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她在原地猶豫了片刻,咬了咬嘴唇,走向了那條窄窄的樓梯。

  在林夏沒注意的瞬間,黑暗裡有一雙眼睛在幽幽閃爍著冷光。

  肆

  那條樓梯越走越長,已經超出了林夏的預料。

  按道理說,這條樓梯在舞台附近,應該是通往台頂貓道的。貓道是指台板上空的幾排鐵架,供場工們來調試燈光和吊桿。

  但這條樓梯卻在應該轉向貓道的地方拐了個彎,旋轉著通向了上方。一路上一盞燈都沒有,林夏只能借助手機的亮光來照路。

  樓梯很老,完全是木質的,有些木板已經爛掉了,一腳踏空便會掉進無底的黑洞裡。但令人驚訝的是,這裡顯然有打掃過,沒有一點點灰塵,卻也沒有留下任何的腳印。林夏感到身上陣陣冰冷,那雙在門外閃爍的眼睛一直在她心中揮之不去,耳邊也一直迴盪著鄰座丫頭說的那段話。「冤死的女明星化成了鬼魂,嫉妒所有能活著唱歌的人,索命來了!」

  世界上當然沒有鬼,只有被認為是鬼的妖物。如果真的是那個死去的女演員在機緣巧合下成了妖物,潛藏在這裡向安琪這樣的女孩們下手的話,就能解釋為什麼安琪會在一夜之間失聲了。

  但是如果對方真的是個惡靈,自己今天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個問題。雖然她從小跟著老爹林建南習武,但是單獨面對一個惡靈,憑自己那幾招拳腳恐怕是不夠的……

  可林夏就是這樣一個人,如果她深思熟慮地把計劃做好,那就不是林夏了。她這麼做也只有一個原因,一個像安琪那樣的好姑娘被一個惡靈傷害了,就算是今晚要把整座劇場燒掉,也得把那傢伙找出來!

  旋轉樓梯的角度越來越大,而且每一層傾斜的角度都不一樣,彷彿一個錯亂扭曲的空間。黑暗包圍著林夏,四周像深海一般寂靜,只有腳下的地板吱吱呀呀地響。她已經走出了很遠,從距離和高度估計已經超過了整棟建築的範圍。

  邪門!太邪門了!只可惜沒帶著金刀來,手上有趁手的兵器時,心裡才能有底。

  正在林夏心中惱怒的時候,忽然腳下開始震動,所有的樓板在一剎那間活動了起來,不斷拍打下去,再抬起,再拍打下去,辟里啪啦的聲響如同冰雹砸在屋頂,整座樓梯像沉睡中的怪物突然醒來,試圖將林夏吞進無數的漆黑巨口之中。

  「媽媽呀!」

  林夏不由得毛骨悚然,心中的感覺已經不是害怕這兩個字能形容的了,整個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都彷彿被無數的電極刺激著,從頭上到腳下全都是酥麻的。

  人類的情緒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東西,任何一種情緒到了極點都會發生轉化,變成另一種感情色彩的情緒。比如說恐懼,當一個人恐懼到了極限,就會轉化成憤怒……

  林夏小姐這輩子最大的武器,除了那一身天上之姿的皮囊之外,就是能讓白起也避之不及的憤怒了……惹什麼人也別惹女人,惹什麼女人也別惹一個在胡同裡長大、從小打遍街坊無敵手的女人!

  「滾出來!」一聲大吼之後,林小姐非但沒有逃走,反而憤怒地向樓梯上方衝去。管它什麼惡靈不惡靈,誰敢這時候嚇唬本小姐,誰就準備挨揍吧!

  林夏瞬間化成了一道憤怒的閃電,咆哮著橫衝直撞,一路上不知道打折了多少根欄杆,轉了多少的彎路,終於在不遠處的黑暗中看到了一點點光亮。

  不會錯的,就是那雙眼睛!「今兒本小姐跟你拼了!」還沒等對方動手,已經狂暴化的林夏便縱身躍了過去,如同猛虎撲食一般。

  對方被她的氣勢搞了個措手不及,正想向後退一步閃開,卻沒想到已經來不及了。林小姐一個漂亮的燕子三抄水已經到了眼前。

  林夏祖傳的金絲纏刀手早就忘乾淨了,也顧不得什麼招式,現在只有閉著眼睛打一套「王八拳」。

  所謂王八拳,其實是胡同裡小孩子們打架時用的亂拳,講究的是要把雙拳好似風車一樣地舞起來,令對方沒有還手的餘地,只有挨打的份。而林小姐在王八拳上的造詣,遠勝於一般人……那真是拳拳到肉,聲聲似鐵,令人對被打的那位頓生同情。

  「等等!等等!」對方求饒道,「先別打了!」

  林夏心中一閃,彷彿是個年輕男孩的聲音,語氣很痛苦,但是嗓子卻是清清亮亮的,聽上去十分悅耳。不太像是個惡靈,倒像個練過很久聲樂的男孩。她心裡想著,手上的拳頭也停了,在黑暗中一把抓住了對方胸前的衣服,掏出手機來照亮。竟然是個很俊秀的年輕人,一雙靈活的眼睛閃亮如星。

  「你真的能看到我?」年輕人驚異地問。

  「我何止看得到你,還能打得到呢!」林夏晃了晃拳頭,「你是什麼妖魔鬼怪?從實招來!」

  三

  「真的看得到啊!」年輕人愣了片刻,轉而狂喜,激動地搖著林夏的手臂,「那你肯定不是普通人了!能幫我個忙嗎?你認不認識大夫,要最好的大夫!」

  林夏被問愣了,沒想到這人上來什麼都還沒說就讓自己找大夫,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實話實說:「我倒是認識個姓白的大夫還不錯。」

  「他在哪兒?」年輕人一下子找到了救星,激動地問,「大夫在哪兒?」

  協和醫院心臟科住院部,走廊上空無一人。值班護士趁著大家午睡的工夫,也趴在桌子上打盹。

  「大夫在哪裡?」

  這個聲音生澀得如同久未轉動過的齒輪,低沉壓抑。

  小護士被吵醒,抬起頭揉了揉眼睛,整個人嚇得一愣。站在櫃檯外的男人有一頭銀白的頭髮,和一雙狠戾的眼睛,讓她想起了某種食肉動物。

  「你說什麼?」小護士顫巍巍地問。

  「你們的大夫在哪裡。」「那個辦公室。」小護呆呆地指了指走廊盡頭的屋子。

  「謝謝。」

  「別客氣。」護士愣在原地,看著那孤獨冷厲的身影一步步向著值班醫生辦公室走去。整個人這才慢慢回過神來。他是要幹嗎來著?好像是在問大夫在哪裡……

  此時此刻,與協和醫院一城之隔的雍和宮裡,冰雪還未消融,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茶香。

  雍和宮,在康熙年間是雍親王胤禛的王府。老皇帝死後,胤禛便繼承了皇位,搬進了皇宮之中,他就是人們所說的雍正皇帝。這座府邸後來就被改成了行宮,被稱為雍和宮。清朝的皇帝大多篤信佛教,尤其是藏傳佛教,乾隆九年時,這裡便被改建成了一座正式的皇家寺院。

  如今皇帝已經隨著歷史走進了故紙堆裡,而這座紅牆黃瓦的喇嘛廟卻被完好地保存了下來。

  往常的日子裡,這座寺廟可以說是北京城香火最盛的廟宇之一。每年大年初一,無數善男信女都會半夜就在廟門外排隊,等著去上新年的第一炷香。

  而今天這裡卻人煙稀少,只有常年在此棲息的麻雀們偶爾叫上兩聲。放眼望去,整座雍和宮都被白色所覆蓋,彷彿一座冰雕雪砌的建築。

  這座寺廟規模巨大,光是大大小小的佛殿就有兩百多間,

  其中供奉著無數的佛像。最角落的院子裡,有一間小小的佛堂與眾不同。這裡正中的神位上並沒有擺著佛像也沒有護法的金剛,取 而代之的是一尊紅面長鬚的關帝像,關老爺手中還托著那把青龍偃月刀,雖說也是威風凜凜,但在這樣一座莊嚴的寺廟中,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庭院中積滿了未打掃的雪,屋簷下燃著一個紅泥炭爐,鑄鐵壺裡的水咕嘟嘟地滾著,帶著茶香的水汽從壺嘴升騰起來,縹緲如雲。

  白起坐在火爐邊的竹椅上,細細品著一杯淡茶。椅子上鋪上了軟厚的棉墊,坐上去十分舒適。那杯茶雖然淡了些,但很有回味,像一個很悠遠的故事。

  在這樣沒有北風的冬日,一段這樣恬淡的時光,很安靜,很舒服,很適合閉上眼睛沉浸其中,慢慢享受。

  佛堂裡走出一個高大的紅衣僧人,濃眉大眼,高鼻闊口,臉上有些風霜之色,卻顯得寶相莊嚴,彷彿一尊護法天神。他把一個紅色紙箱抱到廊下,自己在另一把竹椅上坐下,一邊拆著那箱子,一邊用炯炯有神的眼瞪著白起。

  「時候不早了,你是不是該回去了?」

  白起彷彿睡著了,靜靜閉著眼睛不答話。喇嘛看他不理自己,有些氣惱,用兩根指頭捏起一個空茶盅丟過去。

  眼看那茶盅就要打到白起的鼻尖,卻被一隻迅捷如風的手半路抄截了下來。

  「放心數吧,我不會惦記你那點香火錢。」白起微微睜了睜眼,把茶盅放回竹几上。

  喇嘛嘴裡嘖嘖了兩聲,繼續拆那只功德箱。

  這幾十年來,中國人雖然腰包裡鼓了,但心裡卻一直空得很。人就是這樣,窮的時候只想吃一口飽飯,等吃飽喝足了就該琢磨上層建築的問題了,更多的財富往往會帶來更大空虛。於是乎越來越多的人依然像從古至今的信徒們一樣,將大把大把的鈔票投資給自己的信仰,用來交換內心的寧靜。

  但是那也得是香火好的地方,像這種喇嘛廟裡的關帝堂,能見到一張一百塊的鈔票就算是不錯了。

  喇嘛數著那一箱子花花綠綠的紙幣,對白起抱怨說:「你在哪兒喝茶不可以,為啥非得佔著這兒呢?而且還非得這兩天來……」

  「這裡人少。」白起淡淡地說。

  「你也知道這幾天人少啊!」喇嘛一瞪眼,開始碎碎念,「這幾天人們都去過洋節了,沒人顧得上來我這兒燒香,我一年就這幾日清閒,還得陪著你在這兒乾坐著。我就沒有生活麼?我就不能有娛樂嗎?我就不能去逛逛街會幾個網友麼?菩薩們都放假了,我還得堅持崗位,我容易麼?」

  「可你是個喇嘛呀。」白起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喇嘛怎麼了?喇嘛就不能有自己的人生嗎?」喇嘛憤憤地握著手裡的錢,大多都是塊八毛的零票。

  「你這種樂觀向上的態度我很欣賞。」白起微微地點頭以示讚許。

  「你這種做朋友的態度,我就很不欣賞了。」喇嘛一臉正氣凜然,「來了這麼多次,也不知道給關老爺上個供奉!做人啊,最重要的是講義氣。你連關老爺都不敬重,還怎麼跟我這樣義薄雲天的人做朋友!」

  喇嘛正在憤慨,卻見眼前的竹几上多了一個黑亮的漆盒,如同說書人的醒木那般大小,線條流暢精緻,漆面亮得能當鏡子使。

  「前些天有個病人送的。」白起說,「就當是我這幾日的茶錢吧。」

  「先別忙,等我驗驗貨吧。」喇嘛已經按耐不住了,他瞭解白起,知道這傢伙拿出來的東西一定不俗。

  漆黑蓋子剛一打開,一股濃烈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喇嘛急忙掩鼻,臉上卻是大喜。

  「酒膏子!就沖這味道怎麼說也是明朝泰昌之前的酒了!好東西啊!」

  再看那盒中,是一塊墨塊大小的膏體,晶瑩閃耀如同琥珀一般。酒膏原本也是酒,只不過日久天長酯化了,將所有的酒力都濃縮成了這一點點。但是現在這酒膏不能直接兌水飲用,需要挑出大拇指蓋大小的一塊,放進能裝十斤酒的酒罈之中,先用五斤二十年陳釀的紹興酒兌開,用竹刀打去上面的浮沫,再加上五斤新釀的紹興酒沖調,不斷攪打,等到酒香滿屋,才算是能喝了。否則只是舔一舔,就能讓普通人醉上幾天!

  喇嘛是內行人,知道這東西的珍貴,頓時欣喜若狂,把這幾天對白起的種種不耐煩都忘了個乾淨。

  「我去拿兩罈子酒,咱們兌上嘗嘗。」喇嘛說罷便手舞足蹈地衝回佛堂裡去了。

  白起也沒攔他,深深吸了口清冽的雪氣,把冷茶潑了,又換了杯熱的,剛剛放在唇邊要喝,耳邊就響起了陣陣腳步聲。

  片刻之後,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院門之外。

  「大哥,就算你真的討厭聖誕節,也不至於為此就出家了吧?」林夏穿著一身白色貂皮大衣站在雪地裡,很有些冰雪女王的氣勢。

  「我並不討厭一個用謊言誤導大眾的節日,我只不過不是『大眾』而已。」白起冷冷地說,「就算你非要拉著我過聖誕節,也不用追到這裡來吧?佛門清淨,不是你適合來的地方。」

  只要林夏還在,白起先生所追求的寧靜就永遠無法達成……

  他們兩人這兩天一直在慪氣,白起搞不懂的是,像林夏這樣的女孩喜歡過聖誕節很正常,但為什麼非得把所有人都拉上一起受罪,還跑東跑西做兩份兼職來掙錢?

  而林夏搞不懂的是,為什麼會有人不喜歡聖誕節呢?但今 天她不是來吵架的,吵架回家吵就夠了,天寒地凍地跑過來當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我說白大夫,白醫生,妙手回春的白神醫……」林夏收起脾氣,強迫自己態度要好一點,「我今天要給你介紹個病人,幫幫忙唄?」

  「如果還是居委會劉大媽的話就不必了。」白起搖頭,「告訴她,別老疑神疑鬼了,她的體格比你都好。」

  「我也被劉大媽忽悠了好不好……」林夏委屈地說,「這次真的是有病人,別的醫生解決不了的病人。」

  白起對林夏的熱心毫不懷疑,他只是懷疑她的判斷力。

  「我這次相信你,但交換的條件是,從今天起你不能再要求我配合你做任何關於聖誕節的活動。」白起沉吟片刻說,「還有萬聖節和情人節。」

  嘿!情人節本小姐為啥要跟你一起過呀!大哥您是不是每天照鏡子的時候都要問,魔鏡魔鏡誰最美啊?

  「放心!以後就算是你八十大壽請我,我都不參加!咱們老死不相往來吧!」

  「那就算成交嘍。」

  「一萬年不變!」林夏焦急地說,「那就別磨嘰了,趕緊出發。」

  白起滿意地起身,隨著林夏向院外走去。

  「酒剛到怎麼就走了?」身後喇嘛追了出來,兩手各拎著一個五十斤的酒罈,卻健步如飛。

  「留著你自己喝吧,明天我不來了。」白起走了兩步回頭說,「見網友這種事,我勸你還是留心一點。」

  「你還會擔心我的安全?」喇嘛的自尊心彷彿受了刺激。

  「我是擔心那些女孩子的安全。」白起鄭重地說。

  「休得胡說!尤其是在如此美麗的小姐面前,不許玷污我出家人的清譽。」喇嘛放下酒罈,精神抖擻地走到林夏面前,雙手合十,「這位女施主的長相真是佛緣深厚,能否給小僧留個微信?」

  「啊?」林夏被這突如其來的問候搞愣了,沒聽說出家人見面還要微信的。

《蓬萊間》