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是要罰我,怎麼著也罰了,和我服不服軟有什麼關係?」太子一聲冷哼,已經走下清泰殿的長階。
萬福安看著這個略顯單薄清減的身子,孑然行走在寬廣的殿前廣場上,茫茫然,只有他一人。
孤傲,冷漠,一身的戒備。
這位一出生就被立為太子的皇子是天下的寵兒,然而這所有的榮耀和寵愛在他的生母沈皇后死後就煙消雲散了,父子之間的明爭暗鬥,兄友弟恭背後的爾虞我詐,成了他成長路上必不可少的戲碼。
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可眼下,萬福安還真有點心疼這個太子來。
歎口氣,他轉身向書房走去,剛走沒兩步,就被一人叫住道:「萬公公。」
萬福安扭頭一看,卻是已經更換了輕便常服的五皇子李衡,只見他身著繡有綠竹銀紋的長袍,眉眼溫順,微微笑起來的時候溫和謙恭。
「奴才見過五殿下。」
五皇子李衡趕緊伸手去阻止他的跪拜道:「公公多禮了,方才出去的可是太子殿下?」
萬福安笑著答道:「是太子殿下。」
「父皇叫殿下前來,可是為了今日在神農壇發生的事情?」
萬福安不動聲色的看他一眼,只見他面上風輕雲淡的,似乎只是隨口那麼一說,像在談論今天陽光非常明媚一樣。
但他眼底掩飾不住的刨根究底卻無法逃過萬福安的眼睛,不得不說,太子殿下到底是沈皇后的兒子,秉性之中像極了他的母親,他所擅長的沉穩和隱忍,就是五皇子所學不來的。
「可不是,當時真把老奴嚇壞了,好在上天庇佑,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都沒什麼大礙。」
「哦……」五皇子李衡不無擔心到:「當時事發突然,我也被嚇壞了,不過這事也不怪太子,希望父皇不要責怪他才好。」
這就是在變相逼萬福安說出皇帝對太子做出怎樣的處罰了,萬福安知曉,縱然自己不說,這些事情也會很快在宮中傳遍。
索性也就說了,就當賣五皇子一個人情。
他壓低聲音道:「皇上讓太子殿下去太廟罰跪去了,可憐殿下從早上到現在也還什麼都沒吃呢。」
「啊?父皇真這麼做了?那也太委屈太子了,他向來養尊處優,只怕餓壞了身子。」
「那也沒辦法,皇上金口玉言,老奴可不敢多嘴,還有……皇上還讓殿下罰跪到明天早上,唉。」
李衡聽聞,止不住的想哈哈大笑,但在萬福安面前他還不敢表現的太露骨,一時間想笑又不敢笑的神色全部表現在了臉上。
「那我一會去看看太子殿下吧,省的他寂寞。」
萬福安點頭道:「一會老奴再去和太子妃說一聲,這夜裡風涼,讓太子妃娘娘為殿下準備件大氅送過去。」
「還是公公想的周到。」李衡話音一落就步履匆匆的離開了。
萬福安又對著他的背影出了一會神,苦笑著搖搖頭折身進了御書房。
御書房內,還有一位比眾位皇子更加棘手的人物,那就是大宸帝國的一國之君,他一手創造了這個一代盛世,也創造出了這些工於心計的皇子。
皇帝正支著腦袋看奏折,一手揉著太陽穴,眉心緊蹙,很是疲憊的樣子。
萬福安近走兩步小聲道:「陛下可是覺得身子不大舒服?這都累了一天了,您就歇歇吧,奴才找太醫過來給您看看?」
「看太醫有什麼用?這是老毛病了,他們除了開些溫補的藥之外還會做什麼?!再者說來,是藥三分毒,保不齊就把朕給毒死了!」
說完就將手上的奏折隨手一扔,端起茶盞吹了吹上頭的浮沫。
「是……」萬福安退到一旁,也不敢多說其他。
一國之君喝了口茶,抬眼看他道:「太子去太廟了?」
「去了。」
「他有沒有什麼怨言啊?」
「殿下恭順,沒什麼怨言,只,只還囑咐老奴伺候好陛下。」
帝王抬眸,陰惻惻的目光望向萬福安,後者身子彎的更低,唯恐那位帝王從自己的臉上看出點什麼.
「那你怎麼這會兒才進來?是不是遇到老五了?」
萬福安小心謹慎道:「不敢欺瞞陛下,是遇到五殿下了,五殿下想來是要給陛下請安的,但聽說陛下罰了太子爺,還在氣頭上,就匆匆的走了。」
「哼!你也不必替他開脫!朕的兒子都是什麼樣的,朕自己心裡清楚!」帝王言辭之中略帶震怒,手上茶盞重重放在桌子上,濺出許多水來,一邊宮女又手忙腳亂的上去擦拭。
當今天子明晰帝站起身道:「他們一個個的就會對朕察言觀色,還變著法子的監視朕,不要以為朕不知道!朕這還沒死呢,就一個個按捺不住,想要取而代之了?」
萬福安噗通跪下道:「皇上說的什麼話,皇上萬歲,可不要說這不吉利的話,諸位皇子也還年少,日後還要仰仗陛下呢。」
「罷了,你就會替他們開脫,看來你也是老了,心善了,你都老了,朕還不老嗎?」
「陛下乃真龍天子,哪是和我們這些腌臢人一樣的……」
明晰帝瞪他一眼,似乎懶的與他再說什麼廢話,只是負手站在御書房的窗邊,看向大好春光下的殿宇樓閣。
從御書房看出去,可以看到鳳藻宮的月湖,偌大一片月湖堤岸上種植著一片青青楊柳,此時春光大好,柳芽新抽,帶著屬於春天的勃勃生機舞動在春風之下。
依湖而建的是一座精緻的水榭,水榭上書『流水自香』四個大字。
春風拂面,亦撩動著當朝皇后面前的一張輕紗如波湧動。
「老臣劉升,參見皇后娘娘。」
「快,將相爺扶起來。」簾後的皇后趕緊說道。
林嬤嬤快步上前,將還沒跪下去的當朝丞相扶起來,笑呵呵道:「老爺,這裡沒有別人,您就不要拘束了。」
劉升看林嬤嬤一眼,呵呵笑了一笑。
連當年在他府中做婢女的丫頭都老了,他哪還有不老的道理,也不再堅持,索性就由林嬤嬤攙扶著,坐在了一張雕花桌椅上。
皇后拂簾出來,此時的她已經換下一身的錦繡朝服,身著一件青底白花的春衫,綠褶石榴裙,簡單的髮髻上並無過多裝飾,曲眉豐頰,面上帶笑。
「父親可在前頭用過膳了?」
劉升頜首道:「陛下賜了御膳,吃過了,本要回府的,聽你差人找為父,又趕緊過來了。」
劉皇后笑著點頭道:「那就好,父親年事已高,不比以往,如今還身居相位日夜操勞,可要多多注意身體才是。」
劉升也已經六十多歲的年紀了,個頭不高,臉上皺紋密佈,因為瘦的緣故,顴骨顯得異常的高,只是那雙精明的瞳子,在垂下的眼皮裡面還隱藏著難以忖度的光芒。
「身子骨不復從前倒是真的,多注意也不行,人老了,早晚也是告老還鄉的命。」
「父親可不要說這喪氣話,兒女日後還要仰仗你呢,受劉家庇蔭的官員又當如何?」
劉升搖搖頭呵呵一笑道:「為父養過三兒一女,兩個兒子為國捐軀,也算死得其所,你這三哥如今在朝中也是位居中書令一職,也給為父爭光,更不用說你也是爭氣的,如今都做到皇后了,我劉家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若無父親,哪有女兒今日,」皇后一邊說著,一邊親自抬起皓腕為他斟茶道:「後宮爭鬥從來都與前朝掛鉤,若無父親在朝中高居百官之首,女兒在後宮又豈會如日中天。」
劉升面帶慈愛之意,接了茶盞慢慢飲啜。
又聽皇后繼續說道:「同樣,女兒位居中宮,與陛下平起平坐,也可助長我劉家聲威。」
「如今聲威,地位,官品都有了,為父還要代表劉家好好謝謝你,是不是?」
劉皇后心底一驚,小心翼翼查看著劉升的臉色,卻見他似乎真的只是隨口說說,並無其他意思的時候,終於放下心來。
不管怎麼說,兩人畢竟是親生父女,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
「父親可不要說什麼謝字,女兒哪當的起,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若將來衡兒有一天能君臨天下,今次我劉氏的風光又算的了什麼呢?」
劉升笑容未褪,眼皮也沒抬一下,只問她道「怎麼,皇上要下旨廢太子了?怎麼我不知道?」
「呵,太子的外戚倒是硬的很,有沈將軍一家在,皇上豈會輕而易舉有廢太子的動作。」
劉升這才看向這個已過中年的女兒道:「那你這話怎麼說的啊,只要太子還在,怎麼皇位就輪到衡兒了?」
「父親!」劉皇后突然跪在地上,雙手攥著衣角,目光定定看向他,欲言又止,半晌之後,終於開口道:「若太子登基,我劉家豈會有喘息的機會?他現在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太子就囂張跋扈從未將我這個中宮母后看在眼裡!他在朝上又是如何對待父親和三哥的?也是處處掣肘!」
劉升轉著手上的茶盞,面色一沉。
太子在朝中樹敵無數不假,不過剖開太子本身的囂張跋扈不看,他本身的聰慧也是不可多得的帝材,也正因如此,皇上才對這個兒子千般不喜。
沒有任何一個帝王會喜歡一個比自己更適合做皇位的人,哪怕這個人是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