笛上塗了些什麼?玉笛之中又藏著些什麼?你告訴本後!”若微壓低聲音,強忍著滿腔的憤恨。
“是……”郭愛面上紅一陣白一陣,躊躇了半晌之後才喃喃道:“是合歡散和助情液……”“什麼?”發出驚訝之聲的不是若微而是張太后,她瞪大眼睛緊盯著郭愛,又看了看若微。
“合歡散?”若微悲從心生,抑制不住兩行熱淚悄然落下,滴入她的碧色衣衫內便成了暗色的印跡,斑駁的玷污了原本怡人的顏色。
她癡癡地笑了,“啪”的一聲,她把手中的玉笛狠狠擲在地上,玉笛應聲而斷,碎成三截,從那裡面竟然滲出許多暗金色的粉末。
“吃,你現在給我吃了,一粒也不許留!”她的聲音無端變得十分駭人,就是時常侍候在身邊跟了她很多年的侍女太監也嚇得變了顏色。
“皇后,皇后恕罪!臣妾只是為了承歡,所以才在玉笛上塗了合歡散。
在皇上召幸的時候,求皇上為臣妾吹一曲,只是這樣,只是為了承歡,並無其他。
”郭愛渾身戰慄著。
“就是這樣?”張太后忍不住插嘴道:“就是這樣,就該死!宮裡早有戒律,不許後宮使用春藥、春具,你這樣陰謀取寵,會害了皇上的龍體的。
”“臣妾知罪,求太后饒命!”郭愛連連叩頭。
張太后又把目光投向若微,有些息事寧人地說道:“原來如此,既然是郭嬪以春藥謀害皇上,是打是殺,皇后就按宮規辦吧。
”“母后,臣妾真希望這只是春藥!”若微眼中盤旋的淚水瞬間又淌了下來。
“怎麼,難道不是?”張太后此時神色終於大變。
若微指著郭愛道:“本後還真是小看你了,‘見血封喉’、“金剛石粉”,這樣陰毒的絕世之物,你從何處弄來的?““皇后娘娘,你在說什麼?”郭愛彷彿全然不明白,她怔怔地盯著眼前碎成三段的玉笛,又抬頭看著若微,如同癡人一般,往日流光閃媚的那雙美目早已黯然無光。
“如果你不知道,你就把它吃了!”若微冷冷地說著。
“她真的不知道!”殿外忽地響起一個淒厲的女聲。
張太后與若微都愣住了,齊刷刷地把目光轉向門口。
只見王謹和一名錦衣衛押著一個鬢髮微亂衣衫不整的婦人進入殿內,“娘娘,此人是郭愛的教養嬤嬤!”她被強壓著跪在地上,但是頭卻始終高昂著,面上是桀驁不馴的神情。
從她的眉眼間似乎可以看到往昔的美艷與麗質,雖然微有皺紋,鬢染霜色,但是任誰一眼即可看出這原是一位遲暮美人。
“你剛剛說,她不知道。
那麼你知道?”開口相問的,是張太后。
“是。
這藥是我在廣南遇到外番的商船入港時從西洋人手裡買的,也是我藏在玉笛上,騙郭愛說是春藥哄她拿給皇上用的。
還不止於此,宣德五年清明,你們在清河田邊品嚐農家飯時,我曾經獻過野菜粥,那裡面就摻有金剛石粉。
只是當時我手軟,所以才讓他又多活了五年!”她面上含笑,一番話說得娓娓動聽,彷彿她口中說的不是弒君謀逆的死罪,而是一樁利國利民的壯舉。
自豪,是的,她臉上的神色竟然會是自豪。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陰謀毒害皇上?”開口相問的依然是張太后,她不能也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為什麼?”她仰天大笑,淒厲的笑聲劃過寂靜的夜空,在大殿中久久迴盪。
“因為我姓方。
”笑過之後,她眼眸微閃,露出無比迤邐動人的美艷與幽雅。
接著,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彷彿秦淮河畔花魁口中的吳儂小曲般娓娓道來,而這其中隱著的卻是一場血雨腥風。
“還記得方孝孺嗎?建文帝最親近的大臣。
他視建文帝為知遇之君,忠心不貳。
朱棣引兵謀反逼入南京帶來一場驚天浩劫。
幾天幾夜的大火過後,皇宮成為焦礫,建文帝不知所終。
方孝孺閉門不出,日日為建文帝致喪啼哭。
朱棣傾慕方孝孺當代大儒的名望,逼他歸順,逼他為自己寫即位詔書。
方孝孺執筆疾書‘燕賊篡位’四字。
朱棣怒道‘汝不顧九族乎?’方孝孺奮然作答‘便十族奈我何?’”“可憐一代名臣,竟被朱棣當場將嘴角割開撕至耳根。
方孝孺血涕縱橫,朱棣將他關至獄中,又搜捕其家屬,當著他的面一一殺戮。
就算是罪大惡極,也不過是株連九族,可是朱棣在九族之上又加一族,連方孝孺的學生、朋友也不放過。
這就是亙古未有的‘滅十族’,總計八百七十三人全部被凌遲處死!入獄及充軍流放者達數千。
”“方孝孺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何該遭此殺戮?”她眼中早已沒了淚水,塵封多年的往事如今終於可以從她口中慷慨激昂地講了出來,何其快哉,她甚至笑了。
若微彷彿懂了,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個滿懷仇恨的婦人,“你是方孝孺的什麼人?”“呵呵!”她笑了,“孫若微,你果然聰明。
我是方孝孺的幼女,那年還不到8歲,我和兩個姐姐被賣入秦淮河,當了營妓,你知道什麼是營妓嗎?”若微蒙了,她原本滿腹的恨與怨,此時面對這個命運多劫的婦人竟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所以,你要謀害皇上,可是害你父親的並不是當今皇上啊!”可恨之人竟也有可憐可悲之隱情,若微糊塗了,她該如何是好?“父債子還。
我沒能殺了朱棣替父報仇,不過,能殺了他視為心肝的好聖孫,也值了!”她依舊在笑。
“啪!”一記耳光重重地扇在她的臉上。
“我不是在替自己打你,我是在替方孝孺打你!”若微深深歎了口氣,“你醒醒吧。
被仇恨迷失了真心,方家的祖陰又怎能庇佑你?你父一心尋死,不是因為成祖起兵靖難有錯,他是為了一句‘士為知己者死’,所以,他必須要對建文帝進忠。
可是對大明呢?對萬千黎民百姓呢?該誰去進忠,誰去照拂?”“你說什麼?”她愣了。
“你父親為保文人風骨一心求死,千秋功過我不敢妄評。
可是敢問這當今天下是誰人之天下?當今百姓的福祉又賴何人德澤?何為明君?何為昏君?讓百姓吃飽穿暖就是明君,這樣的明君,你為報家仇,狠心將他害死。
他死輕如鴻毛,可是天下百姓的太平與生計呢?北部邊境的威脅?南方水患的治理?國家大事,朝局政治,又將何以為托?”若微氣勢如虹連連追問,直逼得她面色驚變,無從對答。
“皇后娘娘!”隨著一聲輕喚,一個小太監從內室走了過來,遞給若微一張字條,若微展開一看,不禁珠淚漣漣。
她手指輕顫,跌坐在地上,與方孝孺的幼女咫尺相對,她把手中的字條塞到她手上,“看看吧,這就是被你謀害的,現臥於龍榻上行之將盡的皇上,給你的恩旨。
”接過字條,舉目一掃,上面是兩行字“其罪當誅,其情可憫,特赦!”這是大明天子賜給謀害自己性命的刺客的一道恩旨,這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驚世之舉。
“赦?他要赦了我?”她癡癡地笑了起來,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嬤嬤!”郭愛已經完全嚇傻了,她想要去追,又不敢邁步。
若微揮了揮手:“帶下去,都帶下去!”“是!”事情大大出乎若微的意料,這樣的結果對於他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